车里安静了下来，前座两人并没有听见柯炎对尹川说了什么，但看他们两个的样子，都觉得自己保持沉默比较合适。

    柯炎说完这句话，也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尹川的圆眼睛看着他眨呀眨的，脸颊红嘟嘟，像有很多话想要讲。他没有给尹川开口胡说八道的机会，直接抬起对方的小腿拆开绷带查看。

    上一次看伤口是几个小时前，那时候已经止住了血，但皮肉还是张着口子的状态，看上去还是很骇人。

    这一次，伤口上已经长出了新鲜的皮肉，能清楚看见皮肤肌理，只差最后一步就会消失。

    亲眼面对这么强悍的非人恢复恢复过程，柯炎也暗自心惊。

    “痒痒的。”尹川小声说。

    尤其是柯炎用手指亲亲触碰那里的皮肤，他就更加敏感了。

    “不能抓。”柯炎把绷带取下，也不打算再给他换新的了，直接用裤腿遮住了伤口。然后他怕这傻瓜还要胡说八道，对着尹川摇了摇头，作了个闭嘴拉拉链的动作。

    柯炎是怕阿山知道自己被咬过会赶自己走吧

    尹川之前没想到这回事，赶紧点点头。

    唉，怪就怪他没给阿山留下什么好印象，谁能预料静止后的保镖还能醒来，并且什么都知道呢他要跟着柯炎回去，没想到第一步阻拦不是柯炎的家人，竟然是他的保镖。

    “少爷！”半个小时后，阿山忽然出声。

    两人同时往窗外看去。

    他们已经开到了淮远城的边缘地带，满目疮痍的城市随着车辆的移动展现在他们面前。

    世界上所有人口密集的城市都和新京一样，静止发生时出现了大量的车祸、人祸，无法预料的火灾、千奇百怪的意外都在静止的同时发生。本已经见惯了静止得犹如死城的环境，此时看见淮远的模样，才知道什么叫做炼狱。

    狂热人打砸抢烧，街道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垃圾、食品包装、积雪、报废的汽车到处都是，随处可见的还有鲜红的血液。

    静止的人类留在原处，醒来的人类则被撕扯啃咬，城市里上演着静止与狂热两个极端。

    “嗬！！”

    前方一群狂热人在抢食，像无知的兽类一般不停地往嘴里塞。

    阿山出声正是因为这个。

    远方不停地有发现目标的狂热人在加入，他们奔跑跳跃，竟是看也没看这辆缓慢的驶入城里装备得刺猬一样的车。

    那群狂热人背后是一家宠物店，染血的招牌上写着“宠爱有家”，时不时能听见一两声猫狗的哀鸣。若是有狂热人抢到血肉，就会警惕着立刻跑远，躲在一边吃干净才敢再次加入，否则他们也会被同类撕咬抢夺食物。

    “继续开。”柯炎沉着道。

    说着，“咔擦”一声脆响，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车子如同幽灵一般从狂热人堆旁开过，一两分钟的路程，大约开了有三四分钟那么久。等稍微远离了，阿山陡然加速，把那些怪物远远抛在身后，所有人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那群狂热人少说也有十几个，如果他们被追上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可以脱身。

    “好险！他们为什么不追”麦琳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柯炎道：“他们有吃的就暂时不会注意我们。”

    他和尹川已经多次验证了这一点，被狂人人追逐的时候如果能扔下足够的食物就有一线逃命的升级。而比起普通食物，看上去狂热人对有生命体征的活动物体更加痴迷，他们的身体异常，耗能大约是普通人的好几倍，那么饥饿感驱动着他们捕食也很好理解了。

    “原来是这样。”麦琳喃喃道，“你们说，这些人是不是就是电影里面看过的丧尸”

    尹川道：“我觉得差不多。”

    柯炎却说：“不是丧尸。这些人还有体温、有心跳，对疼痛也有敏感反应，都还是活生生的人。准确地来说他们是生病了，我暂时取了个代号称呼这种病。”

