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一章

作品:《劫道

    暮色四合。

    戴克几人站在地坪中央,凑一块不知在商量什么。aj迫不及待跳下面包车,大步过去,“戴叔,发生什么事了”

    戴克胡子拉碴,本就让他看上去比其余人沧桑,而现在眼神比往日深沉,aj大感不妙。

    砰的一声,甘砂合上车门。戴克等她走近才开口,说:“阿尔法不见了。”

    甘砂愣了愣。自从金莉凭空逃脱后,“失踪”这类词对她有种不真实感,像是有人开的玩笑。

    “会不会是、出去玩得忘了回来”她试着假设。

    戴克摇头,“往常这个点已经吵着要吃饭,而且小白看了监控,没有出门。”

    “aj说阿尔法中午下鸭场逛,都找过了”

    游征答:“喊了一圈,听到早该回来了。”

    “有没有什么监控死角的出口围墙上狗洞之类的……”

    白俊飞说:“理论上没有,但围墙边都种了芒果树,夏天树冠茂盛,底下茅草也多,说不定盖住了……”

    戴克沉声说:“再找找吧,趁着天还没黑,扒开草丛看清楚,可能是在哪睡着了、被绊住了,最怕的是跑出去……”

    六人兵分几路,往鸭场下面展开地毯式搜寻。游征因为腿伤,被戴克强行留下,镇守院子,也防阿尔法突然回来找不到人,又跑开。

    鸭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眼可以望到尽头,但却看不清每一隅的究竟。几人分散开来,每人负责一块区域。

    aj认领靠近鸭场出入口那块,仔细寻过每一个可能的角落,草丛里、池塘边、屋舍后,依然杳无踪迹。他抬手以衣袖蹭去额角的汗,抿抿干燥的唇,人中一滴汗水滑进嘴里,留下淡淡的咸味。

    他下意识往其余人目标方向望去,沉沉暮色里只有模糊的背影。aj脚尖方向一转,快步往门外走。

    糖厂铁皮小门敞开,隐约可见保安室门外光景。油漆铁皮桶改装成的简易燃煤灶上架着一口锅,烧的大概是什么肉,香味四溢,冒着腾腾热气。旁边搁一张四脚凳当临时饭桌,放置一瓶白酒和一只瓷碗。金牙正坐在锅边,鼻尖冒汗,一脸油腻。他持筷端碗,一脚踩四脚凳的横梁上。背后一架落地扇呼呼直吹,鼓动金牙皱巴巴的衬衫。

    aj太阳穴突突跳,左胸绞痛,虎气冲冲跑到他跟前,脑袋往锅里凑。老抽色的肉块,咕嘟嘟冒着泡,加了香料熬制,只能初步断定不是羊肉。

    “哎哟――”被打扰的金牙怪声怪气惊呼,停下碗筷,右手搁在高出的膝头,“怎么啦你,冒冒失失的……”

    aj指着锅里,一时气结语塞,隔空狠狠戳了几下。

    金牙露齿而笑,门牙塞着一缝隙的肉丝,“要不要吃一口,狗肉很补的,你这个年纪就需要多补补身。”

    “你、你……”aj指尖转向金牙门面,如持一把隐形叉子,把金牙眼珠都要插出来。“狗肉哪来的!”

    “哪来的”金牙眯眯眼,“当然是它自己跑来的,村里的规矩,随随便便闯入别人家门的狗,任杀任宰。”

    aj狠狠咬牙,一腔怒气化为足尖力量,飞脚踢向四脚凳。

    砰――

    白酒瓶碎一地,凳子磕上锅沿,连锅带肉摇摇欲坠。

    “我叼你老母!吃你肉了!看老子今天不好好教训你这疯狗――!”

    金牙当下碗筷一摔,弯腰抄过墙脚一根保安棍,直往aj门面甩去。

    aj侧身避过,事发突然,纵然想把金牙碎尸万段,此时徒手远不是对方敌手。他闪身避开,被逼退两步后,钻空子想从小门逃走。

    金牙早料到他有这一招,哪肯轻易放过这只主动入瓮的王八,当下以自己身躯堵住门口,双手握棍,直剁对方肩膀。

    巨震之下,aj一屁股倒地,力度之大,那若是一把砍刀,怕是早将他胳膊卸下。

    “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疯狗想进我的院子容易,想出去――做梦!”

