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章

作品:《劫道

    翌日清晨,甘砂又是最晚起床那个,照旧从阳台往楼下瞄了眼,奇怪,今天的地坪空空如也。

    洗漱后下楼,到最后的楼梯转台处,底下楼梯起步柱倚着一个人,还是那个闲适的姿势,抬头看向她。

    “早。”男人笑容灿烂。

    甘砂边下台阶边说,公事公办的口吻:“什么事”

    游征跟在她身后进客厅,里头空无一人,甘砂问:“其他人呢”

    “瞎忙活去了。”

    甘砂忽然转身直面他,双手抱臂,“说吧,到底什么事,要把其他人都支开。”

    “瞧你说的,好像你身上有金矿,我一大早就惦记着挖。”游征冷笑,越过她先进厨房。几天适应期过去,他已经可以灵活使用肘拐,简直如虎添翼。“早餐吃什么,云吞面包子粥我给你盛。”

    “还说没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举手之劳,别把人想得跟你一样坏。”

    “云吞面,谢谢好人。”甘砂拉开餐椅,干干脆脆坐下,悠闲地叠起腿。

    “……”

    游征像听到什么笑话,从流理台边回首,甘砂低头看手机,挺认真的样子。忽然嘴巴张开,她的哈欠才起了个头,便马上拿手掩住了。

    他忍俊不禁,画面与记忆重叠,似曾相识的感觉翻滚而来。他印象中他爸爸虽然常年不着家,可一旦出现,张罗早餐那个肯定是他。其实东西也不复杂,就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粉或粥,几张自己摊的鸡蛋饼,或者从外面打包的油条豆浆。通常早餐上桌,他妈妈才懒洋洋打着哈欠出卧室。

    游征忙活一阵,云吞出锅时,甘砂也飘过去端走。游征坐到她旁边的位置,静静看她吃。

    甘砂吃相一点也不矜持,大刀阔斧的,稍微吹凉就送嘴里。但耐不住人美,怎么看都是风情。

    “到底什么事”消灭大半后,甘砂仍坚持自己的直觉。若是游征想跟她调情,氛围太生硬,她再嘴硬一点,也许两人又会吵起来,他不必挑这种时候撞枪口。

    游征清了清嗓子,说:“你昨晚说,你弟弟是给抱走的……”

    甘砂稍显意外,说:“aj让你来问的”

    “不是,我只是好奇一下,你要是觉得――”

    “被拐走的。”甘砂打断他,挤出苦笑,“这在我们家是禁6忌,谁都不敢提起……有个人说说,也不错。”

    游征点点头。

    “我小时候住的是平房,在一个小院子里。家里进户门加了一扇纱窗门,夏季白天时候一般木门敞开,只留着纱窗门通风。有天中午,我妈在厨房洗碗,我弟放客厅地板上玩耍。洗完碗出来就不见了……那个年代安保条件落后,没有摄像头,根本不知道人怎么蒸发的。大中午,院子里其他人在家里睡觉,也几乎没人看见……”

    甘砂平静地说,也许时间久了,伤痛已经麻木,也或许aj带来的希望平复陈年伤疤。

    游征问:“那天家里就你妈一个”

    甘砂嗯了声。

    “你和你爸去哪了”

    她愣了下,心有微妙,以往她都是强迫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从未有过设身处地想,那时候她在做什么,好像这是一片空白。

    “在、上学吧,那时候得到学校午休的。”甘砂说,“我爸应该也在上班。”

    “是吗”游征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甘砂回答方式让他起疑,“你弟弟几月份生的”

    甘砂试图弥补那片空白,不知不觉跟着游征的思路走。

    “十二月底。”甘砂肯定地说,她妈妈失踪后,她在父母房间寻找线索时翻到他们俩的出生证明,她没记错。

    “你说你弟刚会爬,那就估摸八个月大吧,那时候应该是第二年的八月,还在放暑假……”

    甘砂手一抖,云吞从瓷勺滑回汤水里,溅出几颗水珠。

    游征注意到她色变,挪开眼,似乎不想再为难她。

    “我只是……随口一说……也许,已经是九月开学了。”

