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六十九章

作品:《劫道

    等了近半个钟,公车过了四趟,终于下了一个有点眼熟的面孔。甘砂眼神示意了小电摩的车篮,里面搁置倒放的安全头盔,同色马甲也叠得整整齐齐。

    “多谢了。”她对中午给她送过外卖的小哥说,又是aj的同龄人让她觉得有点玄妙,好像冥冥之中有人提醒她不要忘记。

    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她垫付一千块“押金”,让对方借她工具逃出“天眼”监视的宾馆。

    “我老公家暴我,现在在附近到处找我,如果你愿意把马甲和小电摩借我一用,下午两点到永怡宾馆503房找我,”最后强调,“千万别报警。”

    无需特别矫饰,她胳膊和脸上的伤痕暗示性十足,甘砂接过外卖袋子时,不着痕迹塞去一百“定金”。

    回到宾馆,她做好定金打水漂的准备,并开始琢磨b计划,没想对方如约出现。

    “那个……”那小哥犹犹豫豫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钱,瞧样子是甘砂在宾馆给的一千块,“这个不用了吧。”

    “再见。”甘砂退了一步,转身走开。那个小哥追了几步,奈何甘砂步姿风风火火,豪迈利落得他看失神,转眼人已经消失在巷子口,徒留他在原处瞎琢磨,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被家暴呢。这钱太好挣,手里的现金顿时扎手起来,心里也毛毛的。

    甘砂重新找了个黑网吧,与之前不同的是绕过身份验证,访问的网址也不一样,终于联系上白俊飞,敲定碰头时间地点。起先那个网站是约定出事时留下暗号,只要有人访问过,白俊飞从服务器能看到记录,证明他们遇到了麻烦。

    -

    黑夜再度降临,昼伏夜出的除了围墙上的猫,还有穿梭在小巷里的过客。

    即便对接头地点早有准备,这片热闹也混乱的城乡结合部还是出乎甘砂的意料。楼宇将头顶夹成逼仄的一线天,电线网线成捆凌乱交错,如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型蜘蛛吐出的粗线。稍微宽敞的巷子里,一顶顶红色遮雨棚架起,底头夜宵摊热火朝天。

    甘砂找到具体的门牌号,白俊飞租下了一栋老旧小院,乍一看还以为是他的老家,也是灾难的中转点。

    她刚目测完围墙高度,才反应过来地敲敲门。

    “门前大桥下――开门!”白俊飞给的接头暗号叫她难以启齿,幸好那边等候已久,吱呀拉开门,她瞧清对方后,接着道,“以后换个严肃点的。”

    白俊飞戒备观察了她身后,失望地关上门。

    屋里家装可比白俊飞老家差远了,家徒四壁不为过,险些以为他们随意占了所荒居。灯光也奄奄一息,昏暗里戴克的目光扫过来。

    白俊飞也回到屋里,对上甘砂眼神,如看见午夜玄猫的绿眼,霎时叫他一凛。

    “崇旺市的州溪屯,没有边防站,两边的人可以走山路随意往来,这条 ‘太平’路是你告诉他的”

    森然的发问劈头盖脸,白俊飞似是早有准备,很快消化掉她的质疑,应道:“是――”

    “那里怎么会有警方埋伏,分毫不差堵截他”甘砂拳脚与质问齐发,不由分说招呼上去,在她眼里,白俊飞等于站到了莫凯泽的阵营。

    白俊飞对甘砂脾性心里有数,只是如今也在气头上,无奈与愤恨交织,本来能简单躲过的一招,他直接反击回去。

    两人在并不宽敞的客厅开打,局势陡变也叫戴克一愣,没想不但迎敌失败还起了内哄。但二人拳脚狠戾,段数不相上下,相较之下他成了门外汉,一时找不着机会插手。

    还是白俊飞故意先挨了她一脚,让战局缓下来,他逮住机会隔空点着她咬牙切齿,一改往日的嬉皮:“我当初跟他说的是!这条路不但当地人知道,连警方也一清二楚,只不过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里才成了三不管地带,”最后一字一顿,“我明明白白告诉他别往那里走!”