    尹川：“是狂热吗”

    他记得柯炎提过一次。

    柯炎：“嗯。”

    那些人不是丧尸，是活生生的人，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就好了。可是大家都明白，这种病症会迅速传染，病发的人类实际上和丧尸也差不了多少了。

    生物静止先将人类打了个措手不及，紧接着狂热蔓延开来，按照目前的情况看，就算以后世界恢复秩序，世界人口将会减少至少五分之三，这还是在天气也恢复如常的情况下，如果继续这么冷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死亡。

    “那这种病还有没有治有没有人能找到疫苗”麦琳眼眶含泪，也许是想起了父母。

    柯炎也想到了什么，眼神暗沉一瞬，很快又看了看身旁的尹川：“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并不是麦琳期待的，也不是柯炎想回答的。

    希望是个好东西，它可以支撑人们去经历磨难，如果一旦连希望也没有了，世界就真没救了。

    装备良好的越野车在废墟般的城市里发挥出了全部性能，马路被堵塞了，阿山就开上人行道，也不用管什么正逆向行驶，按照麦琳指的路横冲直撞。

    淮远城里几乎大部分超市都被洗劫一空，连带着路边的餐厅、饮料店也是一样。

    部分高楼垂下床单，上面用颜料写着“救命”，随处可见血迹，却不看不见一具残躯。

    柯炎回想起十几天前，尹川还用购物车推着自己漫步于新京宁静的街道，那时候他已经觉得世界恐怕是完蛋了，现在亲眼看见另一个城市的变化，只觉得这才叫真正的完蛋。

    车子开过一条街，几个狂热人闻风而至，为首的那个竟然赤身裸-体。

    他们追逐着车辆，嘴里发出吼叫，不多时从另一条小巷里也冲出来几个狂热人。

    “有怪物追上来了！”麦琳大喊。

    尹川也急道：“保镖大哥，快点！”

    阿山把油门踩到底，一个急转冲向另一条路，一路撞倒了不少自行车。

    转眼间狂热人蜂拥而至，可面前的道路也豁然开朗，竟是一辆碍事的车也没有，只地面焦黑散落着一些皮肉，腥风吹上来令人作呕。

    越野车狂飙着，路障却赫然出现，一排重叠而放的车辆外加一辆挖掘机挡住了道路。

    空中有什么黑点冒着火光掉了下来。

    “那是什么！”尹川吃惊道。

    柯炎已大喊一声“趴下”就捂住了他的头，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车后响起，几个人都是耳朵剧痛，喉头一甜，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柯炎回头，只见身后地面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些狂热人扑进火中被烧得惨叫不已。

    是自制的汽油瓶！

    狂热人攻势稍缓，挖掘机组成的路障后却又扔出来几个汽油瓶，像是要把他们也炸死才算数。

    阿山探头出去：“有人！！这里有人！”

    车子也开到了路障口，急刹车声尖锐刺耳，雪地又厚又滑，车子差点没刹住直冲路障。

    一个男人出现在挖掘机上，朝路那边大喊：“停！有人来了！”

    很快叠放的车顶又出现几个男人，目光不善地看着下方的车。他们手里还拿着汽油瓶，每一只都塞了布条，只管在火把上一点，就又是杀伤力颇大的武器。

    “车里是什么人！”为首的男人看上去越四五十岁，居高临下问道。

    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车里四人都很清楚。

    于是阿山探出头道：“放心，我们车里没有怪物，你们能不能放我们过去”

    那辆挖掘机就是从充当了门的作用。

    男人像没听见一样打量车身：“从外地来的挺聪明的啊，在车上做了防护装甲。各位兄弟，大家看清楚了，回去之后把你们的车都照着这样好好弄弄！”

    有人笑道：“老子的玛莎拉蒂也这么弄”

    另个人说：“弄！法拉利也弄！”

    末日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却并没给人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那些人只顾着调笑，像没听见阿山的话，也半点看不出要帮助同类的意愿。

