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二十九章

作品:《劫道

    在路上解决午饭,甘砂开着面包车直奔槐花路。

    怕有埋伏,甘砂没敢靠近,隔了一条马路兜着。图图也望着窗外沉默下来。

    “百亩仓库”不复存在,残垣断墙失去夜色遮掩,暴露原本残酷面目。三层高的建筑烧成一具乌黑骨架,如一块发霉生蛆的蛋糕,污水横流。

    图图抚摸窗框里那块烂蛋糕,额头抵在窗玻璃上,喃喃:“不敢相信是真的……”

    不敢久留,甘砂停了大概一支烟的时间,掉头离开槐花路,在附近找了家方便停车的宾馆,和图图要了一个双人间。这种情况下,还是两个人尽可能呆一块安全。

    与普通的双人间没什么区别,可能累出魔怔了,甘砂一晃神,总觉得游征就光着膀子趴在其中一张床上,aj在给他做药油按摩,浑身被涂得晶晶亮,他正要扭过头来与她说话。

    甘砂打了一激灵,也怪这几天住的宾馆太密集,比她以往一年加起来的还多。

    她让图图自行休息,拎着双肩包来到洗手间。两个人同住也有不便之处,隐私方面稍有难处,甘砂讲电话都得顾着她一点。

    双肩包里还有另一部手机,长按开机,甘砂直奔通讯录,一个个打电话。甘砂忽然发现,各种团体的管理结构大同小异,顶头的人可以直接找你免谈,但你若想约见,得先预约,还得通过一层层关系把消息递上去。

    甘砂断断续续花了大概两小时才把会面搞定,受宠若惊地约到今晚。

    然后换上另一张卡,甘砂发了一条短信。

    傍晚时分,甘砂提出去买衣服,“今晚我要出去见个人。”

    图图咸鱼躺着看了一下午电视,回不过神地恹恹道:“我今天早上买了,但忘在yoyo哥车……”

    图图咬住下唇。

    甘砂不以为意,从双肩包里数一小沓现金塞裤兜里,确认性地拍拍。

    “yoyo哥……”她嘲讽地喃喃,“你想回去趁现在还不晚,汽车站应该还有到那个镇的班车……”

    “姐!”图图摔了遥控从床上蹦起来,被揭穿心事的大姑娘又羞又恼,面红耳赤,却又无可奈何。“你、你胡说什么呢!”

    图图鲜有的气结让甘砂愣了愣,旋即弥补地笑笑,“逗你玩呢,看你紧张的样子,就算你想回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回狼窝啊。”

    毫不意外地看到图图脸上转瞬即逝的失望,甘砂垂下眼,重复:“你跟我去吗”

    女装店里。

    图图拎着几袋自己的衣服跟着甘砂在衣架间流转,甘砂挑的都是裙子。

    流苏,蕾丝;摸胸,吊带。

    图图脸上疑惑渐浓,她不是没见过甘砂夜店风的打扮,但到底她们如今流离失所,选这样风格的衣服似乎有所不当。

    “姐……你今晚是要去哪啊”

    甘砂拿了一条黑色缎面的一字肩的连衣短裙出来,贴身上随便一比,问:“好看吗”

    甘砂锁骨平直,脖颈肩膀比例不错,和吊带、一字肩都能相得益彰,尤其身上这件,几乎可以想象到锁骨和衣领两道平行的直线。

    “嗯。”图图诚恳地点头,身旁人提着裙子大步进了试衣间。

    片刻之后,那两道平行的直线进入眼帘,是真真切切的美丽。纵然甘砂肌肤称不上白皙,但恰到好处的蜜色肌肤带给人健美的视觉冲击,蕴藏一种糅合女性温柔与魄力的力量感在里头。尤其眉眼自信难掩,是种让同性怦然心动、异性为之侧目的刚劲美。

    “真好看!”图图情不自禁。

    甘砂冲着镜子半转身,腰线收得恰如其分,走了两步,裙身紧裹出身体弧度,但又不至于太束缚。

    也只有在欣赏自己的身体时,甘砂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也是普通女人,也会为一件漂亮裙子而心动。