    甘砂也停下来,交替看着他和一旁的戴克,后者终于得机开口,立刻站场道:“我当时也在场,小白是这么说的。”

    晃神之际,甘砂胸口被人一推,往后踉跄了一步。

    “倒是你,说好的护送他出境,结果现在呢”白俊飞的反诘叫她无言以对,“这么完美的路线你看不出半点异样,还让他自投罗网,你到底是 ‘保镖’还是帮凶”

    甘砂默然垂眼,她拔出匕首想阻拦时,游征还是抢先一步。或许她真能一语成谶,即便她赶在警方之前出手,游征也会跟她单挑一局,把她绑了,独自去自首。

    “我以为他什么都安排好了……”暗哑的声音近似喃喃。

    “狗屁你以为!”白俊飞恨恨啐道,“你的信任等于放纵――”

    “好了――!”沉静少言的戴克掷地有声,“我说句丧气的话,如果游征一开始就不打算逃出境,我们谁也拦不住他,就像当初劫金店一样,即便单枪匹马他也会行动。”

    屋里霎时鸦雀无声,白俊飞和甘砂最后对视一眼,均有点嫌憎的意味,但谁也无法否认戴克的话。

    戴克摸出一支烟,辗转指尖却始终没点着,“还是想想接下去怎么办吧。”

    三人站位在刚才的龃龉里有了变化,戴克背后站的那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怯懦启齿:“姐……”

    甘砂上前一步,啪的一声跟她刚才的拳脚一样,二话不说一巴掌甩上图图的脸颊。

    “喂,你又干嘛――!”白俊飞脸色陡变,上前一步想干架,背后一股蛮力把他拽了回去。

    “那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你别插手。”戴克警告道,游征不在,四人中最年长也相对冷静的他发挥了维/稳的作用。

    图图连捂着都不敢,痛觉让她眼眶盈满泪水,眼神里更多是歉疚,对这一巴掌无太大意外。

    甘砂目光如炬,“这巴掌打的是你不懂事。把你牵连进来是我有错在先,但如果你听我的话好好呆着不到处乱跑,现在什么事也没有。”

    图图头埋得更低,却听甘砂一声爆喝,“抬起头来!”

    猛然一抬头,一颗饱满的泪珠滚落下来,微弱的闪光转瞬即逝。

    啪――!

    本已火辣辣的左脸又叠加一掌,五指红痕凸显,半张脸眼看肿起来。

    “你――!”白俊飞又想上前,却被戴克连拉带箍锁得更紧。

    甘砂对这边的异动浑不在意,仍盯着图图说:“这一巴掌是替aj打的。”

    那两个柔软的音节蛰痛了所有人的神经,图图更是扑通一下膝盖点地,脑袋耷拉,泪如雨下,整个人颤抖起来,“对、不起,是我、害了他们……对不起……”

    甘砂看了矮到地里去的人,软不下心怜悯,反倒生气一股无力的厌嫌。她扭过头,走去进门时注意到的茶几边坐下,翻开一个干燥的茶杯,倒了一杯不知是茶还是水的液体,端起忽觉寡然,又茫然放下。

    戴克去把图图半搀扶拉起,没有替双方说话,只默默把人送离客厅,和事佬做得恰如其分。

    甘砂坐的是有点年头的竹制沙发,再坐一个人上去,脆弱的细竹吱呀一声,眼看散架。白俊飞拿过自己那个杯子,倒了一杯仰头灌下,整得如喝酒一样。

    两人久久不说话。

    月光从窗户漫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印象深刻的总是黑夜,以至于叫人淡忘白天的模样。

    “aj……”甘砂这才发现,这两个字母无论怎么大声,念出来还是一股软绵绵的味道,就像“阿”字开头的小名一样,如果真是小名衍生来的,他应该叫什么,阿丁

    甘砂定了定神:“他在哪了”

    那两个有魔力的字母平复了白俊飞些许烦躁,他放下水杯,没有特意压低的声调仍然流转着悲哀,“宝福山陵园,刚好也是齐方玉埋葬的地方。开花店认识几个殡葬行业的人,花了点钱托他们关系秘密搞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

    甘砂想起齐方玉的葬礼,游征既然能浑水摸鱼进去,白俊飞办事应当还算稳妥。又想到,游征拖到边境才投降,是不是也在给白俊飞他们争取时间

    “他没有身份证,我们都不知道他真名,所以……”白俊飞忽然一笑,欲哭无泪,“他怎么会给自己起了个破鞋子的名字,我只好给他烧了几双过去。”

    aj的未知身份勾起她另一段心事,她岔开话题道:“不知道游征那边透露多少,你们目前最好不要现身,万一有新的证据证明你们是团伙作案,事情会变得更棘手。”

    白俊飞默许着她的论断。

    “正好警方那边紧盯着我,就由我来出面打探案子进展――”

    “你不觉得他可能会另有安排吗”戴克不知几时返回,从角落的昏暗里走出到灯光下。

    甘砂哂笑,“能安排好有人劫狱”