    金牙舔舔唇,目光贪婪火热,仿佛入眼的是和锅中毫无二致的狗肉。他退后一步,反手捞过铁皮小门把手,狠狠摔上门――

    但预期中的摔门声没有出现,门反而弹开,险些撞他门面上。

    有人踏过门槛,把aj搀扶起来,一块闪到门边,占据逃跑的地利之势。

    “没事吧”戴克简要地问,aj一手当捂着发麻的肩膀,勉强点头。

    “好啊,一下子来两个,怕我吃不饱是吧。”金牙没有立刻动手,许是瞧见戴克一身肌肉,战斗力不可小觑,且以一敌二,自己讨不到任何好处。

    戴克挡在aj身前,“我想着里边可能有什么误会……”

    aj哭丧脸,指着那锅肉哆嗦,“狗、狗肉……”

    戴克陡然色变,冷冷抬眸,瞪视金牙的眼神仇恨起来。

    激怒戴克让金牙兴奋,他张牙舞爪道:“干什么,吃你家狗了还是咋的”

    论体格与年龄,戴克占了上风,纵然是客场,也临危不惧。他骤然跨出一步,一手揪起金牙衣领,布料黏腻像能拧出油,一手出其不意握住对方保安棍。

    “狗哪来的”

    “你松手――”

    戴克怒发冲冠,摇晃他,如狮子暴吼,“我问你狗哪来的!”还想夺过保安棍,但金牙死守着紧抓不放,蓄意与他对峙。

    金牙不答,也不怒,反而一脸无所谓的嬉笑,每一道笑纹底下恶意深埋,更加让人窝火。

    忍无可忍,戴克稍一松手,抡起铁拳就要朝着那可恶嘴脸挥出――

    “老克!”

    一道人影闪至身侧,硬生生扳回他的手腕,分开两人。戴克从踉跄中站稳,转首发现是自己人。

    白俊飞盯着他眼睛,“阿尔法找到了……”

    戴克浑身一震,紧绷的双肩垮下。

    白俊飞这才松开他的手,脑袋往门外方向点了点,示意离开。

    “等等――”金牙松弛肩膀,保安棍一下一下敲着另一手掌心,故作恶心地舔唇,“想走我东西怎么办”

    目光指向地上玻璃碴子。

    戴克询问的眼神望向aj,后者默默垂眼,戴克掏出钱夹,抽出一百块递过去,生硬道:“打扰了。”

    金牙不客气抓过,捻捻防伪纹路,妥帖收进胸前口袋,咧嘴笑:“好说好说,大家都是同村人。”

    戴克扭头离开,白俊飞和aj大步跟上。他边走边急切地问aj:“你怎么跑来找他的”

    aj心有余悸,气还没喘匀,说:“因为、因为早上我带阿尔法来过这一次,他好像很讨厌狗。阿尔法每次一走近就暴躁得很,太奇怪了。”

    白俊飞脚步一滞,整个人停下,像被什么东西吸走注意力,引得其余两人也刹车回首。

    “每次”

    白俊飞下意识后望,好巧不巧那位门卫端着碗望过来,大口张开,还抓着筷子的手空出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抠牙缝,然后侧头呸出肉屑,一副食髓知味的不满足。

    aj说:“对啊,昨晚追金莉出来到这里就死活不肯走了。”

    白俊飞双臂虚揽住两人,推搡着继续走,“老克,这几年阿尔法有过这样子发疯吗”

    戴克肯定地说:“没有,一直像个老小孩,只是偶尔小闹一下。――阿尔法在哪发现的”

    白俊飞声音明显低沉下来,“回去说。”

