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九十六章
作品:《劫道》 甘砂的听众只有枕边人,剪头后的小插曲被她几句话糊弄过去。
“那是我爸爸,他特意让我忘了那段时间的事。”
两人盘腿而坐,膝头相触,乍一看如僧尼入定,连脸色也是一派寂然。男人的手掌覆上她的膝头,以轻抚替代言语催促。
“aj是我亲弟,你知道的吧――他小时候被人拐走,也记得吧”
与游静芙回忆时的淡然不同,甘砂的起头凌乱急促,她将最难堪的部分挑到了开头。
“那是我的疏忽……”纵然游征目光宽和,愧疚仍是按下了她的脑袋,“那天中午我妈妈让我照看弟弟,我急着跟同学出去玩,当了耳边风,可能弟弟就跟在我后面爬出门了……”
游征紧握无措的双手,却抚平不了她通身的微颤。
“那段时间家人失魂落魄,没人顾得上我,我才有机会认识你。你带我去你爸的场子,我又看到一些危险的东西。”她倒抽冷气,“我看见一个人朝另一个人开枪……”
“戴克的爸爸。”游征补足道。
“那个拿枪的人……是我爸爸。”
“你爸……”碍于身份限制,甘砂并未提过她的家庭,游征苦思一遍,果然一无所获。
甘砂像无意识般轻点下颌,“他也跟我一样。”
游征张了张嘴,挤出几个音:“现在还是”
“比以前更风光。”
千般思绪虬结成团,游征冷静下来,听她继续说完。
“我回家就问他,爸爸,是你吗他没有正面回答。”耻辱吸走她声音的力量,人也苍白起来,“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弟弟失踪跟我有关,目睹父亲杀人,这两件事对我负面力量太大,即使没有外界推动,我也会选择性回避、忘记。我爸爸马上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伪造一段记忆,不断强化,以致我认为它真正发生过,属于过去的事实。最后既减轻了我的愧疚,也消除了他的隐患。”她轻抚着白瓷般的脑袋,“如果不是照镜子朦朦胧胧想起小时候剪过光头,可能我这辈子都无法记起。光头的记忆没有被矫饰,恰好成了开启真实记忆的钥匙。”
游征的关注点回到命案上,“戴克他爸替我爸做事,他是、执行公务”
她轻摇脑袋,“我不知道……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隐瞒”
“成年人也不一定能受得住血腥现场,何况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忘了倒更好。”游征神色稍顿,“当然,这只是我一个猜测,一来我不了解你爸的为人,二来不清楚父辈矛盾。”
甘砂心头疙瘩难平,又摩挲起那道旧疤,如同抚摸一道奇特的开关。她转身展臂拥住他,触吻微硬的脖颈,“谢谢你。”
听出她松懈下来,游征莫名笑道:“谢什么呢。”
让我保留对我爸爸最后一点温馨的信任与遐想。
话语伴随千思万绪涌到嘴边,仍旧撬不开执拗与自傲的牙关,甘砂生生咽回去,单调重复那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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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收拾妥当,随时即可启程。与前次游征逃亡不同,四人直接乘飞机离境,需要忧心只在登机前和落地后两段陆路,而后半段行程远离两大魔头,爪牙伸不出国界线,按理危险会小许多。
院里的一车“金色太阳”不能无人把守,甘砂和游征无法到机场相送,只能在门前依依惜别。四人兵分两组,戴克先带游静芙到机场,图图这几日情绪起伏大,有胎儿不稳迹象,和白俊飞早早赶去医院做一次常规检查,再至机场汇合。
临别拥抱时,游静芙不舍地抬手摸了下游征脑袋,久违的光洁感像看到七八岁的小光头。
“即使没有你爸的阻拦,我也不希望你去当警察,这个职业太危险,以你的个性又不甘于坐班的文职。警察保护市民,男人就应该照顾好自己的女人。既然选择帮警察做事,我希望你能保护好小甘,保全自己。”
如果游征对她曾经心存芥蒂,此时游静芙倾力呵护一颗拳拳之心,他得到一个母亲对儿子最大的尊重,十八岁那道伤疤式的坎,终于可以彻底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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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上第一批挂号,图图拿了医生的诊疗单去b超区排队,安排到一间大检查室,几方垂帘隔出三个检查区。家属被拦在门外。
好在进出口只有一个,白俊飞在门旁扶墙静等。
不多时推来一架病床,苍颜老妇只从被里探出脑袋,眼神木楞木楞的,似凋朽了一般。
此后再无人进出。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老妇先行出来,被褥隆起似膨胀几分,多掩了一个人也不足为奇。
“等等――”
岂知推床的护工泼蹄开溜,一张沉重的病床推出童车的轻松,叫嚷人群避让,直往电梯奔去。护床的三个家属均是魁梧的中年汉子,当下两人堵住他,姿态全然不见异变时的慌张,周身淡然蛮横之气,绝不似一般良民。
保安嗅到异常,从厅门边蹦出阻拦。一簇人天罗地网般罩住去路,保安棍更是横到门面警告。
与此同时,空无一人的检查室门口,两个着粉色护士装的人疾步并肩而出,高个的扶着矮个的腰,并拢的指缝夹着一片薄刃。
