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章

作品:《劫道

    一只摊开的手伸到白俊飞眼皮底下,掌心白皙,上头搁着一只怪异的怀表,没入表心的子弹让它看上去像个被诅咒的异种。

    “有没办法帮我辨认子弹来源”甘砂说,她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十里村回来,里面包括她修复信箱锁叶的时间。

    在气头上踹坏了锁,要走才反应过来那是小院主人的财物,她有责任保护好。她敏感到容忍不了属于游征的东西损坏半分,好像那破坏力会间接施加到他身上,可潜意识却认为,唯一能动手的人只有她自己。

    甘砂反思自己占有欲的强烈与诡异,像小孩死死护着玩具,别人不能动,转头自己却不好好爱惜,随便摔打。他们相识不久,两人间刺探多于亲密,怀疑胜于信任,此种情况别的情侣多半貌合神离,或干脆拆伙,他们选择撕破和平表象,偏偏心底仍渴望重归于好又不得其法。先前无法,在于内心架设的那道无形的墙,如今又多一堵有形而高耸的石墙,比阴阳两隔好不到哪去。

    黄昏的屋檐下,白俊飞坐阶梯上,拿过怀表仔细打量,子弹凹陷的姿势像蒸米糕上面的一颗红枣。

    “艺术啊,”他顺势按了一下开关,无果,怀表已被子弹钉得合二为一,“谁的”

    甘砂也坐过去,“找aj那晚它挂在游征脖子上,那人射中怀表。”

    白俊飞一点即通,反复摩挲光滑的表面,“我问怀表哪来的”

    那边顾左右而言他,“先打开看看吧。”

    “我得找点工具。”白俊飞起身拍拍屁股往屋里去,不多时拎出属于他的那个双肩包,里头常年塞一本笔记本电脑,是以比她的大些。好一阵搜索后,白俊飞掏出一把美工刀,贴着怀表缝隙割进去,样子跟撬开一只生蚝差不多。

    “变形了,太难搞。”白俊飞自言自语着,又换一把小钳子,夹着子弹屁股往外拔,霎时又变成街头牙医,捣鼓一颗不配合的蛀牙。

    好一阵忙活后,子弹有松脱迹象,他使劲一下子拔了出来。甘砂迫不及待拿过他掌心的怀表,轻巧打开了。

    哎。

    白俊飞探头瞧了眼,轻轻叹气。钟表一面已然损毁,另一面照片夹层也难以幸免,倒掉玻璃碴子,看样子照片给高温烧得只剩细细的一轮残纸。

    甘砂拿手指去抠,无奈指甲不给力,或是太急躁,几下不得其法。

    “我来。”白俊飞看不下去,拿回以美工刀一挑,整片残纸送到甘砂眼底下。

    甘砂以掌心好生托着细看,纸轮内圈烧焦,剩下的只辨认出大概属于黑白照片。

    “yoyo的宝贝好像没见过。”白俊飞仍在怀表的来源上执着。

    甘砂说:“你觉得会是什么照片”

    “看样子这表有点年头了,应该不会是自带的示范照片,一般人会放合照或独照之类,看物主的身份,”白俊飞头头是道分析,“如果是位女士,有可能放和爱人的合照,有孩子的话――”

    孩子似乎是个敏感点,白俊飞忽然刹车,怪异又谨慎觑了甘砂一眼,后者回视他,冷静道:“说下去啊。”

    白俊飞却回到子弹上,钳子夹着给她示意一下,“我帮你研究一下,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目测这就是一颗很普通的子弹,要是上面有身份标识,估计对方也不会用了。――不过这人枪法也太神了吧……”

    甘砂嗯了一声,并无多大意外,把残纸塞回怀表合上,注意力仍回到表面。

    白俊飞仍不死心,神神秘秘压低声:“到底谁的,偷偷告诉我。”

    那边只抛给他一记惯常的瞪视,从阶梯上起身,“好好研究你的,我晚上出去一趟,不用给我留门。”

    白俊飞仰头,面色一肃,说:“去哪”

