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五章

作品:《劫道

    长夜难眠,谁也没离开客厅。游静芙靠在儿子肩头,看起来更像游征强行把她揽过来,她双眼赤红失神,跟熬了几个夜晚似的。图图枕着一只抱枕蜷伏在沙发里,面朝靠背,也不知睡没睡。白俊飞劝她上楼劝不动,只能在旁干坐着。

    戴克沏了茶,只有白俊飞偶尔抿几口。甘砂则时不时出院子走一圈。

    “我老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同僚来找上门……”

    不记得第几次踏进屋门,甘砂听见一道疲累也绵腻的声音缓缓说道。游静芙与其说倾诉,更自言自语,可美人就是有着神一般的魔力,连自言自语也让人着迷,如行将凋谢的玫瑰,惹人悲惋。

    所有人不由止住浮思,凝神敛息,听她把往事娓娓道来。

    “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十六七岁,没成年――不过我那时生活的环境几乎没‘成年’的说法,初中毕业就嫁人的不在少数。那时候高中难考,我没考上,家里也没钱让我读技校,就进了纺织厂。流水线哪是人呆的地方,管得严,挣得少,我呆了没多久就跑出来了。

    “有天老乡带我进赌场,几个混混找我麻烦,刚好池哥路过救了我一把。那时我还不知他是警察,他只是举手之劳,连名字也吝啬告诉我。虽然心有余悸,到底耐不住穷,听说当荷官挣小费多,我又回了赌场。

    “不巧又碰上了他,可能职业的正义感作祟,他主动跑来劝我换份工作,这种工作不适合女孩子。我那会从没挣到过那么多钱,对断我财路的人很是反感,就呛他说,‘要不你帮我找份轻松挣钱又多的工作’”

    说到年轻风云之处,游静芙离开游征的怀抱,交叠起长腿,淡然理了理长裙。那句话还原得俏皮十足,听众不禁莞尔,暂时忘记斯人离世的哀痛。

    “他闷声没再说什么走了,后来没再提换工作的事,我凌晨下班他有时会顺便送我回租房,一来二去混熟了。那时就挺喜欢他的,他跟场子里其他年轻男人不一样,不油腻不轻浮,虽然他自嘲进赌场的都不是什么好男人,但我还是觉得他与众不同――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可能回忆到陡变的阶段,游静芙难得的一丝光彩又彻底湮灭,微喟一声。

    “后来呢”游征问出了众人心声,数道目光巴巴落到她身上。

    美人的目光空洞起来,“后来啊,我就遇见了你爸。”

    游征神色乍然一变,余人也多少有点尴尬。

    “你爸很强势,很快场子里都知道我成了他的猎物,对我敬而远之。可我得不到半点安全感,每天都怕他突然把我吃了。――对不起,说了你爸坏话,但我还是爱你的。”游静芙哭笑不得宽慰儿子,“某天池哥忽然来找我,问我想不想挣外快,让我接近你爸,把行踪告诉他。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这个人想利用我,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一下子寒了心,说要不你跟我处对象我就同意。那个年代像我这样没皮没脸的女孩子才能说出这种话,他当然又给我气走了。”

    游静芙再度恍惚起来,歇了一会才继续。

    “后来毫无悬念,我和你爸在一起了,说不上处对象。我发现他有老婆孩子,连吵架也不敢,偷偷找回池哥,同意给他递消息,我不要他的外快,只想要离开你爸,他答应了。他是我最后一根稻草,我也是稀里糊涂当了一回线人。

    “再之后你爸忙着跑路,我自由是自由,却遇上了一个人解决不了的麻烦,不得已又找了池哥。这回找上就处了两年,他掏钱让我去学门谋生的手艺,我学了剪发。那两年可能是我最轻松快乐的时光,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有人疼。

    “可是也仅仅持续了两年,两年后我已经二十岁,他比我大四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去过他家里一次,他家人不是很同意,他的工作可是铁饭碗,他父母不容许有人拖他后腿,还想给他说一个当老师的。进城女孩敏感又自卑,总跟他吵架,无形给了他压力。最后一次吵架,他已经懒得去追,后来再追也追不回了……”