“规矩点你还可以见到心上人。”
背后劲风猝然袭来,高个护士臂膀横扫,白俊飞及时缩头,一缕青丝飘然而落,常日给刘海遮挡的那边眼顿时清明,若是再慢一分,一双眸子怕要豁成两半。
调虎离山之计功亏一篑,刚才护床的两个壮汉包抄而上,势要将白俊飞一举拿下。高个护士如虎添翼,改搀为扛,健步如飞把人驮出防火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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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机口已经开放,游静芙和戴克捏着机票站在队列外,候机室门口和时间。
不多时乘客已走光,喇叭开始播报最后登机通知,工作人员一副准备关闭登机口的架势。
“我们走吧。”戴克轻喟道,拉过游静芙的拉杆箱。
“他们……”
戴克把票交过去,游静芙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身畔,只能垂头跟上。
舱内开始播报安全提示,戴克站起来环视周围,乍一看几乎满舱,留心后发现角落余了一个空位。
空姐过来提示坐好,戴克不得不规矩。
飞机平稳上空后,戴克解开安全带起身,巡视一遍仍然只有那一个空位,塑封袋里的薄毯静静躺在座位上,不见丝毫褶皱。
如此巡视几回,仍是空空如故,戴克终不甘心向邻座开腔:“请问刚才这里有人坐吗”
游静芙也觉察到戴克异常,待他回座后问:“怎么回事”
戴克拳头攥得死紧,若是前面悬挂沙袋,指不定一拳砸上去。
“小白没买自己的机票。”见游静芙一头雾水,又碍于暂时无法联系游征,戴克一腔苦闷只能往她那倒,“机票都是他买的,他自己没打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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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闭的红漆铁门再度传来拍响,甘砂和游征同时警醒,隔着院子对视一眼。贝塔比他们反应更快,扑到门缝间猛吠,尾巴左摇右摆,一派欢欣。
甘砂疾步过去,门缝里映出一道颓唐又熟悉的身影,她赶紧拉开了门。
“你怎么……一个人……”
白俊飞往游征刚起身的躺椅一坐,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捧着脑袋。
“图图……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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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至于一蹶不振,短短一天,白俊飞仍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守着手机一天,丝毫不见绑匪电话,无法确定对方属于哪一路,即将要面对的又是怎样的敌人。
入夜,白俊飞递给她一张纸,像散烟一样随意,“这个时间地点碰头,新老大。”说罢倚着卡车点了一根烟,“我回来前已经见过了,这儿少不得人,你自己去吧。”
游征在屋里冲凉,院子里只余两条萧索的人影和一地月光。
“信得过”
罕见的烟雾熏得她险些呛咳,白俊飞不知没留意还是无心在意,反问:“你信不过谁”
甘砂阅后借了他的火烧去便笺纸,含糊道:“我先去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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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不知谁选的,就在“红厂”里面的一个包厢,如此明目张胆的碰头,不安感越发强烈。在前台问包厢订房人的名字,得到一个有备而来的无可奉告。
叩门三下,甘砂背贴墙壁推开门,探出一双眼窥视。正对门一人闲散坐沙发里,仿佛窥一斑而见全豹,那人下颌轻挑,冷静道:“出来吧,我是你要找的人。”
“怎么是你”清眸讶然,似冻僵一般,甘砂步入门框中,却迟迟未踏前一步。
和故人乍然重逢的惊诧,全然及不上另一股感情来得汹涌,这一刻她切切实实晓得,段华池真的走了,他的位置被人取代,以后她和白俊飞肩上挑起的,将是另一个人的荣誉,一切赫赫战功都不再与他有分毫关系,他只有拥着遗憾和冤屈,长眠地下。
“对不起……”微颤的秀唇吐出异常沉抑的音节,“再给我五分钟。”
门也来不及掩上,仿佛无线的洪水猛兽迫近,甘砂拔足向最近的防火门狂奔,整个人扑在露天消防梯的栏杆上。像一个宿醉的人,她伏在栏杆上叫了出来。
车辆呼啸,空调嗡隆,吞噬掉嘶哑的低吼。无风无雨的夜晚,栏杆上漫开的暗痕给夜色掩盖,整齐如盖的秀发宛如给夜风筛动,跟随主人不停战栗。
她还没来得及喊他一声爸爸,也不知他想不想要她这个女儿……
一块手帕纸递到她眼旁,那道熟悉的男声似乎轻叹一声,又似乎充满公事公办的客气:“节哀顺变。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吧。虽然算不上危险,我仍觉得不必让太多人看到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