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六章

作品:《劫道

    甘砂的作息忽然规律起来,朝九晚五,租房和洗车店两点一线穿梭。在店里呆的时间比以往长,但图图办事得力,也没多少需要她操心的事。一成不变的生活磨掉意外事件的棱角,懒惰裹着一丝不甘平庸的躁动悄悄涌动。

    这日店里进了一辆老款皇冠,后视镜还镶在引擎盖前端的,黑色车身,墨绿窗帘,保养良好,几乎无磕痕,是以透着股复古的韵味。车主五十左右,看得出是从皇冠的年代走来,只是人老车依旧。

    车主笑容可掬说可得好好伺候他的宝贝,这是他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呢。

    店员也笑着忙开了。

    甘砂先从二楼隔着落地窗看见那车,才注意到车主――确切说先看到一丝不苟的发型――要不是那标志性的皇冠,她第一眼可认不出段华池。

    段华池状似不经意环视洗车店,部分车子升吊起来,目光也自然向上,这么便和甘砂的撞上了。

    眼神稍一滞涩,甘砂走到旁边拉下百叶帘。等了一会,门外果然响起敲门声。

    “没人看见。”段华池注意到她掠过肩头的眼神,主动开口。

    那件枣红色的短袖衫已经不见踪迹,身上这件好像跟上回在商场看到的一样总之显得意气风发。

    甘砂把人让进门后反锁,径自坐到沙发上,也不提让他落座。段华池就不尴不尬杵在那里,边打量办公室的装潢边说:“你这店搞得还挺像样的啊。”

    甘砂哂笑,自顾自低头洗着茶杯,“毕竟要吃饭。”

    她把烫过的茶杯夹到段华池身旁的空沙发前,茶水悠悠注满。然后也给自己斟一杯,慢慢品着。段华池也坐到茶杯边,两人一时无话。

    按她的性子,应当开门见山问他此行目的,但段华池这么悠闲无畏地晃上来,也许真没什么要紧事。

    茶杯见底,甘砂没及时给他满上,段华池不得不先开口。放下茶杯,手肘搭在膝头,两手互相搓了搓,面对唯一的听众,竟然比初出茅庐时第一次给领导汇报工作报告还要发窘。

    “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段华池缺乏和甘砂以非同事非普通朋友关系打交道的经验,纵使做了大量心理铺设与练习,一开头仍像探望伤患的口吻。

    甘砂撩起眼皮,冷冷扫了他一眼。那副眉眼要是再柔媚几分,是不是就与她的难以分辨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口风一改,妥协道:“还是你有什么想问的……”

    她注意力又回到茶杯里,她其实缺乏品茶的耐性与闲情,再名贵的茶叶于她不过润口之效,留不下值得品咂的余味。

    “我是个意外吗……”

    她还是喜欢大刀阔斧的方式,无论解渴也好,谈情说爱也好。渴的时候提壶直灌,爱的时候疯狂燃烧。

    她的一针见血让段华池愣怔片刻,但接下去的补充,叫他脑袋沉了下来。

    “我那天刚好看到你和游征的妈妈……”

    房间又跌回开头时沉默的窘迫里,外面高压水枪喷射的声音催促着,他们所剩时间不多了。

    段华池点了点头,甘砂心脏骤然一紧,不知他肯定第一还是第二个问题,或者仅是简单的下意识动作。

    “阿芙……游征的妈妈以前是我的线人,快三十年前了吧,那时候还远没有你们……”段华池陷入往事漩涡,眼神也迷惘起来。片刻后留意到甘砂眼里的疑虑,他再次点头,“当年她任务中止后,我们处过一段时对象……”

    “那游征――”

    段华池轻笑了下,不知无奈还是嘲讽,“你觉得齐方玉会容忍一个野种在自己身边二十几年吗”

    粗鄙的词眼让甘砂蹙了下眉,但段华池并不觉不妥。

    “后来我遇见你妈,但因为任务在身,聚少离多,分开后我就去了外地,再回来时候听说她已经结婚生子了,对象还是我以前战友。我那会有过私心打听过这个小孩的出生年月,你爸亲口告诉的,我一算比我预想的晚了两个月,就没再深究,自然疏远了他们。我承认当时是有点侥幸的心理,觉得很对不住你妈,但看到她有了好归宿,内疚也淡了点。直到你毕业时阴差阳错拿到你的档案,看到上面的一寸照……还有你的血型,我跟你爸是战友,我当然知道他什么血型……”