    说话者的怅惘导致停顿漫长,即使无意识,也吊足了听众胃口。

    敢接话的仍然只有游征,“我爸……又抓住你了吗”

    游静芙无奈一笑,“后来再碰到池哥,我让他算了吧。那时他只是初出茅庐的无名小警察,根本奈何不了你爸这种镇山虎。再后来有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游征握上他妈妈的手,反被游静芙宽和地拍了拍。

    “你爸虽然性格强势,不触他逆鳞,他对我还是很好的。起码这么多年没让他老婆来找我麻烦,最后还放了我们母子自由。”游静芙说,“你七八岁时候,你爸又跑路――”

    “八岁。”游征强调。

    “好吧,八岁,看来你还记得。你跟一个小女孩去找你爸,刚好碰到出事――”

    游征扭过头对上甘砂的眼神,悄悄拉过她的手,甘砂报之一笑。

    戴克忆起父亲的死,黯然搁下了茶壶。

    “去警局接你刚好碰上池哥,八/九年没联系,也能心平气和说上几句。他劝我离开你爸,给你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不然你迟早成为下一个齐方玉。我以为他已经成家立业,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赌气说离开齐方玉谁来帮我养孩子,你吗他彻底无语,又是不欢而散。”

    故事渐渐接近结局,压抑也越发厚重。

    “静心下来我也认同他的看法,跟你爸一提,他竟然同意了!”游静芙笑容轻蔑又自嘲,“我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爽快,等他说出条件时,我就笑了,他是赌我没勇气离开。”

    游征蹙眉,咬了咬唇道:“跟我有关”

    游静芙漫不经心颔首,“他只有两个条件,一是你不能当警察,二是我终身不嫁。”

    一些陈年疑惑得以拨云见日,游征默默垂下眼。手给人轻轻捏了捏,抬首对上甘砂的眼,似乎又释怀了。

    “自由的诱惑太大,我以为失去这两样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方面也低估了你爸的控制能力。――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我成长环境有限,每天想的只是吃饱穿好,从来不明白梦想是什么,也不认为八岁小孩的梦想能坚定到他十八岁。”

    “妈,都过去了……”

    “之后我关了理发店,带着你爸给的巨款躲到十里村,地是池哥牵线帮买的,连养鸭也是他的建议。”

    曾经对那人怀着无名怨气,如今不为人知的篇章揭开,游征只觉自己十足寡廉鲜耻的小人。

    “跟他联系非常谨慎,得知他这些年一直单着,心里也不是不欢喜。只是提防着你爸那两条约束,池哥提出复合时,我没有立刻答应。”游静芙不可察轻叹一声,“我去随便找了一个男人,试着相处一段日子,果然有一天他莫名吊死在自己家里……”

    游征眼皮抖了抖,其他人也齐齐倒抽气。

    游静芙倒是无波无澜,说:“你爸并不像你一样心软。再后来的事你基本都知道了。我跟你爸几乎没吵过架,却互相折磨了大半辈子;跟池哥倒时不时要吵上几句,越吵感情越好,我们没嫌累,上天倒替我们操心了,直到他死我们在一起加起来总共就那么点时间……”不甚满意的结尾激生心底烦躁,游静芙从包中翻出一根烟衔嘴里,目光掠过在场两位同胞,又悻悻夹了下来,“你放心,你妈妈唯一优点就是想得开,不然也没法苟且到这把年纪。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别人提起他,你们就当个故事听听吧。我跟你们说这些,一是因为你们是我们的子女,是我们亲近的人,二更重要的,你们是我的听众,已经是独立的个体,不要因为父辈的矛盾伤感情。先有故事,才有你们,当年发生的事没办法考虑到下一辈是否能接受。有愤怒,有失望,都是人之常情。”

    故事戛然而止,却绕梁许久,让听者陷入沉思。

    “池叔和我你更爱谁”戏谑的口吻缓和了尾声的沉滞,游征浅笑地望着他妈妈。

    游静芙也笑了笑,细长的烟在指尖转了半圈,“还好你没问你爸和池叔。”她眸光一转,“我和小甘你更爱谁”