    三人步伐匆匆,从货车进出门赶回鸭场,远远便望见榕树再前方的人影。

    围墙边两棵间隔稍远的芒果树间,游征三人站茂盛茅草丛里,像被水草缠住,图图靠在甘砂肩上,后者揽着她后背,游征蹲在一边。他们像围着什么东西。

    戴克眼神一顿,不等其余二人反应,拔足狂奔。aj也后知后觉,风一样往榕树方向刮。留下白俊飞一人,轻轻叹了口气,才大步跟上。

    听闻脚步声逼近,游征拄着肘拐艰难挪位,把一直盯视的那块地方让出来。

    阿尔法呈俯卧状,眼睛紧闭,嘴角溢出黏稠唾液,沾着不少泥土。脑袋旁边地上还有一滩秽物,浮着白色泡沫。而平日皮毛光滑油亮的腹部,已然看不到丝毫起伏。

    戴克几乎是扑到阿尔法身边,探手至它的脖颈,没有熟悉的温热感,有的只是毫无生命力的冰冷和僵硬。

    “阿尔法”他抱起阿尔法的脑袋,一遍又一遍抚摸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睑,把它抱进怀里,脸埋进它的毛发间。

    图图再也忍耐不住,奔溃大哭,肩头剧烈起伏。甘砂抱紧她,那份悲伤透过她的颤抖传递过来,甘砂低低抽了抽鼻子。

    aj也蹲到地上,脑袋埋在膝头,嘤嘤哭泣。

    游征和白俊飞不约而同转开眼,望着夕阳方向,余晖将男人们的眼睛染得愈发通红。

    抽泣声高低起伏,似乎掩盖男人压抑而低沉的哀鸣,可他颤动身躯却在晦暗的暮色里无处遁形,让人不忍卒视。

    晚饭潦草解决。

    白俊飞查看发现阿尔法那处监控,由于摄像头朝向鸭场,无法勘测围墙外状况,也无声音,只能看到有人从围墙外扔了一块东西进来,阿尔法立马跑过去。之后只能看到茅草晃动,持续了大约半小时才停歇,阿尔法的生命也在那一刻停摆。

    “是糖厂那门卫吗”白俊飞直接抛出问题,笔记本摆在未收拾妥当的餐桌上,旁边坐着游征,其余几人围在他背后。

    戴克立马扭头要往外头走,游征喊不住他,甘砂也叫了声,戴克连她情面也不给。

    白俊飞向后踢开椅子,大步追上,拽住他胳膊。

    “站住!”

    “松手!”

    “你不要干蠢事,咱们没有证据。”

    戴克捏紧拳头,往他面前虚挥一招,“我不需要证据!这几日阿尔法唯一接触过的外人就是他,一定是阿尔法发现什么异常,让他心慌了。”

    白俊飞四肢张开,“大”字般堵着厨房门框,“听着,你没看到围墙后面的,你不知道村里还有哪些人看我们家不顺眼。”

    戴克狠推他一把,“你明知道不是那样!阿尔法跟了我那么多年,这个仇我一定要替它报。”

    踉跄间,白俊飞的堵截松懈,比起力量他还是查戴克一点,戴克伺机越过他。白俊飞也不追,冲着他的背影喊:“你去啊!尽管去!我们现在结仇还不够多吗等人反击回来,发现这里还藏着一个通缉嫌犯――”他手指着唯一坐着的游征,“你今晚要是敢踏出门口一步,你就是把yoyo送走的罪魁祸首――”

    “小白――”游征叫停他,比起两人的激动,他冷静得让人胆寒,“你让他去,横竖阿尔法是他领养的,是他送去服役,也是他把它接回来,这么多年跟亲儿子一样,咱们这些陌生人怎么能拦着他去报仇”

    戴克身形一僵,垂在身侧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最终发泄性狠狠跺脚,大步走出院子里。

    戴克没出门,而是背对他们,蹲在那辆用过无数遍的小推车边。推车上垫着一块干净的黄麻布,上面再盖一块,隆起鼓囊囊的小山包。他隔着麻布抚摸冰冷如铁的躯体,维持蹲姿久久未动。