    现下的安静比刚才多了几分微妙,纵使关系已挑明,这对生物学父女仍处于固定思维里,一个没把相认搬上台面,另一个也没有主动戴上“父亲”的头衔,依旧认为她的父亲另有其人。

    甘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揣摩不出段华池对这个女儿的态度,听起来她的的确确是不该存在的意外,总不能堂而皇之问“那我能叫你声爸爸吗”。

    段华池又互相摩挲了下手,动作相较刚才从容,也许一吐为快让他卸掉了肩头重压。

    “不管父辈的关系多复杂,那都是父辈的纠结,不会影响父母对子女的关心。你志向来我的组前,你爸找到我,想让我把你刷下。当时你的体能和理论成绩前茅,但也不是不能暗箱操作一下。”段华池说,“我就问了你爸爸一句话,来参加选拔考试是她自己的意思吗你爸愣了一下,我就说,那我明白了,你的请求我不能答应。这种刽子手我不能再当了。”他神色整了整,肃然直视甘砂的眼睛,像他许多次下达任务时候那样,“所以我现在再问你一次,这项任务你还想继续吗”

    甘砂眉心又皱起,那不耐又冷厉的神色似乎在说:你说的什么废话。

    “那我明白了。”段华池站起一笑,势要往外走。

    甘砂犹豫叫住他,“谢谢……你的坦诚……”

    段华池又若有所思点点头。

    “和关心……”

    更大的笑容回到他脸上。

    人已经走到门边,甘砂脑袋忽然闪过电光火石,多半是刚才冲击之下,一时没理清思路如今茅塞顿开了。

    “她是在齐方玉身边替你收集线报吗”

    那人身形一僵,握住门把的手没拧动,生生紧攥在那。

    甘砂似乎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来找我打听她儿子的案子,其实我能告诉她的跟律师知道的差不多。姚仙芝的失踪确实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段华池答非所问,“小莫晋升了你知道吗直接向你爸汇报,但他还在悄悄查这案子。”

    说罢,他的身影和关门声一并消失。

    -

    夜色初降,“红厂”里依旧纸醉金迷,看不出老板娘失踪三月的模样。置身其中,却发现感觉变了。装潢布置倒没多大改动,可能是某一处或多处细节更改堆积引起的感官差异,一时又难以定位哪不一样了。

    甘砂找到第一次见游征时的大概卡座,试图营造当初的气氛。她招手向服务生要来酒水,顺便问了一句:你们芝姐回来了吗

    面生的服务生一脸懵然,“芝姐是谁”

    甘砂说:“你们现在老板是谁”

    服务生说了一个没听过的名号,甘砂知道问错了人,说了句打扰,前者也就离开。

    傀儡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不知这个“溥仪”后面是哪路势力。

    呆坐半晚,甘砂一无所获,每当回味游征最后那句话的深意,就得把回忆重走一遍,那种无力改变的怅然若失便如紧箍咒勒紧一圈。

    最后她甚至去了那晚的宾馆,晨光中揣着日落般的心情离开。

    游征不是个煽情的人,即使要大庭广众下表白,也不会拐弯抹角让她悟不透,更何况他们之间根本无需表白。

    他一定是想向她传递信息。

    第一次见面……

    甘砂陡然在一辆崭新的摩托跑车边驻足,端起头盔要戴不戴的。

    操!