    柯炎按住阿山要下车的动作，冷道：“不要出去。”

    阿山脾气暴，个子高大，一个人能打十几个，可眼下明显越野车才是这些人的目标。如果他们扔下一个汽油瓶，爆炸之前他们四个人肯定来不及从车里往外逃。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为首那个男人又问。

    “找人。”阿山道。

    “找人啊。”那个男人眼睛转了转，“那车上一定带了不少见面礼吧。刚才我们可是救了你们一命，大家都好几天没吃饭了，给我们分点呗”

    “我们也没什么吃的。”阿山道，“路上都被怪物抢得差不多了。”

    那个男人眯了眯眼睛：“你不介意我们亲自下来看看吧”

    尹川看着车里一大堆吃的，发现就是想藏也藏不起来，慌道：“柯炎，怎么办我们真的要分给他们”

    柯炎还没说话，谁料麦琳竟然摇下了车窗开口了：“大哥，我们真的没什么吃的。”

    麦琳用的是淮远本地方言。

    一边说，她一边扯下了羽绒服帽子，摘了围巾，露出一张冻得皲裂的脸，嘴唇因为太过干涩也裂了口子。她的声音甜美，看得出本来的长相也挺漂亮。

    那个男的愣了下：“妹子你是本地人”

    语气一下就柔和了许多，也用起了淮远话。

    麦琳点头：“对。开车的是我老公，他是新京人，我们是从新京开车回来找父母的。一醒来世界都变了，到处都是怪物，小孩也被咬死了。我们千辛万苦才回到淮远，也不知道他们还活着没有……”

    说着她竟然哭起来了。

    “车上还有饼干，也没几袋了，你们要就拿去吧……我只想找到我的父母呜呜呜呜呜。”

    “新京那边也出现怪物了”有人问，语气不难听出绝望。

    “嗯，到处都是怪物。”麦琳抹着眼泪，“我们醒来后一个活人都没见着，你们还是第一个。看到你们心里真的觉得很亲切……世界上总算还有人……”

    阿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方演得太认真，他作为“老公”，只好用比麦琳脸还大的手递了一张纸巾过去，动作粗鲁得差点露馅。

    “还有多少人活着”

    “醒来的人有多少”

    “我有个朋友也是新京的，上个月他还在住院，会不会也……”

    “政府呢！政府不管吗淮远没人了，首都难道也没有人了联合国总有人吧！！”

    大家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末日后通讯中断让所有人都和外界隔绝开来，麦琳这辆外地号牌的车也是这些人第一次看见的外来车辆。

    为首那个男人忽然一拍大腿：“妈的，老子不想抢淮远人！不要你们那几袋饼干了！兄弟把挖掘机弄开，让他们过去！”

    “好！”之前躲在挖掘机里面的男人真的发动挖掘机开始移动了。

    尹川心里后悔不已，他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开挖掘机呢那辆迈凯伦除了好看，哪里都比不上挖掘机好吗

    这在现在这个世界，简直是坦克一样的存在啊！得告诉柯炎他们也换个挖掘机好了……正想着，整个人被柯炎往下一按，麦琳随手做了回身拿东西的姿势，用一件衣服将他俩盖住了。

    “嘘。”柯炎在黑暗中告诫。

    尹川立刻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柯炎还不放心，干脆用手亲自把他的嘴巴捂住了。

    这越野车黑色玻璃隐私性很高，从外面很难看见车内的情况。

    车子顺利向前方开去，只听麦琳热心道：“大哥，你不要饼干，这盒牛奶你们拿去喝吧，补充一下营养。”

    那个男人接了牛奶，又喊一声：“等一下！”

    车内几人心里同时一惊。

    “拿几袋方便面过来。”男人喊道。

    一分钟后，他递来一大袋5+1的老坛酸菜牛肉面，说，“拿去吃吧，这日子也没热水，方便面现如今是不方便了，你们可以自己想想办法，吃点热点总是好的。祝你早日找到父母。”