    甘砂并不停留,只略略抬手作别。

    “你也别怨yoyo什么计划也不告诉你,你瞧现在,我们好歹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不也藏着掖着屁都不多放一个。”

    甘砂顿足,转身,抓着怀表的手举了一下,“也许这是个新线索,我有把握了再告诉你。”

    “都他妈一个论调。”白俊飞觉着可能真没法让她挤出更多,闷闷低头研究那平淡无奇的子弹。

    甘砂琢磨他前一句话,无法反驳,但衡量之下,仍是不多说什么,出了大门。

    -

    家的概念抽象也具体,比如甘砂眼底下这套三居室,就是她曾经的家,可深层意义上,它已经退化成一套房子,而不再是完整的家。尤其眼下空无一人,虽整齐干净,少了人声跟荒居无异。

    夕阳褪去,余热未散,甘砂没开灯,迷你手电咬在唇间,从主卧开始翻找。

    甘平莹刚失踪那会,她曾暗中潜入过一回,对物品的摆设位置大致有印象,时隔大半年,房间格局与上次看到的毫无二致,甚至物品大致摆放也没有挪位,章格也许并没把她当贼防着。

    上回就是在此地被逮个现行,虽然小时候有过数次暗潜乱闯的经历,自长大懂得尊重隐私后,这还是第二次进父母房间。

    结果一无所获。

    书房也搜了一遍,不放过任何犄角旮旯,仍是徒劳而归。冥冥之中似乎佐证了她的假想,甘砂手中捏着开锁的细铁丝立在书桌旁有点无措,以至于熟悉的开门声响起时,她已无多大反应,只是熄了手电,简单把铁丝拗弯,边塞进牛仔裤的屁兜边走出去,姿势像少女时臭美把两手塞到屁兜里。

    “爸爸。”甘砂朝黑暗里叫了一声,客厅灯倏然啪的一声亮起,她仅是就着光线眨眨眼。

    也许上次潜入给他打了预防针,章格这回并无多大意外。他看了她一眼,也不计较她为何不开灯,低头边换鞋边说:“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甘砂倚在过道边,和他隔了一个餐厅和玄关,纤尘不染的餐桌更像久无人用,而不是勤于打扫。

    她平静说:“想找个东西。”

    章格换上蓝黑色拖鞋,习惯性3交替顿了一下脚,抬头说:“找什么”

    甘砂说:“妈妈的玉手镯。”

    他已路过餐桌进厨房,大概洗手接水喝,“找这个做什么”

    甘砂挨着墙壁挪到门边,水流声响起,他果然在洗手。

    “妈妈说外婆给她的陪嫁品,等我结婚时候就给我。”许是因为无直接目光接触,甘砂在他面前撒起谎来眼不眨心不慌。

    章格抽了一张面巾纸擦手,回头看她:“谈对象了”

    以前父女关系虽称不上剑拔弩张,但总是温情稀缺,以致章格问起这个听上去也并无多大热情与好奇。

    “情况不允许啊,爸爸你也知道,”甘砂摇头说,“只是刚好今年生日想起,妈妈生我也这个年纪吧”

    章格纠正:“你妈妈25岁生的你。”

    “是吗……”甘砂显得有点尴尬,“可能很久没跟她说话,我都忘记了,她戴着走的吧”

    章格已经从壁柜取出一只瓷杯,开始接纯净水,“你找找她的书桌,她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书里。”

    甘砂确认自己没听错,“书里”

    章格举了一下杯子,示意她自己去看。

    甘砂只好折回书房,刚才只关注抽屉柜子,桌面匆匆一览,没有储物盒子便作罢。现在她逐一翻看甘平莹书桌上随意堆叠的书,薄厚不一,均是与她专业相关。就事业心这点,甘砂对她满怀敬佩,但也听到过一种刺耳的流言,说她弟弟失踪后,章格和甘平莹夫妻关系有隔阂,所以两人均有无限精力倾洒在事业上。

    翻着翻着,一本砖头厚的《化学大辞典》露出异样。掀开硬质封面,书芯竟然掏空了一个长方体,只留一圈两厘米左右粗的围边,整一个小巧的匣子。甘砂摸了一下书口,一层层纸已给粘得妥妥帖帖,外面瞧不出不同,里头密实不透风。