    死一般的沉寂又冻僵了老旧的小屋。

    -

    甘砂管戴克要了游征小院的钥匙,独自前往。她知道在某个天眼下,她会再度进入警方视线,所以也不躲藏,光明正大在十里村下车。

    大中午知了声密集而频繁,路过的糖厂依旧大门紧锁,不见门卫,不知是否在休息。甘砂不多做停留,径直前往鸭场。

    管理处井然有序,看不出老板落难的模样,有人上前来接待她。搜寻阿尔法那晚匆匆跑过来这边一次,但对方显然没认出自己。甘砂假装成订货商,问对方要了老板名片。接过后她从外边大路边往小院方向走边用新买的手机打电话。

    几声嘟嘟等待后,电话接通,是个有点耳熟又不敢立即确认的男声。

    “哪位”

    甘砂倒吸一口气,进了小院的铁门,谨慎关紧后道:“是我。”

    那边沉默。

    甘砂迅速梳理前后逻辑,问:“如果你也没法接电话,这个号码谁会接管”

    “游征的妈妈。”戴克的声音不知该说镇静还是麻木。

    “……他早安排好一切了吧。”她猛然发觉昨晚戴克已然给她提示,一个可怕的设想徐徐展开,她怕成了最后一个知晓实情的人。

    戴克说:“只是个plan b,没想到会用上。”

    甘砂就那么站在小院地坪中央,后槽牙都要咬碎一般,“你早猜到为什么不去阻止”

    那边也来气,不知为了无可奈何的困境,还是她的激怒,“我说过,如果我能阻止得了他,劫金店一事就不会发生。”

    “所以,你宁愿充当帮凶”

    戴克字字清晰,“我眼中只有兄弟,没有帮凶一说。”

    甘砂碾上一颗小石子,仿佛那是她说话的对象,而后一脚踢飞。

    “去你妈的兄弟,兄弟就是让他一个人顶下所有罪名”

    “那么,你愿意替他坐牢吗”戴克的质问戳痛所有人的脊梁骨,“即使你愿意,他也不舍得。我认识他比你久,但也许你比我更了解和接近他,你明白吗”

    “……”

    说不清气愤或是失望,甘砂无言地切断了通话。

    蝉鸣仍旧铺天盖地,不知疲倦,甘砂收了电话才发现已走到小院门口。她开门出去,铁门边有个不起眼的信箱,墨绿的铁皮上蒙了一层厚灰,叫人怀疑怕是锁眼也堵上了。

    戴克给的钥匙包含了邮箱的,不过他们许久不用,不保证锁头是否锈蚀。甘砂捏起瞧了眼,果然逃不过雨水侵蚀。

    她放开锁头时候仍在走神,她是否真如戴克说的那般了解和接近游征。直觉隐隐透着不祥,她总觉得会有更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等候着她,而这部分“情理”也许属于游征身上她了解不够深透的部分。

    身体里攒集着一股蛮力无处释放,甘砂退开一定距离,而后,起跳,飞脚,一瞬踹歪了锁叶。几下之后,锁叶松脱,甘砂暴拆信箱门。

    里头果然积了厚厚的一沓信件,门一开立即滑落地面,甘砂只得蹲下一封封筛选,广告单、水电燃气费通知单、社保缴纳单等等,差不多底下终于冒出一封基因检测公司的来件。

    一个湮灭将近二十年的秘密即将浮出水面,甘砂心跳没来由快了一拍,她匆匆收拢剩余信件,起身入内。

    甘砂把其余信件随意往车棚那辆来不及修理的红色mini车顶上一搁,立刻急急撕开她的目标信件。

    太阳光是照不进车棚底下的,也许是这些天不真实的经历让人浮起虚幻感,甘砂感觉自己读不懂上面的文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收到了失而复得的暗示,没来得及欢喜,却被永久性剥夺了复得的机会。

    任何事情牵扯到人命会变得更加危险和棘手,为防aj的事被曝光,甘砂不敢贸然去给aj扫墓。她在池塘边那棵榕树下插了香烛,就着火苗点燃了那张报告单。

    火舌很快吞噬了纸张,甘砂刚放至地面,风一过,余烬便跟着散开来,像空中不知来自何方的蒲公英,只不过不会如蒲公英再度落地发芽。

    甘砂最后看到的一角,落到了池塘里,浮在水面和青山的倒影融成一色。

    她摸着胸口损坏的怀表,喃喃道:姐姐一定替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