    另外几个人都默然，有个年纪小的还哭了起来。

    “谢谢大哥。”麦琳都快傻了。

    紧接着，她又收获了饮料x1、蛋糕x1、威化饼x1……

    一时间分不清是谁抢劫谁了。

    车子开不算很远，又经过另一道由这些人筑成的路障，中央区域形成的是一个安全地带，包含家纺店、超市、服装店、小吃店等，大约有二三十个醒来的市民簇拥在一起，神色麻木。

    柯炎回头看见那个路障又被合好，一向冷漠的脸上也有点动容。

    但他开口还是直接问：“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阿山已经把车开到另一条大道上，路两旁的狂热人再次被他们吸引，不少已经再向他们靠近。麦琳看了路况：“这里是东二区，西楚路在西一区，我们可以走东风大道绕行，江大哥你直接开就行了。”

    江大哥就是阿山：“走东风大道”

    越是条件好的路段，在静止当晚就越容易堵塞，人们总是优先选择最快的方式出城，人多代表着病变多，阿山有点犹豫。

    “末日前东风大道维护还没竣工，但应该修得差不多了，那条路没通车，我们一定可以走，说不定比直行还快。”麦琳解释，“相信我，我每天上班都从那里经过的。”

    柯炎开口道：“听麦小姐的。”

    阿山这才应了声，尽快甩开了那些跟上来的狂热人往麦琳所指的方向驶去。

    “小麦姐姐，你好厉害。”尹川忽然由衷赞叹，“你刚才演得太逼真了，差点连我都相信了。”

    没想到有女孩子加入还有这种好事，如果没有麦琳，他们和那些人大概早就开干了吧！

    哪里还能用一袋盒牛奶换人家这么多东西。

    麦琳苦笑一下：“不是我的演技好，是有感而发罢了。”

    其实她的情况并没有比编造的故事幸运。

    “你很勇敢。”尹川还是这么说，“我都要被吓死了，你还那么淡定呢。”

    “你们也很勇敢啊。”麦琳在副驾驶看着前方，“冒着生命危险专程从外地跑来找老师，一般人也做不到，看来只有有勇气的人才能在这世间活下去吧。”

    麦琳并不知道他们要去找的是一位生物基因学的业内翘楚，找到他，或许能解开这世界末日的一点点面纱。不仅她不知情，连尹川也不知道情。

    麦琳心细胆大，演得逼真，智商和情商都不低，她直觉柯炎他们不是普通人，既不问他们的身份，也不问他们为什么有枪，只是凭着直觉就敢上车，托付出一条命。总之知道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人罢了，这一点麦琳看得很准。她行事果决，连柯炎也有几分另眼相看。

    大概末日求生最好的士气鼓舞方式就是商业互吹，尹川还想说什么，柯炎就打断了他：“看前面。”

    大家都朝窗外看去。

    对面大楼上有一块布在随风飘扬，布上画着两个奇怪的背靠背的半圆，像某种特有的标志。

    “那是什么意思”尹川好奇，那半圆不知道是用血画的还是用尤其画的，鲜红色的印记在白布上格外刺目。

    麦琳也看见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像是个钻牛角尖的，大概是为了转移遭逢剧变后的注意力吧，车子成功开上了东风大道，她都还在想。

    尹川好奇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

    柯炎也在闭目养神。

    他生病后又通宵开车，已经很累很累了。

    尹川本来就和他紧挨着，悄悄抓起了他的一只手。柯炎的手很漂亮，根根修长指尖莹润，手背青色血管微突，骨节分明。他玩了一会儿柯炎的手，小小声道：“柯炎，我没有撩妹呀。”

    他以为柯炎打断他又扯开话题，是为了不久前警告呢。

    大家都在坚强求生，甚至同类之间也勾心斗角，只有尹川一个人像游离在末日之外，如同正在进行一场危险旅行。

    柯炎根本没睡着。

    他把手抽了回去，连眼皮也没睁：“尹川，我一会儿有话要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