    甘砂拉近了细瞧,书口泛黄,应该有一段历史了,里面果然搁置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不知哪次旅游带回来的民族艺术耳环,只剩下一边,用旧的钥匙扣,还有橡皮筋,基本算是书桌上的一个临时梳妆盒。再往下翻,她摸到一样冷硬质感的东西,掏出摊开在手心,心脏怦怦跳。

    一只停走的怀表,几乎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同样大小颜色和质地,同样岁月磨出的痕迹。她一摁开,背后冷不丁传来一声――

    “找到了吗”章格端着水杯倚在门边,从容呷了一口。

    甘砂肩膀颤了颤,匆匆一瞥,里面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父慈母祥,女儿青葱,大概是她中学时代拍的,不知为何洗成了黑白照。

    她说:“没有呢……”

    章格说:“是吗,那可能她戴走了。”

    她犹豫着是否要向他暗示怀表,直觉先一步替她指了路,她转身朝门框里的中年男人晃了晃怀表,脸上铺陈出略带惊喜的浅笑,“倒是找到了这个,里面有我们的合照。”

    “你妈妈的东西,我都不记得了,”章格低头看了眼瓷杯里的水说,不起眼的小动作让他看起来像睹物思人,抬头时仍是万年不改的肃然神情,“不过我建议你别把这个带身上。”

    甘砂收起怀表链子,物归原处,“我知道。”而后话题自然过渡,“爸爸,有妈妈的消息了吗”

    章格摇头。

    甘砂不意外点点头,难掩失望。路过他时,章格让了让,甘砂走到近门那边。

    “爸爸,我要走了,你注意身体。”

    章格略略颔首,“注意安全,别泄露了身份。”

    比起上次,两人的告别平和而微妙,友好里掺杂一丝不可捉摸的危险。

    甘砂淡淡回望他,说:“爸爸你也是。”

    -

    同样的黄昏降临在这片城市的看守所上,只不过被铁丝刺网分割成密密麻麻的豆腐块。

    从被戴上手铐到收押进看守所,游征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联系我的律师。其余时间除了睡觉,就是睡眠中被薅起来审问,仿佛公安局于他等于一间简陋寒碜的宿舍,只不过挪了一个窝。那无欲无求的模样,不知前头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才能如此麻木。

    这个嫌犯表现乖巧,却也让人无计可施。

    只是任由游征如何岿然不动,随着时间的流逝整个人仍是逐渐颓唐,胡茬不规矩地冒头,头发和衣服油污不堪,简直如刚才街边被救济回来。只是偶然瞥人一眼时,黑曜石般的眸子仍是晶亮,不过待莫凯泽捕捉到时,眼神又变成无谓的颓废。

    “抢劫加上绑架人质,你知道两项罪名能给你关多久吗”

    起初用“游征已经认罪”诈甘砂无果,莫凯泽不再在游征身上试验,观察和经验告诉他,那人不会信的东西,眼前这人更加嗤之以鼻。

    以往审问都是暗示同伙已经认罪,鼓励互相揭发,莫凯泽觉着此路不通,沉默良久,灵光乍现,准备豁出去试一试。

    莫凯泽当着他的面示意在场做笔录的同事停止,那边虽然疑惑,但没被支使离开房间,也就静候其变。

    “以下我说的话,不会记录进笔录里。”莫凯泽起身绕着桌子慢慢走近他,游征眼神有所变化,与其说追视他,不如说是瞧他胸口平淡无奇的警号,跟没见过似的。莫凯泽不当一回事,倚在他旁边桌沿,略微弯腰,正面朝着他摘下警号,倒扣在桌面上。

    “我现在不是一个警察,而是以一个普通男人的身份和你对话,”莫凯泽说,“我以自己现有经验给你估算一下――先声明仅作参考,不保证准确――抢劫,金额十万,六年起步,再加一个绑架,合并七年。”