    甘砂把勺子搁回碗里,彻底丧失食欲。她轻轻摇头,“我一直没拐过盲点,我妈是老师,我和她的假期同步。如果是暑假,我应该也在家里;如果开学,她应该没空照看小孩……”

    游征也没想到歪打正着,沉思片刻,说:“那就是,你记错了”

    “不知道……”

    游征指指自己脑袋,“受伤失忆了”

    听起来挺荒诞的假设,甘砂后颈冒冷汗,她头疼一般,手掌在右鬓角抹了一把。

    以前一直觉得那段记忆奇怪,如今才被点醒,原来她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好像那是别人告诉她的故事,她没有任何参与感。

    没再回答,她端着碗把剩下的云吞倒掉,在洗碗池边刷洗。反反复复,里里外外,动作有些歇斯底里。眼看要把碗给刷破似的,忽然右小臂被人钳制,游征不知几时来到她身旁,捉住了她。

    “我说服aj跟你去做个鉴定吧。”游征一锤定音。

    甘砂顺着他青筋凸显的手背,沿着手臂看向他的眼睛,眼眸晶黑,如湿润的夜,他的温柔包容了她的失措,她手臂镇静下来,点了点头。

    aj在甘砂没起床前出了门,牵着阿尔法瞎逛。在乡下家犬很少拴绳子,撒开脚丫漫山遍野跑,但田园犬居多,大多走丢就沦为盘中餐,阿尔法作为村里罕见的黑背,自然受保护起来,通常只在鸭场下面溜达,追猎鸭子。保险起见,aj系上牵引绳。

    一路往村门方向,晃荡到糖厂门口。阿尔法似乎有所记忆,喘3息急促,伸出舌头拼命哈拉,使劲想往门里面钻。

    糖厂似乎规模不小,褐色铁门上半部分是栅栏,下半部分焊了铁皮,富有年代感。右侧老旧的“十里村糖厂”牌匾像是计划经济时代遗留品。

    铁门又开小门,门上有个十来厘米见宽的小口,相当于猫眼,不过是双向的。

    aj拦不住阿尔法,索性由它吠着。他凑近方口往里瞧,院子中央空荡荡,昨晚那辆卡车不知所踪。

    门卫室在左边,一栋像是厂房的五层建筑伫立在右边,中间道路往前延伸拐弯,不知哪是尽头。

    aj从左到右,看得投入,脸几乎塞进方口里,方口高度比他矮,他得扎着马步。

    再从右返回来,一双眼睛毫无预兆闯入眼帘,眼角皱纹密集,两颗眼珠如从老树疙瘩里挤出来,可怖至极。

    aj惊叫,踉跄后退。阿尔法似有所觉,更加暴躁起来。

    铁门上的小门被拉开,那双眼睛的主人出现门后,咧嘴一笑,金牙耀眼。正是昨晚恶言驱赶那位,但此时态度大转,一脸假笑:“小兄弟,又来找什么啊”

    阿尔法先行表态,朝他猛吠。

    aj弯腰抚摸它后颈,但无济于事。

    金牙从口袋掏出一包烟,抖出两支,往他眼底递了递。

    aj犹豫没伸手。

    金牙嘴一歪,笑容嘲讽:“还是不是男人,连烟都不抽”

    aj:“……”

    激将法对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尤为奏效,aj最终接过烟,谦恭地颔首。

    金牙咬上烟,掬起手护火点燃,把打火机递给他。

    aj这回没磨蹭,接过打火机。牵引绳系在手上,阿尔法一直拽他,火苗数次没命中烟头,aj费了点功夫才点燃。

    烟的味道有点苦涩,跟以往他抽的不太一样,入口不久,有点犯晕、恶心。aj眉头不由蹙起。

    金牙娴熟地吸着烟,眯眼瞧他表情,戏谑道:“小兄弟,不会是第一回抽烟吧。”

    “哪有――”aj逞强地猛吸一口,不适感更强烈了,于是夹在手里,没再喂进嘴。拿烟的手往院子里点了点,问:“这里面还开工的啊”