    她毫不犹豫拿下这条裙子,又搭了一双同色系的高跟鞋,此行才算完满。

    图图实在按捺不住,问出心中的荒诞想法:“姐,你该不会是……去约会吧”

    “不是你想的那种约会,不过,的确是去见男人。”回到旅馆,甘砂对着镜子捣鼓一番。装潢简单的洗手间装不下她锐利的美,只是眉角那道伤口让她无能为力。

    图图想起上一次,甘砂就是这么装扮着出去,然后次日开始行踪不定。

    “还是……那边的事吗”

    “百亩仓库”以外,图图是晓得甘砂还有其他行当,但具体是什么,甘砂没提,她也不好过问。

    甘砂涂口红的手微顿,轻轻抿嘴,拧紧口红。

    “我十二点左右回来。晚上没事不要出门乱逛,有急事打我另一个手机。”

    口红塞回小包,甘砂与站门口的她擦肩而过,沐浴露的清爽香味隐隐然。

    “姐――”图图不甘心叫住她,“现在都不能告诉我么,你在做的事,还有yoyo哥他么――”

    “只有我们,没有他们。”甘砂蛮横地打断。

    图图欲言又止地闭上嘴。

    甘砂总是这样,心急嘴快后又想着亡羊补牢,神色和语气同时放软,“图图,相信我,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

    高跟鞋和关门声让图图的探究彻底归于徒然,她颓丧地跌回床上,好一会才抓过遥控摁开电视。

    夜幕降临。

    报上名字后,服务生把甘砂引向一处舞池边的餐桌,餐桌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整座璀璨的霓虹之城统统收入窗框里,如一卷徐徐展开的画卷。

    餐桌边坐了一个中年男人,五官英气,即使锃光瓦亮的光头也抹煞不了天生之美。齐烨一只手搭在桌沿,像数她步伐似的点动食指。

    同样穿休闲衬衫,游征的乳白是落拓的潇洒,而齐烨的藏青则是深不可测的肃杀。

    莫名想起那人,甘砂脚步微滞,略一颔首,“齐先生。”

    齐烨不咸不淡,“来了。”

    甘砂走近,服务生替她拉开椅子,待她落座后捧上菜单。

    她征询地望了眼对面的男人,对面没什么表示,甘砂毅然将难题抛给他,“齐先生,您别笑我土气,我没吃过西餐,您帮忙推荐一下”

    舒缓的音乐浸润着偌大的餐厅,每一桌食客都默契地保持安静,享受食物与夜色。然而甘砂却放松不起来,除开环境的约束,她成了齐烨的提线木偶,每一根神经都为之绷紧。

    齐烨菜单也不看,点了两份招牌牛扒、沙拉还有其他一些甘砂听过即忘的菜名,最后叫开一瓶红酒。此情此景,就差一对西式蜡烛,便能成就一桌烛光晚餐。

    也不晓得齐烨怎么会选这样一个瓜田李下的地方。

    齐烨气定神闲地看着她,道:“最近挺不太平的啊。”

    伤口如同灼烧,甘砂感觉到齐烨的眼神落在那处。

    垂眼把餐巾铺膝盖上,甘砂开口自嘲道:“像我们这种小喽,动荡是家常便饭,哪天忽然太平了,才是真正的风雨前夕。”

    齐烨似有所悟,点点头,开门见山:“你今晚约我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桌上的刀叉反射出冷白的光,精致背后蕴藏不合时宜的警醒。

    服务生端上两人的牛扒,又斟上红酒,短短一分钟里浪漫表皮底下的危险在发酵。

    待服务生离开后,甘砂才说:“我想说的恐怕对不起今晚这一桌佳肴了。”

    “你也别妄自菲薄。”齐烨在腿上铺好餐巾,依旧自如淡然,“配不配得上得结账的人说了才算。”

    伤口旁的眼皮不祥地跳了跳,甘砂回想两人上一次会面,是在齐家大宅里,齐烨毫不掩饰地吐露:“我不信任你。”