    他的对手仍旧雕像般一动不动,连眼神也凝滞了,也许这个结果对他并不意外。

    莫凯泽抱着胳膊,后面压低了点声,神秘又不乏压迫感,“七年对一个男人不算什么,但是女人呢,七年后她34岁,等得起吗七年足够一场婚姻从激情到平淡,七年见不到的人,别说平淡,还能记得已经算不错了。”

    不知是否错觉,莫凯泽注意到游征交握搁在膝头的双手,拇指似乎颤了颤。

    不等对方回复,莫凯泽抓过桌上的警号别回胸口,招呼同事一块出去。同事满腔疑惑,关了门终于得以开口,说:“凯哥,不接着审吗,这感情牌打得好,我看好像快松口了。”

    莫凯泽只顾大步流星往自己办公室走,让同事来拿文件,那头更加迷糊。他径自塞了一份进同事怀里,同事掠了一眼,叫道:“关看守所啊,趁热打铁不是更好吗”

    莫凯泽一副整装待发下班的姿势,胸有成竹说:“他短时间不会再开口了,我说的那些道理他比我更清楚,没看他一副毫不意外的反应吗但是自己想明白跟别人强调出来的效果,铁定不一样。不着急,再等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没来。”

    至于在等待什么,莫凯泽也说不清,他相信直觉是观察和经验的结合体,直觉告诉他这么做,一定有所道理。他们这行一向以证据说话,但目前为止他的判断从未出现过失误,于是也深信不疑。这种思考习惯,还是跟另一个人学的……

    “好吧,看守所就是咱们公安局的后院,想什么时候提审就什么时候,不把他折腾得认罪――哎哟!”年轻的同事捂了下脑袋,大放厥词就此打住,是莫凯泽轻敲了下他。

    莫凯泽端出领导做派,板起脸轻斥道:“这话当我面说可以,在外面别瞎嚷嚷,小心人家借机修理你。”

    同事一脸诚惶诚恐,忙不迭点头。莫凯泽又嘱咐,“前头那个证人再联系一下,做一次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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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发器嗡嗡贴着头皮而过,乌丝一团团往下落,游征无缘看见自己光头的模样,不知是否跟另一位光头有几分相似。

    进看守所的过程让他想起鸭场上宰鸭,除了没被放血,同样的过水拔毛,变成白条鸭再套上塑封袋。

    检查冲水过后,游征在原来的短袖外套上号服,跟着警察踏入监舍。

    “警官好!”监舍里十来号人站得整整齐齐,双手背至身后,目视前方,齐刷刷叫道。

    场面远比士兵列队差多了,但在这巴掌之地猛地来这一声吼,仿佛小盒子里点燃了一只炮仗,震得游征一个愣神。

    那警察直接把他往里一送,就在又一声整齐的“谢谢警官”里离开了。

    十几号人立刻松懈了,眼神有意无意扫射,看样子当游征是穿上新衣的国王。

    一只年轻的瘦猴激动地从监舍尽头奔往刚才队首最高的那一个,下巴示意游征的方向嚷嚷:“焦哥焦哥,有小嫩鸡进来了!”

    从体格和气场可以明显辨认出这堆人的龙头,瘦猴口中的焦哥肌肉勃发,隐隐的肌肉线条如那老树虬结的树根,一张巨脸状如灯笼椒,方方正正又凹凸不平,他拥有一个同样魁梧的名字――焦青山,果真如山一样镇压全场。

    这位靠蛮力和潜规则迅速晋级的新号头懒懒转头,不看还好,这定眼一瞧,新仇旧恨一齐涌出。他焦青山落得如今下场,此人功不可没,不说是直接原因,但灾难的源头就是他。

    焦青山不由扳了下指关节,跳下通铺,粗犷地舔了舔牙道:“不但小嫩鸡,还是个小美人啊。”

    特别的形容勾出跟班们一阵暧昧而猥琐的低声笑。

    怪声怪气越过喁喁人声,钻进游征耳朵,他循着声音望去,不禁蹙眉。

    当真冤家路窄,这体魄、这面孔,不正是聚落镇地下拳赛前被他和甘砂联手卸了两条胳膊的椒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