    金牙啊了一声,说:“不开工我们吃什么呢。”

    aj说:“也是。”

    金牙低头瞥了阿尔法一眼,“你这狗不太听话,揍一顿、饿一餐就好了。”

    “还好吧。”

    阿尔法开始撕咬他的裤子,aj无奈,只好告退:“先走了,它呆不住。”

    金牙意味不明地呵呵笑。

    aj拽着阿尔法离开糖厂,大概出了十来米,回头,金牙还在原处目送他。aj一哆嗦,直到转过弯,才把烟头丢地碾灭,深深吸气,往家里走。

    院子里空无一人,让阿尔法自由后,aj就近坐到那张躺椅上,浑身发软,像低血糖反应。

    “aj”

    有人叫他,aj听觉从耳鸣里渐渐恢复,视线也从晦暗变回清明。游征站到了他跟前。

    游征弓身瞧他脸色,“你咋了”

    aj扭头躲开,一抹额,指腹沾满凉汗,他心虚地说:“有点低血糖。”

    游征让他等等,返回厨房端出一杯温糖水,命令他喝下。片刻后,问:“好点了吗”

    aj点点他,紧紧捏着杯子。

    “哥,你找我有事”

    游征提起做亲缘鉴定的事,劝说:“仇家说不定几时杀到门口,趁还有时间,抽空去做了吧。拖得越久越煎熬,帮她了却一桩心事也好。”

    他已做好aj拒绝的准备,精心备足游说台词,哪料到对方机械点点头,说:“好。”

    游征愣了愣,“你同意了”

    aj虚弱地笑笑,“就是验个dna而已,又不是放血割肉。”

    他的干脆里透着怪异,究竟哪里出了偏差,游征百思不得其解。但好歹aj同意,他也算完成任务,很快把那抹疑云拂开了。

    甘砂一向速战速决,立刻约了下午检测。午饭过后,驱车和aj一块返回城区。aj不知道是激动或紧张,午饭没什么胃口。

    一路无话,来到一个遗传医学鉴定机构。

    表明来意后填表,工作人员来提取他们的唾液。采集棒在口腔刮擦,不到一分钟完成全过程。结果报告十个工作日后出来,甘砂选择邮递方式,地址写了游征家。

    即将离开前,甘砂看向aj,本想叫他在外面等下她,嘴巴动了动,终究没迈出生分的一步。

    “请问,如果检测人无法亲自到场,直接把样本送来可以么”

    aj闻言愣了愣。

    工作人员把采集棒收整好,耐心地说:“可以啊,只要保证上面含有检测人的dna就可以,血液啊、唾液、带毛囊的头发都可以。”

    “好的,谢谢。”

    甘砂示意aj,两人一块离开鉴定机构。

    aj出奇的沉默,也许是即将形成的新关系让他局促不安,这个大男孩脸上第一次有了复杂的表情。

    返程赶上晚高峰期,红灯特别磨人,甘砂食指不耐烦地敲击方向盘。

    “咳――”

    有人下意识清了清嗓子。

    甘砂扭头,冲着副驾座:“嗯”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甘砂稍一愣怔,浅笑:“承允,承诺的承,允许的允。”

    “甘承允”

    “章,立早章。我随母姓,弟弟随父姓。”

    “哦……”aj品咂着,先是手肘搭着窗沿,又不适地放下,欠身挑整坐姿,像虱子上身的猴子,坐立不安。最后看向甘砂,丧气道:“有点土啊。”

    “嗯。”甘砂笑,“还是aj洋气。”

    aj嗡嗡唧唧几声,两手指尖对在一起,互相点动,每对手指都像苍蝇搓手。

    绿灯放行,前方大货车开出挡风玻璃视野,夕阳铺在两人脸上,出现相似的彤红色。

    aj的“苍蝇搓手”终结在手机铃声里,他接起,是戴克打来,问今天有没见过阿尔法。aj如实说中午一块回来就下鸭场玩了。

    那边说好,正欲挂电话,被他追截,问怎么了。

    “没事,回来再说。”戴克匆匆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