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以为这件事, 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结果没过两天, 又来了一拨“脑科权威”。

    一共三人，为首的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 国字脸, 五官坚毅, 出行在外，依然穿着白大褂，板板正正，一言一行，强势地不容置疑。

    给甘露诊病的地点, 依然在市医院。

    他们全盘推翻了海龟大夫的诊断，不承认世上有“移魂”，不承认有玄学，统统都是封建糟粕, 愚弄人民群众。

    在中年大夫看来，甘露也好, 钱塘的那个小媳妇也好，“突变”都有迹可循。

    甘露是被人推搡, 额角撞上石头；小媳妇是被丈夫殴打，后脑勺撞上桌角。

    “被撞击脑部”，是诱发两人突变的根本原因。

    中年男人骂海龟大夫“哗众取宠”，身为脑科权威，不研究人脑，研究玄学, 自甘堕落，没救了。

    海龟大夫见到中年男人，也像见了八辈子的杀父仇人，双方论战激烈，火星子蹭蹭冒，差一点就大打出手。

    甘露这个病人，连同卢南樵这个陪护，都被撇在一边。

    他们争吵的话题，不像大夫，像科学家。

    从“脑电波”、“时空交涉”，到“四维重叠”、“巴氏催眠”，天书一样，听不懂。

    中年男人明显占据上风，diss海龟大夫：

    “楚人杰！你蹲了这么多年的牛棚，还没悔过又开始胡说八道！被你当例证的那个小媳妇，就是红杏出墙，有了相好，想抛弃丈夫孩子，不劳而获当神婆，蒙骗无知群众！上个月，她已经跟着相好私奔了，你黔驴技穷，又想拿这个小姑娘证明你的谬论告诉你，只要我李铁一还没咽气，你就别想翻天！”

    海龟大夫噎得脸色铁青，被孙院长硬拽了出去。

    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中年男大夫，主动跟甘露和卢南樵握手，自我介绍，一长串高冷头衔。

    他一页页翻看甘露的病案，剔除一切怪力乱神，专业精神十足，说话也和颜悦色：

    “小姑娘，你这个病况虽然罕见，有些地方暂时无法用医学和科学合理解释，但科学也好，医学也好，都是不断向前发展的，现在解释不了，以后可以解释嘛，身为一名脑科专家，要激流勇进，勇于攻克任何科研难关，不能像楚人杰这种败类，稍微遇到点难题，就悖离唯物主义，哗众奇宠，欺世盗名！”

    甘露深以为然。

    “小姑娘，楚人杰有没有对你做过心理暗示问你是不是来自异度空间，来自其它时空维度，暗示你跟从前不是同一个人”

    甘露点点头：“有。”

    中年大夫愤慨，提醒甘露千万不能上当：

    “人的脑部，突然遭受物理重创，产生的震荡波非常玄奥，可能会对人体机能造成不可预测的影响，我一直都怀疑，这种震荡波，会让病人产生认知障碍，加上楚人杰的刻意引导，就会根深蒂固地形成错觉……”

    怕甘露不明白，他举栗论证：

    “很多精神病人，明明是人，却认定自己是神仙，是动物，是石头，是一朵花、一棵草，正常人听起来觉得可笑，病人自己不觉得。”

    甘露点赞。

    都是大夫，都是权威，区别咋就那么大

    看看人家对“唯物主义”的贯彻，看看人家对科学和医学的执着，这就是差距呀！

    楚人杰怼上这种大佬，活该被怼进牛棚里。

    有他这个“认知障碍”打底，甘露就算大声嚷嚷自己是穿越的，也没人肯信。

    她唯一担心的，自己这算不算“精神病”

    一般看法，精神病的智商、情商、各项能力都弱于正常人，她遭遇离奇，完全反过来，各项指标都碾压从前。

    较真的话，也是不正常。

    中年大夫轻笑，安慰她：

    “小姑娘，你这种算是失忆症，其它的……未经医疗科学和现代科学验证过，不能武断。”

    ……

    头上悬着的雷一个个消失，甘露心情舒畅：

    “那位楚大夫，问过我那些奇怪问题以后，我还真有点迷糊，怀疑自己真的移了魂，真的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了。”