    而如今似乎有了点怪异的肯定,甚至是微妙的怜香惜玉。仿佛此情此景,两人不再是老板和仆从,而是单纯的男人和女人,契合了这一厅堂的流光溢彩。

    甘砂脑中警铃大振。

    微酌一口红酒,借举杯的掩饰瞥了齐烨一眼,顺滑如丝绸的美妙口感让甘砂从危险迷情里段短暂地抽拔而出,那人的不苟言笑又即刻将她拽回现实。

    甘砂放下高脚杯,轻抿嘴唇后,声音比先前更为低沉,“齐先生,你可听说了最近有人出暗花买我的脑袋”

    齐烨垂着眼,漆黑的眉睫与光溜溜的脑袋相映成趣,让人不禁遐想,如果留回普通的发型,应该也是标准美男了。甘砂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无时不刻的防备让她始终保持与他一致的严肃。

    他正专注地切割牛排,骨节分明的手也如锐利钢钎,毫无感情地操纵着银白色刀叉。

    “知道。”他冷冷地答。

    “那,齐先生知不知道出暗花的是哪位大佬”

    齐烨咽下一小块牛扒,咀嚼过程慢条斯理,甘砂不由随着他的咬肌绷紧。

    “我知道的话,那岂不是也很有嫌疑”

    甘砂切下稍大的一块肉塞嘴里,把一股子无处可泄的怨气都撒在唇齿间的牛肉上。

    “你今晚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甘砂心情低到谷底,含糊应了声,没发觉齐烨一直在盯着她的动作。

    “刀法挺娴熟的。”不凉不热的一句,齐烨说:“看来的确对不起今晚这两块牛扒。”

    他讲过更过分的话,甘砂也不意外他能把这样的羞辱摆到台面上。她回忆出门前收拾小包,身上带的钱应该够对付,不至于落个吃人嘴软的下场。

    两人默默对付那两块“不值当”的牛扒。音乐换了一曲,仍然风格一致,舒和,柔美,每一个音符都在上流社会的从容不迫里淌过,满耳的奢靡与优雅。

    然而若扒开华丽的表皮,会发现每一个铜板都沾满了无辜的泪水与鲜血,堆叠起齐烨这类人通往上流社会的阶梯。

    甘砂放下刀叉,情绪上头,冷冷道:“齐先生,我吃饱了。”

    盘中餐已消灭得七七八八,齐烨也停下手,擦嘴。

    舞池飘来两对起舞的男女,眼波流转,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齐烨丢下餐巾,欠身向她走近,伸手:“为了 ‘对得起’今晚这一餐,陪我跳个舞吧。”

    握过刀叉的冷硬双手停在她眼前,微微曲指,姿态不容拒绝,让甘砂相信,如若推却,齐烨会不由分说捉住她的手,把她甩进舞池里。

    今晚是逃不掉的。

    甘砂把手交给齐烨。

    一如她所想象的冰冷,力度不轻不重,但如果挣扎,可能会立马变成钳制。甘砂毫不怀疑这人的喜怒无常。

    齐烨另一手贴到她的后腰,裙子很薄,男性热度穿透而过,如一只变凉的熨斗,甘砂脊背发麻。

    手搭在他肩上,起先入目的是他的喉结,凸起的一颗带着雄性的压迫力,甘砂挪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但男士香水的味道还是游进鼻孔,蛇一样往身体里钻,直到渐染上他的味道。

    她随着他旋转,缓慢的节奏似乎要把他们接触的每一秒定格。

    “跳得还不赖。”齐烨稍显意外。

    “谢谢。”甘砂声音平直。

    流转的灯光莫名勾起“红厂”灯红酒绿的回忆,那时的男人比现在的还要贴近,他们气息交杂,热力融为一体。想起男人那张嬉笑怒骂的脸,像一桶冷水陡然从透顶浇落,甘砂彻底清醒,也明白了面对两人不同的感觉从何而来。

    游征尚可认为亦敌亦友,而眼前这位,才是不折不扣的敌人。

    “想什么呢”

    齐烨的声音从透顶落下,渗透天灵盖一样凉冰冰的。

    余光觉察到他的盯视,甘砂毫不怯懦地回视,唇角一勾,“在想齐先生如何会答应和一个不信任的人会面。”

    男人眼睛在阴影里,甘砂看不透他的眼神。

    “你可能搞错了一点,不信任和危险是两个概念。”齐烨说,“我不信任你,不代表你对我具有危险性。事实上,还没有哪个人让我感到过危险。”

