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二章

作品:《劫道

    甘砂一改往常,起了个大清早。意外发现有人比她更勤快,早早躺在地坪那张躺椅上,双手叠在肚子上,肘拐靠着扶手,他朝着天空发呆。

    乍一眼觉得不太对劲,走近几步才恍然,原来旁边少了阿尔法。

    “早。”她轻声道。

    游征稍一支起脑袋,看清是她,又恹恹倒下,像个重症病人。

    甘砂也没多少逗笑的心情,直奔主题,说:“我白天出去一趟,中晚饭都不用留我的。”

    游征闭目养神,只发出闷闷的一声“嗯”。

    她略一犹豫,试探道:“你不跟着去了”

    男人干脆抬起胳膊架在眼睛上,又是喉咙含糊一声。

    甘砂自讨没趣,手里转动的车钥匙也失去劲头,她收进掌心,自己开门驱车离开。

    游征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天刚亮就出来。昨夜近乎失眠。密集的意外驱走他仅剩的睡意,事情似乎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起码阿尔法的死亡不在风险范围内。

    就连短暂的睡眠里,游征也被噩梦惊扰。

    他又梦到十八岁那年。

    梦境毫无逻辑,场景杂乱无章,醒来已忘得差不多,除了一个印象深刻的画面。

    那是警校的大门,暗红色瓷砖上铺着几个金色大字,那一刻梦境与记忆重叠,游征霎时惊醒。

    “你是当警察的好苗子,思维活络,眼神敏锐,但是可惜,政审上出现了点小问题,我们无法接收你。”

    将近十年过去,面试官的容貌与声线如何,游征一时无法在脑内立体呈现,深刻的只有那人给他下的“判决书”,但如果狭路相逢,他相信自己能一眼认出对方。

    那个盛夏的办公室没有空调,吊扇在头顶嗡嗡转动,游征和那人隔着一张桌子端坐,初时觉得男人可能在考验他,听到消息肩膀并未垮下,反而正襟危坐,活这么多年大概就那时有点正行。

    游征问他,政审哪里出了问题。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在他的迟疑里,游征感觉到转瞬即逝的惋惜,可对于两个陌生人来说,这样的情绪来得太过虚情假意。

    那人问:“齐方玉是你什么人”

    冷汗爬上少年的脖颈,他怀疑过他亲生父亲干的行当,但近十年没联系,游征以为齐方玉对他们母子的影响已经淡去,起码户口本上从来没有这个名字。这个警察又是从何得知两人关系

    他试图装傻,问这人怎么了。

    那警察面露不屑,反诘:你比我清楚。

    说罢他椅子后挪,翘起腿,一边脚踝叠另一边膝盖上,没个警察的正行,掏出烟盒就抽起烟来。

    桌子两边形势高低立判,少年与中年人相比,输的不仅仅是年龄上的沉稳,更是气场,以及撑起气场的身份与权势。

    这一锤定音的结果让游征无力反抗,他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那间办公室,离开警校。只有男人最后说的一句话,近十年来不断敲打他,让他反思自己的身份。

    那警察说:“比身份更能约束人的,是人的内心。”

    当时只觉这安慰虚伪至极,于他只有伤口撒盐。浑浑噩噩几年过去,当游征了解齐方玉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扪心自问:如果他站在那警察的位置,他敢接收一个毒枭的儿子当警察吗

    答案让他心颤。

    每当过得不顺心,他就会想起那警察的话,如果身份更改,他是否会活得比当下轻松。

    甘砂把车开回槐花路附近,却不是往“百亩仓库”兜,而是去了小时候的家那。

    当年的平房区已经不复存在,甘砂一家早在拆迁前搬走,取而代之的小区如今也上了年纪。脑海里已经无法完整复原当年面貌,自然也没近乡情怯之说。

    甘砂停车绕着小区走了一圈,下意识又摸摸左鬓里那道疤,依然一无所获。

    她再上车后,不知不觉开到了父母的家,发觉小区近在眼前时吓一跳,手心冒汗,立刻掉头离开。

    上一次她回去找到了姐弟俩的出生证明,也碰上了她父亲。也怪看得着迷,章格忽然出现在背后,甘砂惊起,立马作出防备姿态。看清来人,她两手才松懈下来。

    章格似乎面有豫色,甘砂虽习以为常,她们家是慈母严父模式,章格一直这副面孔,但在父母房间里被逮个正着,难免瓜田李下。

    “你没听见我开门”章格近似质问的语气,甘砂的沉默让他脸色更沉,“一点提防之心都没有,怎么当警察!”

    甘砂直视他眼睛,章格职业病作祟,甘砂被从小要求,犯错不能低头,认错要看着对方眼。

    “因为是在家里,就放松警惕了……”

    章格喝道:“毒贩会因为这是你家就饶你一命吗”

    “不会。”铿锵有力的应答如向上级汇报。

    “当时说好任务未完成,不能轻易回家,现在出现在这里是干什么”章格说,“你知不知道稍有不慎,被人盯上的话,我们一家三口就要地下见了。”

    甘砂无言以对,罕见地嗫嚅:“对不起,爸爸……我只是想找找看,妈妈离家出走有什么线索。”

    仿佛甘砂触到他逆鳞,章格显得阴森起来,如小虾米上方游过大鲨鱼,让甘砂有了害怕。

    “你妈妈的事由我来办,你只需要好好完成上级给你的工作。”

    “好。”甘砂把翻出的出生证明放回桌面,从他身边挤过,“再见了爸爸。”