    “千万不要被他影响！你就是你，不可能是别人，人有三魂六魄这个观念，流传了几千年，从未用科学的手段证明过……神鬼邪说，都是封建糟粕！”

    甘露开心地飞起，坐在那儿手舞足蹈，畅聊了大半个钟头，嗓子都疲了。

    卢南樵好笑，起身起给她倒水。

    刚拉开房门，耿直妈硬挤进来，问中年大夫跟上次一样的问题：

    自家姑娘的病，会不会有反复

    今天聪明过人，明天就奇笨无比

    再严重一点，会不会突变成傻子

    甘露不满：“妈，你好好的怎么咒亲生女儿我怎么会变成傻子”

    耿直妈不理她，眼巴巴看着中年大夫。

    她的问题看似简单，其实超纲，铁腕脑科权威也懵圈，斟酌半天，耐心回答耿直妈：

    “这位同志，理论上说，任何脑部重创，都可能会有后遗症，具体到你女儿，她额角的撞伤并不严重，当时就简单包扎一下，去卫生院打了一针，没几天就痊愈了，这种小伤，有后遗症的几率很小，可以忽略不计。”

    中年大夫有理有据，很不赞同耿直妈把女儿变聪明，跟撞头联系起来：

    “那只是楚人杰的一面之词，没有经过科学验证，人的性格突变，涉及到心理学、社会学、未知科学……”

    撞头导致失忆这种事，国内外都有很多相似病历，不稀奇。

    失忆以后变聪明

    没有先例，就算是真的，也不见得是撞头造成的。

    ……

    一家人出了脑内科，甘露心情舒畅。

    一周之内，冒出两拨脑科权威，观点迥异，针尖怼麦芒，互不相让，便宜她顺利过关了。</p>

    耿直妈黑着脸，拉着女儿去了楼层拐角，尅她：

    “傻丫头，跟你小姨一样犯傻是吧想想她当初那股疯劲，心里眼里，就一个姓詹的，谁都忘了！以为能长长久久一辈子，现在呢，吃上牢饭了！要不是有人帮忙，姓詹的一家人能活活逼死她……”

    甘露听得一脸迷，气得耿直妈戳她脑门：

    “你个傻妮子，还活在梦里那姓詹的为啥不要你小姨了，不就是嫌弃她有病，不能生孩子你现在看着机灵，万一哪天后遗症犯了，变得跟从前那样又木又笨，小卢主任还瞧得上你不得跟姓詹的一样，要退婚，要离婚，到时候你咋办”

    甘露：……

    耿直妈的担心，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发生的几率再小，有这么一份不确定悬着，很没安全感。

    耿直妈不但劝，还给支招：

    “前一阵子，柏舟去了咱们家，哭得瘫在地上，说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他了，我和你爸告诉他好几遍，他都不信，不死心……你从前那么迷他，死缠着我去说媒，一天不去，你就一天不吃饭，差点饿晕过去，现在说忘就忘，没良心的东西！”

    甘露讪讪：“我失忆是因为撞了头，撞头是因为吴碧莲推我，怪也要怪吴碧莲呀，我是受害人，陈柏舟长得那么帅，还愁娶不着媳妇”

    “柏舟是个死心眼，一时半会儿，哪那么容易转弯他样样都好，成分不好，来咱家当女婿，改了姓，就算跟老地主一家人划清了界限，往后重在个人表现，有你爸护着，别人也不敢欺负他，现在退了婚……就难了。”

    耿直妈说得动感情，甘露也无奈，总不能让她弃了卢南樵，回头再嫁陈柏舟吧

    “妈，白云公社那么大，想招女婿的人家也多，慢慢挑，总会遇到合适的……”

    “傻丫头，小门小户，护不住柏舟，真心想招女婿的人家，也没那么多，咱公社二十几个生产大队，二十几个支书，像你爸这样没儿子的，就他一个，有儿子的人家，谁会招女婿”

    耿直妈一脸气闷，告诉沙雕闺女：

    “李香香那个夯货，知道你跟柏舟黄了，想捡现成的便宜，托人去东圩提亲，要招柏舟上门，柏舟不答应，被她那一群堂兄弟围着打……你爸喊了民兵队，才把人救出来。”