    游征回房间一趟,不多时腋下夹着一瓶葡萄酒小心翼翼出来。甘砂过去替他接过,看着他湿润的眼睛点点头,游征默契嗯了一声,朝戴克走去。

    夜已转深,白日炎热褪去,剩下只有乡下夜晚空寂的凉爽。

    游征不太利索地蹲到他旁边,握着他的肩头,重重按了按。

    “我们送它最后一程吧。”

    白俊飞带领其他几人捡了柴火,堆叠在发现阿尔法那处附近,事先通知过留守的工人,看到火光不必介怀。

    一张枯枝败叶堆成的床完工,戴克把阿尔法抱上去,掀开麻布最后深深看一眼。

    “你走得太痛苦了,你活着的时候那么聪明伶俐,下辈子希望你能投个好胎。”

    他好生盖住它,无法欺骗阿尔法只是睡着,谁睡着会盖过头被呢,他只是不想看到它被烈火焚烧的容貌。

    游征和白俊飞把阿尔法生前用的东西摆在它身边,皮项圈、木头飞饼、还有一只咬脱线的布鸭子。

    时间指向午夜,戴克掏出打火机,点火。

    松针、枯叶、细枝、干柴,噼噼啪啪,火苗蹿得很快,瞬间舔舐上麻布,如舔掉奶糖上面的糖衣,阿尔法在火舌中若隐若现。空气弥漫一股刺鼻的焦味。

    aj双手合十,低头虔诚拜了拜,口中嘀咕有声。

    做完发现其他人都转头看他,aj脸刷白,像触犯禁忌,磕磕绊绊地说:“不、不应该这样么我们老家,都这样向死去的灵魂祈求顺遂平安……”

    可大概不会向动物亡灵祈福吧,也不是什么神物。场面忽然变得有点滑稽。戴克先忍俊不禁,笑容虽苦,但也藏不住那一点点微妙的轻松。

    戴克的笑缓解了葬礼现场的悲怆,其余人也松懈地勾勾唇角。

    aj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取笑他还是怎地,仍尴尬辩解:“那个、阿尔法肯定也希望我们平平安安活下去是吧……”

    “嗯,是。”游征站到他旁边,轻拍他肩膀,“你说得对,我们都得求阿尔法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它可是我们的守护神。”

    甘砂拔开葡萄酒塞子,冲着明月与篝火,红褐色的液体倾倒在篝火前,划出平直的“一”字。

    “敬我们的守护神。”

    游征松开肘拐,带头合十叩拜。众人跟着完成的瞬间,似乎都有片刻怔忪,也许都在默念自己的愿望。

    足足焚烧了一小时,赤红火炭也燃成灰烬,戴克用铲子把灰烬敛进一只花纹繁复精致的瓷罐,再埋进榕树北面,望着小院的方向。期间游征一直在一块木板上雕刻,插上墓碑时嘴里喃喃:“时间匆忙,等有机会给你立块石碑,风雨不倒。”

    甘砂不由笑了笑。本是让人难过的夜晚,却因为这几个人联结而生的温馨变得异样的刻骨铭心。

    返回小院的路上,甘砂手机震了下,掏出一看,依旧是没有存名字的号码。她警觉地掉队,走在最后方,才点开短信――

    生日快乐!

    四个汉字,并非密文。

    甘砂愣了愣,先确定发件人没错,然后才是生日也没错,是她身份证上的日期。

    “怎么了”游征在小门口回头问,其余人已经一个个通过,就剩她还在门外。

    “没事,你先走,回条短信。”甘砂头也不抬,两手却悬在屏幕上没有动作。

    那边安静一会,脚步声终是渐渐远去。

    甘砂想起看过的出生证明,手指不受控制地打出一行字:你知道我实际生日早三个月吗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差三个月,那个年代上学年龄卡得并不严。三个月的差别放在婴儿时期一目了然,但一岁后随着年龄基数变大,差别会越来越小。那个文书录入不严谨的年代,会有人把年龄报大或报小,可也是以“岁”为基数往上跳,很少出现这种三个月的细微差别。

    甘砂重拾理智,把那句话全部删掉,换上一种轻松俏皮的口吻:那你请我吃大餐吧,礼物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