    甘砂还沉浸在故事中,心有戚戚,相比段华池的简述,游静芙的版本细节更丰富细腻,冷不丁被带至话题中心,她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此人悠闲揽过左右两人,一派坐拥天下的架势,“两个都爱,你们都是我的宝贝。”

    甘砂:“……”

    游静芙嗤笑:“油嘴滑舌。”

    长夜将尽,晓星稀落,她起身出屋抽了支烟,游征顺势吻了下甘砂,跟了上去。

    “过几天戴克带你出境,避避风头。”事已至此,游征直言不讳道。

    游静芙愣了一瞬,顺从颔首,几天前还为游征的选择忧愁,如今竟然变成了支持,时移世易的捉弄让人啼笑皆非。

    “走之前我能不能有个小小的要求”

    -

    给警方开段华池家门检查时,游静芙顺便捎回一件他的警服,警号已经交还,衣服仍挺括如新,套在半身模特上,空瘪的衣服仿佛注入了血肉,变得立体,像那个人活了过来。

    甘砂和图图搭把手,游静芙穿好了那件婚纱。

    “我第一次穿这玩意,没想到还挺费劲的……”美人双颊粉莹,罕见沾上少女的娇羞,镜中的纤腰新娘让她挪不开眼,不确定地扭腰打量,“好看吗……”

    甘砂灿然而笑,替她盖上头纱,“池叔看到一定转不开眼。”

    游静芙纠正:“你爸爸。”

    她垂眸,“我还不知道他想不想认我……”

    游静芙拉过她的手,“你忘记我最后说的话了”

    甘砂和她年纪差了两轮,彼此眼里第一次闪现微妙的惺惺相惜,她笑道:“那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了。”

    -

    榕树下,游静芙坐在秋千上,白纱绽开一地,她身旁立着那个套着警服的半身模特。婚纱的白,警服的蓝,像白云拥着蓝天,像海水载着浪花,永远互相依存,定格成一幅特殊的婚纱照。

    “你哭了”男人温热的气息拢着耳廓,甘砂别开眼,朝他笑了笑。

    “我也想留一张我们的合照。”

    游征轻拥着她,“好啊。”

    指尖轻点薄唇,甘砂描绘着他的轮廓,认真道:“穿婚纱的。”

    思考和犹疑凝固在他脸上,甘砂循循善诱,“不想吗”

    在她后背的手有力收了收,“我怕委屈了你。”

    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传至戴克耳中,他开腔道:“正好趁着人齐,把喜酒也喝一杯。”

    游征来不及阻止,甘砂怕他跑了似的飞快应道:“好啊,也当是饯别。”

    游征无奈又粲然道:“好,都听你的。”

    半天时间准备,简朴的婚礼仓促又充实。

    焦青山也被邀请过来,顺道带了一束新娘花束。其余材料都是现成拼凑,就连甘砂身上的婚纱也不例外。

    游静芙把婚纱捧到她眼前,“这是池哥给我的,也就是我的传家宝了。我想把它传给儿媳妇,如果她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甘砂甚至有点惶恐地接过,抚摸着生身父亲留下来的心意,上头承载着父辈诚挚的祝福,像温暖的臂膀有劲地保护她。

    开门那一刻,游征望了她一眼,忽然背过身去。动作太像落荒而逃,甘砂提着裙摆过去拍他肩膀,半点也不矜持道:“你干嘛”

    游征往自己胸口捶了两拳,“我怕自己在做梦。”

    他曾以为她只适合黑色蕾丝的魅惑与性感,没想到也能将白纱诠释出炽热而圣洁,纵然刚看过另一个新娘,此时此刻,眼前这一位才真正属于自己,是他要相携一生的人。

    游征拉过她,隔着头纱在她秀额落下一吻,如一纸承诺上的签章,道:“等雨过天晴,我会给你补一个正式而隆重的婚礼。”

    甘砂握住他递来的手,展颜一笑。走往榕树的路上,她低声说:“其实我觉得这样就挺好,重要的朋友都到场,又没繁琐的仪式,更没一堆不认识的三姑六婆。”

    游征笑说:“人要有点追求。”

    甘砂改口:“好啊,我要开飞机来接新娘那种,礼花鞭炮换成ak47朝天开火,伴手礼是子弹和手/雷。”