    李香香有一大群堂兄弟，亲兄弟就只有李得魁，陷害沙雕爹失败，遭了报应，判刑十五年。

    李家父母年纪都不小了，怕老了没人伺候，怕娇生惯养的小女儿嫁出去受苦，起了招女婿的心思，还瞄上陈柏舟。

    甘露摇头：“不行，陈柏舟入赘李家，一辈子都得毁在这家人手上，再找别的好姑娘。”

    耿直妈气不行：“谁家有好姑娘，不嫁出去赚彩礼不攀高枝过好日子给他一个地主羔子留着除了这个李香香，埠头公社那边，也有一个支书没儿子，想招柏舟当女婿，女方已经嫁过一回知青，生了俩孩子，年后知青返城，娘仨都被甩了，招柏舟填黑坑，想想就膈应！”

    耿直妈越说越伤心，抹起了眼泪：

    “柏舟这情况，没了咱家撑腰，迟早落狼窝里……”

    甘露听出弦外之音，狐疑地看着耿直妈：

    “几个意思”

    “我跟你爸商议过了，想让柏舟过继到咱家当儿子，给你当哥哥，给我们养老送终。”

    甘露惊得汗毛倒立，不敢置信地瞪着耿直妈：

    “你这么舍不得陈柏舟，当初干嘛去退婚”

    “我那时候鬼迷心窍，净想着让你攀个高枝，现在看看你小姨……怕了！后悔了！还不如让你跟着柏舟，你迷他，他也喜欢你，不管你是傻是呆，他都能一心一意捧着，卢家门槛太高，咱高攀不起，说不定哪天就把你撂在半路上，妈心里不踏实，留着柏舟，也是给你留一条后路。”

    甘露槽多无口。

    耿直妈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关键是卢家人答不答应。

    卢爸卢妈不提，卢南樵那小心眼，当场就得炸雷！

    “妈，燕妮妈看不上我表哥，认朱一飞当干儿子，被拘役半年，你和我爸敢过继陈柏舟当儿子……”

    “过继谁当儿子，是我们甘家的事，是我和你爸的事，轮不到旁人多嘴！”

    耿直妈理直气壮，甘露急得原地跺脚：

    “妈，你想要儿子，可以自己生，可以收养，陈柏舟都十九了，大小伙子了，跟咱家非亲非故，过继他没道理呀”

    “我生不出来，你爸又是天煞孤星，父母长辈，同宗同族，一个都没有，过继柏舟当儿子，只要我们愿意，柏舟一家人愿意，谁也拦不住。”

    “要是我真嫁到卢家了，你拿陈柏舟怎么办”

    “就当儿子养呗，给他盖一座院子，娶一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甘露跪了。

    这耿直妈油盐不进，还认死理，比沙雕爹难缠十倍。

    正琢磨着怎么劝，卢南樵从身后的楼梯间走出来，春风十里地看着耿直妈：

    “阮婶，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甘露以为是送人回11号院，结果直奔汽车站！

    沙雕爹拎着匆匆卷起来的行李，一脸懵逼。

    说好了住到月底，再回村里，突然就接到公社领导打来的电话，说生产队有要紧事，必须马上回去。

    耿直妈心知肚明，绷着脸不吱声。

    甘露悄悄凑到沙雕爹耳边，问他：

    “爸，你们真打算过继陈柏舟当儿子”

    沙雕爹回过神，挠头，又点头：

    “那孩子挺可怜的，一心一意喜欢你，我和你妈怕你落得小姨这样，过继柏舟，省得他被人坑了，也省得你将来没着落。”

    甘露气急眼，示意他看卢南樵：

    “你把前女婿养在家里，现在的女婿怎么办”

    沙雕爹狡辩：“我把人当儿子养，又不是当女婿养……”

    甘露呵呵，哄鬼呢

    车厢里，卢南樵突然开口：

    “甘支书，阮婶，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喜欢露露，对她一心一意，不管她以后是聪明，还是呆笨，我都会一如既往，小姨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你们回去以后，告诉那个陈柏舟，他想当甘家的儿子，我不拦着，想当甘家的女婿……这辈子没门！”

    沙雕爹：……

    耿直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