    她心里骂自己猪脑子,而后迅速戴上头盔扣好卡带。

    第一次见面怎么会是在“红厂”,应该是他们事后都没有谈论过的齐家。“红厂”一夜深刻而激烈,以至于取代灵堂上的小插曲,占据了这段记忆的起点。

    回顾这起劫案,最大的遗漏在于真正的赃物没有归案,游征人进去了,钱,仍在监狱外流浪。

    摩托车轰隆长鸣,像只怒吼的豹子,作出狂奔姿势。甘砂蹬开脚踢,摩托车往城郊方向疾驰,变幻成一道神秘莫测的黑影。

    -

    今日街日,骑楼街的老字号云吞店早早开始忙碌。甘砂抵达时正值早餐高峰期,戴克在玻璃窗隔开的小厨房里,白雾腾腾,没有留意到她。

    甘砂反倒不急了,横竖也要等另一人抵达,她排着队等她那份。

    白俊飞没一会便到达,抬手朝她示意。空位紧张,白俊飞坐到她旁边的位子上,对面坐了人,不方便谈话。两人间的龃龉在庭审现场甘砂出现后自然消失。

    一直到十点多,客人散得差不多,甘砂和白俊飞帮忙收拾残羹剩饭,戴克才闲下来。

    店员还在厨房扫尾,三人坐店门附近的桌边低声交谈。

    “游征当初从余瑛那抢来的东西,现在在哪”

    两个男人习惯了甘砂直爽的个性,对她的开门见山见怪不怪,只是内容却让他们对视一眼后沉默下来。

    一次性杯底在桌面划圈,白俊飞轻轻捏了下杯身,说:“我们不知道。”

    刚才那一对视太像暗中串通,甘砂显然不信,“到这种时候了――”

    “真的,这次绝对没任何隐瞒,”白俊飞说,“当初我们约定,谁进去了,东西就是谁的。”

    戴克也点头。

    甘砂习惯了单打独斗,尤其游征一事上,和两人看似熟稔,实则疏离。

    “如果我找到了它……”搭在桌面的手指敲了敲,甘砂交替看着两人说。

    戴克防备扫了甘砂肩头后方一眼,店员仍在里头忙活。

    他郑重开口:“你能找到,那就是小征的意思。”

    甘砂噌地一下站起,椅子尖锐嘎吱挪位,四道目光齐齐扫射至她脸上。

    “……谢谢。”

    丢下没头没脑的两个字,甘砂匆匆作别,任由白俊飞在后头“喂”了几声,仍是头也不回。

    “她总是这样。”白俊飞眯眼望着阳光下的摩托车闷闷地说。

    “她到底想干什么”戴克也伫立在店门口,摩托车喷出一股尾气,轰鸣而去。

    “找人算账吧。”白俊飞琢磨了一会,倒不是担心赃物的藏身之处,相反他觉得甘砂会顺利找到东西,没有人比她更接近游征了,“如果她想拉人,你还干不干”

    戴克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不知一时不理解,或是没考虑清楚,并未回答。

    -

    余晖里的齐家大院染上暮色的三分昏暗,一如齐方玉葬礼当天的死气沉沉。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齐烨也觊觎着批赃物,游征会冒着风险再次潜入把线索藏于其中吗

    时隔数月,甘砂再次踏足,险些忘了自己属于齐烨麾下一员。自游征身陷囹圄,那些曾经追杀她的人销声匿迹,连当初的暗花也不了了之。

    也许对方惹了一屁股麻烦呢。

    甘砂由人领进,在齐烨的书房外等候,正琢磨着旧事,房门被从里拉开,光亮漏了出来。

    一个人影匆匆闪出,抬头掠了她一眼,惊诧稍纵即逝。

    甘砂这边也是如此。

    门后长身玉立的男人似对两人的碰面见怪不怪,淡淡说了声:“进来吧。”

    金莉憋足劲般横了甘砂一眼,低头退下。怨恨的背影挤进变窄的门缝里,甘砂最后望了眼,才合上门。

    “齐先生,挺有意思的,还帮我安排了这么位‘贴身保镖’。”甘砂无不讽刺开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数月前她可没想到自己敢以这种口吻和齐烨对峙。

    齐烨仍是那个锃光瓦亮的光头,他的以此明志似乎明了另外的志向。

    “我说过她很多回,可是你也晓得,枪打出头鸟,一个人若是鹤立鸡群,即便没有主动树敌,敌人自然也会找上门来。她这次是做得太过火了……”齐烨似不介怀她冒犯的语气,风轻云淡撇清关系,“不过手下也被她下重金遣散,人也规矩了两三月,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嗯”