    一曲终了,甘砂在此时离开他的牵制,齐烨没有追截,两人面对而立。

    齐烨给今晚的烛光晚餐划上句号,“你不必觉得对不起了。”

    齐烨走在她四五点钟方向,两人一起进电梯,很快又进来两名西服打扮的男子,护在齐烨左右。想来应是保镖了。

    他摁的是负一层,甘砂戳了一层。齐烨继续他一晚的怪异与绅士,“你现在住哪,我可以送你一程。”

    甘砂婉拒,从电梯的墙面镜瞥了他一眼,说:“不必了,和您不同方向。”

    齐烨也点到即止,说:“你店的事,我深表遗憾。”

    甘砂简单点点头。

    一层先到,她离开电梯,齐烨和他的保镖一块消失在合上的电梯门后面。

    甘砂等出租车来的间隙,眼睛对着夜色和霓虹灯放空,神情越来越淡漠。

    酒吧的嘈杂与粗犷才契合甘砂这种人的个性,无需端庄,无需矜持。她挪到高脚凳上,两腿随意交叠,胳膊肘撑着吧台要了一杯酒。

    酒杯外壁结成的水珠还未落下,身旁一个穿灰色衬衫的男人靠近,两袖挽起到胳膊肘。昏沉灯光也掩饰不掉眼角皱纹,一眼望过去皮糙肉厚,得有将近五十的年纪。幸运的是浮肉没有光顾他,衬衫纽扣妥帖地扣紧,下摆严谨地收进裤子里。

    中年男人也叫了杯酒,端着转动椅子面向舞池,红男绿女的疯狂里男人双眼一股浑然天成睿智的冷静。

    “你今晚过得挺充实的啊, ‘一石二鸟’。”男人的揶揄自带一种家长风范的教育意味。

    “什么”

    甘砂把声调控制在秘密范围。两人相反的朝向看上去像两个陌生人,而性别关系又像准备搭讪。

    段华池低喝:“你身上的香水味,我记得你是不用这玩意的吧……”

    起先甘砂依然不明白,想靠近一点说话,刚一侧头,瞬时煞白了脸。

    也许是方才习惯了,甘砂才反应过来身上一股熟悉的男人香。

    段华池点到即止,说:“下回别冒这风险。”

    甘砂匆匆应过,“时间紧,您挑要紧的说。”

    段华池不再废话,问:“你还记得小莫吗”

    甘砂愕然。

    那边也不等她回答,接着道:“他负责这案子,昨天来了一个目击证人,自称在现场见过嫌疑人。所以――”

    甘砂迫不及待,“那人是谁”

    段华池说了一个名字,甘砂惊诧,辩驳道:“怎么可能,现场就我跟他,绝对不可能有第三人看到。”

    段华池冷笑,“现在不是有没第三人的问题,是有人相信 ‘第三人’说的话,你明白吗”

    “你是指……有人做伪证”

    段华池耸肩,“姑娘,我什么也没说。”

    甘砂陷入混乱与迷惘,酒灌入口,顺着食道往胃里爬,火烧火燎一般。

    “我能打听到的就这么多,还有,小莫管这案子,说不定哪天牵涉到你。你也留意着点,别露馅。”

    “知道了。”

    甘砂放下杯子,掐着眉心,指腹的水珠湿润了浅浅的沟壑。

    “还有事么,没事我去跳舞了。”段华池一副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想我年轻时候――”

    甘砂鼻子一皱,讽刺地砩。

    段华池:“……”

    “最后一个,游征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什么关系”

    段华池跳下高脚凳,最后抿下那口酒,丢下一句“必要时候告诉你”,当真摇晃双手,笑容满面挤进舞池。

    甘砂避嫌地好一会才转过身,拥挤的舞池里却哪还有那个老男人的身影。

    她结了账,也离开了酒吧。

    将近午夜。

    旅馆一楼的棋牌室里老板和邻居们牌打得正欢。

    甘砂匆匆上楼,房间灯没亮,图图大概睡了。她踩掉高跟鞋,摸黑扶墙过去。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图图床上的异常。

    “图图”

    甘砂回头去打灯,灯光骤然大亮,图图的床铺空无一人,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