    游征竟然真的思忖片刻,点头:“把威风堂堂的刀姐抢回家,确实得费一番功夫。”

    看着两人和和蜜蜜,焦青山也红了眼,一个是三年的冤家狱友,一个是似敌似友的友人之妻,也是他命运逆转的祸乱之源,奇妙的搭配叫他五味杂陈。

    一块纸巾递过来,白俊飞体贴入微,“一个大男人竟然哭了,羞不羞。”

    焦青山叽叽咕咕骂他几句,良辰吉日也不好太放肆,压抑着嗓门嗡嗡道:“这小子竟然比我早结婚,我一口气咽不下不行啊!”

    低头拭泪间,周围一阵小骚动,等他抬头时,自己捎来的新娘花束已经落如白俊飞囊中。

    白俊飞得意朝他晃了晃,“那你估计还要再哭一次。”

    焦青山:“……”

    私人宴会不好带女友,但他答应过给她拿到新娘花束,这下被白俊飞声东击西得了道,当下又气又乐。

    白俊飞捧着花在图图面前站定,腼腆又不迟疑地单膝下跪,掏出捂暖的戒指。

    图图无措垂头,又望望周围人。地下恋情突然曝光,可周围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怡然,当事人倒成了最懵懂的那一个。

    甘砂轻促道:“傻愣什么呢”

    图图才回过神,颤颤悠悠伸出手。

    -

    唯一的宴席上,游征宣布了出境安排,无人提出异议,除图图外均喝了点小酒,就属焦青山喝得最猛。游征虚拦了一回,焦青山莫名越发狂放,拍着铁硬的胸膛,“我这体型,吃得多,喝得也自然多。”

    游征跟他干了一杯,眼风扫过甘砂,一丝计谋得逞的快意爬上脸庞。

    酒足饭饱,游征顶着红晕走到游静芙面前,醉态之下一声妈妈叫得如孩童般甜口。

    “最后给我剪一次头发吧。”

    游静芙看着修剪空间有限的平头,眼神似乎了然,“剪什么发型”

    游征说:“剃了。”

    所有目光霎时间聚了过来,众人不浓的酒意又去了几分。

    游静芙轻拍他的脸,“你确定吗”

    游征眉清目明,笃定道:“剃光头。”

    找出压箱底的工具,游静芙抖开围布把游征罩起来,墙上挂一方镜子,院子的一角转眼间变成童年里街角的露天理发店。

    时隔多年,游静芙动作依旧利索,三两天把扎手的平头推得干干净净。掌心体会着陌生的触感,游征在镜中端量不甚熟悉的自己,另一个脑袋也挤进来,同样摸了摸他的光头。

    游征问:“如何”

    甘砂收回手,“英俊的和尚。”

    游征绽开满意的笑。

    甘砂坐到他刚才的凳子上,“阿姨,你也给我剪一个吧。”

    游静芙把围布的碎发抖干净,还没问出口,那边主动说:“跟游征一样的。”

    全场唯一不惊诧的大概就剩游征,不仅如此,两人反倒还有种风雨共济的同盟感。

    甘砂口吻平静,“剃了。”

    青丝落地,甘砂面上不见半分惋惜,那股破釜沉舟的凛然反而渐渐明晰。

    宁静的乡间小院仿佛多了两位贵客,一个清隽,一个秀逸,少了乌丝点缀,五官原本的美被放大,叫人过目难忘。

    “你们真像服装店的模特!”焦青山啧啧称赞,一时又找不准共同点在哪。

    白俊飞接茬,“因为都光头”

    “去你的――”游征作势拳打脚踢,反被两人合力逮住,往他光头上好一顿乱摸。嘻嘻哈哈的间隙,游征瞥见对镜自怜的甘砂,镜子里映出一双陡然惶惧的眼睛,他不自觉挣脱开来。

    其余人也觉察到异样,只见甘砂几乎贴到镜子上,不可置信地摸着鬓角上的一道陈年旧疤。

    游征凑到她身边,沉着地抚着她的后脖子,关切还没出口,甘砂扭过头,低哑的声音藏不住战栗。

    “我记起来了……我都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