    草菅人命在他眼里只等同于过火,但甘砂也走错了逃避的一步,如今已无力回天,一切除了秋后算总账,似乎别无他法。

    “既然齐先生出面替她说话,我还有说‘不’的余地么”甘砂说,“但齐先生也说了,她跟我是私人恩怨,与齐先生无关,希望再有下次,我跟她能清清楚楚了结,齐先生嘛,坐山观虎斗岂不是更好”

    “好一个坐山观虎斗,甘砂,老爷子果然没有看错你。”齐烨又掏出一根雪茄,夹在指间要点不点地把玩,“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老爷子的葬礼上。以前曾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那会终于见到传言中的 ‘女主角’,又事关我父亲,所以对你看法难免有失偏颇。现在看来,是我目光狭隘了,我道歉。”

    “齐先生过誉了,”甘砂说,“这回我空手而来,并没带回齐先生想要的东西,怕是担不起这份歉意。”

    “我说你担得起就担得起,不必谦虚。”

    齐烨岔开话题,朝她走近,手上扔捏着未点燃的雪茄,和她之间缩短到当初共舞的距离。

    灯光暧昧,气息危险。退一步露怯,近一步过线。

    甘砂兀自不动迎着他,眼皮冷静一撩,问:“听说齐先生之前留这个发型是削发明志,不知道现在意义是不是变了呢”

    夹着雪茄的手两指抚了下鬓角,他一动,甘砂也逮到机会不着痕迹远离他一步。

    齐烨说:“你觉得如何”

    这话问得暧昧,甘砂不知他意指发型还是意义,索性装糊涂:“齐先生一表人材,无论什么发型都不会影响风度。”

    齐烨笑,“你看着第一眼不会觉得像劳改犯”

    特别的词眼蛰疼了她的耳朵,他一定是故意的。甘砂端详了他一会,还好游征比较像游静芙,这位神似齐方玉多一些,是以同个发型也不会太撞脸。

    “齐先生的气质跟监狱不太相似。”甘砂随口说。

    齐烨轻而易举缩短两人间距离,熟悉的男士香水味萦绕在她鼻端。

    他说:“那像哪地狱的”

    甘砂说:“我也没到过那,不太清楚。”

    齐烨若有所思,“可能老爷子比较清楚。”

    甘砂虚虚实实打探着,“齐爷看到他唯一的儿子能接掌他的事业,想必在极乐世界也会很欣慰。”

    “唯一”齐烨很快抓到重点,短促嗤笑一声,“那可不见得,我的老子我清楚,对事业倒是挺专注,十年如一,对女人嘛……男人的劣根性,贪得无厌。可能你也听到过什么传言吧……”

    甘砂只得与他步步为营,说:“既然只是传言,没经过官方确认,可信度自然不高,听过也就罢了。”

    “那就是听过了。”

    齐烨又逼近一步,甘砂已无路可退,身后就是齐烨的大班桌,势头太急,踉跄一下。

    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她的腰,秋天的衣服轻薄,那片手掌熨烫她的肌肤,即便她站稳也不见撤退,反而有蔓延的趋势。

    齐烨继续:“我倒觉得不止听过,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男性危险的气息呵她脸上,再近一点,她几乎整个人贴到他身上。

    甘砂不怒反笑,“齐先生是想用’美男计’套我的话吗”

    甘砂这人,直来直往,说出何种不应景的话都不叫人意外。

    齐烨轻佻地说:“怎么,我不够格么”

    “是我不够格,”她镇定地见招拆招,“下次吧,我一定带着齐先生想要的东西来。对了,齐先生,你这里有根女人的头发――”

    甘砂的目光停在齐烨的肩头,认真而执着,齐烨也反射性低头,甘砂趁这一瞬,挤出了他与大班桌的缝隙,快步又不至于仓促走向门边,嘴角轻挑:“先走了,祝齐先生和齐太太有个美好的夜晚。”

    门在眼前阖上,倩影消失。齐烨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刚才夹着雪茄,触碰到的地方不多,但只觉整个掌心都残留柔软的温度。

    他笑了下,神色渐渐冷却。门外已飞快下楼的人也同样如此,甚至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