    “甜甜――”章格忽然叫住她,声音似有和缓,但仍是背对而立的姿势,“爸爸是为了你好,你一个人在外面凶险,平安才是要事。家里的事,还有我呢。”

    甘砂很想回头,想让他当面柔声告诫,而不是职业病的铁面无私。但最终忍住了,她连脑袋也不歪,说:“我知道了,爸爸。”

    她离开了支离破碎的家。

    以前没发觉,甘平莹在时充当了父女俩的磨合剂,章格和她虽鲜有交心之谈,可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冷漠。

    甘砂模糊有印象,章格的怪脾气是从弟弟被拐走后开始的……

    一直瞎晃到日落时分,甘砂到达约定的饭店,这里格调虽比不上齐烨请她那次,但已是那男人能拿出的最好档次。想起与章格龃龉的那点不快,瞬时灰飞烟灭。她脚步轻快踏进预订的包间。

    “等久了”甘砂反手关好门,笑着走近,夸张哇了一声,“池叔太讲究,破费了。”

    一桌菜已上齐,都是甘砂的口味,还冒着热气。两人都是十分守时的人,前后配合刚刚好。

    段华池也笑,“一年就一次,不讲究你还不给我闹翻天。”

    甘砂在他对面落座,“你也不要这么客气,留点老本娶个池嫂啊。”

    在队里时,甘砂一群小的仗着他脾气好,偶尔拿他光棍身份开涮。段华池也不恼,通常赶鸭子姿态把他们轰走。

    段华池冷笑,“你让我搞垮仇家还有点盼头。”

    他侧身从带来的手提包抽出一个又扁又长的盒子,外面竟然还煞有介事地裹了张喜庆的包装纸。

    “接住!”

    他甩手往对面抛出,甘砂单手抓住,大刀阔斧撕开包装纸,是一只扁平木盒。

    “这什么啊”甘砂欣喜抬眼,希望从段华池神色猜出谜底,但对方优哉游哉端起杯子叹茶,一副故作神秘的姿态。

    甘砂迫不及待打开,红色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把弹簧-刀,刀柄花纹繁复,似是凤凰。

    她爱不释手拿起,举在灯光下检视它的锋利。

    段华池从杯子上抬眼,笑意隐然。

    “喜欢吗”

    甘砂倏然挥臂而出,手起刀落间,桌上一瓶未开封的橙汁瓶口掉落,瓶身轻颤,橙汁晃动,却是巨人般屹立不倒。

    甘砂收刀,嘴角微扬,“我很喜欢。谢谢你。”

    段华池似乎松了一口气,捏起筷子,示意她动筷。

    “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二十――”

    甘砂打断他,说:“您可好好吃饭吧。”

    段华池笑,“行,我不说,你们女人的年龄就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段华池和甘砂都改不了吃饭快的职业病,全然没有享受食物和时间的慢动作。茶足饭饱后,甘砂仗着寿星身份,行使特权,问:“看在我生日的份上,我能问一个旮旯点的问题吗当然,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回答……那就当我没说。”

    段华池佯装嫌弃,“你还是说吧,我受不了你这嗦的说话方式。”

    甘砂忍俊不禁,想起要问的东西,又敛起笑,一本正经起来。

    “池叔,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呢好像听说,别人也给你介绍过不少人吧,您都看不上……”

    听起来有几分悲凉,段华池愣了愣。

    以前甘砂他们而拐弯抹角刺探过,段华池不恼反笑,托词说你们这群崽子都没安定,我怎么能成家。

    气氛沉默得稍显怪异,然话已出口,无法收回。甘砂琢磨要不要弃权补救时,段华池开口了。

    “年轻时候犯错的代价。”

    甘砂豁然抬眼,“欠风流债了”

    “你还别说,我年轻时候还挺招姑娘喜欢的呢。”段华池说,“不过啊,再风流又怎样,还不是得孤独终老。”

    段华池成功转移话题,甘砂轻轻叹息,觉察到他的抗拒,已无法再深入挖掘。

    段华池低头瞄了眼手机,匆忙抿一口茶,“‘家里’有事,先走一步。”他提起手提包,路过甘砂时拍拍她肩头,“生日快乐。”

    甘砂嗯了声,让他走好。他们每次匆匆见面,已经习惯对方忽然告退。

    等门在背后关上,她才立马起身,从自己包里掏出两根带试管的采集棒,走到段华池的座位边,拿起他的杯子在杯沿擦拭。

    一切妥当后,甘砂收好两根试管,驱车离开。

    回到鸭场已是晚上八点。

    车停门边,没人来开门。甘砂熄火下车,推了推铁门,竟然没锁。

    两扇门吱呀着往两边敞开,整个院子只留着屋角灯,楼房黑qq的窗口像魔鬼洞开的眼。

    甘砂心头一咯噔,匆忙往屋里跑去。没敢立即冲进门,在门边候了一小会,敌暗我明,她拔出弹簧刀严阵以待,似无异动后,才举刀进入玄关。

    嚓――

    客厅里细微声起,亮起一舌火苗,接着火苗一下一下点动,一共亮起六根蜡烛。围坐在蛋糕边的面孔也浮现在细弱的烛光里。

    有个温润的男声起头,唱起“祝你生日快乐”,其他人跟上,合唱起来,轻轻柔柔,祥和又温暖。

    甘砂很久没有过如此富有仪式感的瞬间,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愣愣看着对岸的光亮,手臂垂落,一时忘了收刀。

    直到歌曲终了,偌大的客厅只剩暗淡橘光与安静,才有人温柔催促她:“愣着干啥,过来吹蜡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