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有力的钟声自远方传来, 洪亮绵长，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梦里郁郁芊芊的芳草, 檐角斜飞的高阁，清澈如镜的水泽，以及围在湖岸旁的万民，都在这古拙钟声中被打散成一片虚影, 最后化作一阵袅袅青烟, 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顾如霜猛地从贵妃椅上惊起，两手撑着柔软的席子, 只觉得两截手臂似是不属于自己一般, 虚弱而酸麻，浑身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竟没有丝毫力气。

    她低下头一看，原本抱在怀里的大白猫此时正卧在她的大腿上, 依旧睡得酣甜。豆大般的汗水顺着脸颊流至下颌, 最后滴落在藕白色的薄纱外罩上，一朵小花跃然绽放于其上, 恣意盛开着。

    顾如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这才发觉整个屋子昏暗不已，连灯都还未添上。她偏过头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向外面, 却见天色已暗，远山的尽头与浩浩长空相连，绚丽如玫瑰金沙般的霞光也渐渐变浅变淡，一行大雁自远处飞来, 盘旋在高山之上。

    此时约莫已至戌时，她竟睡了近一个时辰。

    顾如霜轻轻托起大白猫，将它放在一旁，然后起身穿上绣鞋。她转了转手腕和脖颈，总算觉得舒缓了些。

    方打开房门，便有一股穿堂风涌入屋内，带着独属于夏天的干燥凉爽。她撩了撩被汗水濡湿的鬓发，顺着长廊走向浴房。晕黄烛光从浴房里散发出，顺着顾如霜的视线望去，恰能瞧见两道纤细的身影跃然于窗纸上。

    顾如霜打开浴房的门，便见白茶与青蕊正在准备浴汤和衣裳。

    见她进来，两个侍女先是一惊，旋即白茶迎上前来，笑道：“奴婢们想着娘娘这时候该醒了，正想着将这儿准备好便去叫您呢。”说完便托起顾如霜的手将她领至浴桶旁。

    青蕊走至顾如霜的身后，褪去她的外裳，见她两颊被汗水润湿的发，不禁轻声呼道：“娘娘怎的流了这么多汗”

    顾如霜听了这话，脸色一白，想起方才梦中所见，不由一阵胆战心惊，但她到底分得清梦境与现实，因此只干巴巴地说了句：“没事。”

    白茶与青蕊见她似乎不愿提及此事，只得住了嘴，安安静静地服侍她沐浴。

    顾如霜坐在浴桶中，白茶用竹勺将略显温热的浴汤轻轻洒在她的肩头，浴汤流过白皙柔嫩的肌肤，竟让人感到莫名舒适缓和。她微微阖上眼，正欲享受着这舒适，脑子里却窜出了楚湛那张脸，那张在梦中冷漠如斯的脸。

    他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凤眸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顾如霜，我不会原谅你的。”贯来清冷熟悉的声音，他用最为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话。

    她紧紧地盯着楚湛那双眼，企图从中发现半点别样的情绪，可除了平静，一无所有。没有仇恨，没有心痛。

    他以这样平静的态度，对她说出了这般狠厉的话。

    一滴泪从眼角流出，顾如霜缓缓睁开眼，再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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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的晚风带着淡淡的荷香，萤火虫在这黑夜中散发着点点微光，看上去如星河般灿烂。长廊上壁灯被风吹得微晃，映出一道绰约纤细的人影。

    顾如霜身上只穿了件薄纱长裙，柔顺光滑的黑色长发未束，恣意地散开在背后。她踮着脚往长廊的尽头走去，动作极为轻快小心，生怕发出半点声音。

    长廊的尽头正是流云阁的小厨房。虽然她向来是在前厅用膳，可白茶与青蕊偶尔也会用小厨房做些点心供她解解馋，因此里头还是有些吃食的。

    顾如霜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柳眉微蹙加快了步子，直朝小厨房奔去。当时沐浴完后她本欲直接躺在床榻上休息了，哪想辗转反侧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清醒如初，脑子里全是之前做的那个梦。

    于是便一直捱到了刚才，她那向来不争气的肚子竟也开始唱反调了，拧得她胃疼。这时她才想起来，因为下午与楚湛吵了一架，她连晚膳都还未用。

    无奈此时已是亥时，白茶与青蕊以为她已歇息，早就回自己房中休息了。她不愿将两个尚在睡梦中的侍女喊起来，于是只好自己去厨房找口粮了。

    蹑手蹑脚地摸索了一阵，总算将小厨房的烛灯给点燃了。顾如霜将烛台摆在灶前，四处翻了一遍，总算找了些能吃的东西，可惜不是现成的，还得由她亲手来做。

    看着砧板上那两个红亮新鲜的番茄，以及一袋面粉和两个鸡蛋，顾如霜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开始动手和起面来。其实她穿越前因为工作繁忙所以很少动手自己做饭，但是这倒不代表她不会做饭。毕竟她是个懒人，能吃现成的何必自己动手。

    楚湛在门外，看着女子那高挑纤细的身影在厨房里忙活着，时而为灶添把火，时而挽起袖子用力揉着面团，晕黄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映下一轮温柔的剪影。他咽了咽喉咙，抱紧怀中那盒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桂花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四年前，成为了从前那个毛头小伙。当年他递给顾如霜那枚簪子时，心中亦是如此踟躇不决。

    今日回沁兰院后，他抱着这盒桂花糕，盯着那半篮樱桃看了两三个时辰，总算是鼓起了勇气来流云阁。其实他是特地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将这盒桂花糕放在顾如霜房前，然后便自行离开。哪想进了流云阁，却见着长廊尽头有晕黄灯光若隐若现，在这黑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带着疑惑靠近这抹烛光，却在门外瞧见了顾如霜。他压根没想到今夜会见到顾如霜，这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p>

    眼前的一幕实在太过美好，楚湛深知他的出现绝对会破坏这样的气氛。他竭力着将自己的目光从顾如霜身上收回，然后将手中的桂花糕轻轻地放在地上，生怕惊动了屋内的人。

    这世间每日总有千万种巧合之事可能发生，譬如风会吹响这两扇大开的门，譬如顾如霜会因为这响声而循声望来。

    很不幸，这两件事都发生了。

    楚湛原本放在轮子上的手顿住了动作，眼睁睁地看着顾如霜慢慢转过身来。穿堂风吹得门“吱呀”作响，他却觉得自己的双手僵住了，怎么也转动不了轮子。

    他像是个被人抓了个现行的窥伺者。顾如霜那双清澈透亮的眼从他的身上扫过，竟让他一瞬间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恨不得赶快转身离去。

    可绕是心中早已忐忑不已，楚湛依旧保持着一贯平静地模样，与顾如霜对视着。她白皙的脸上沾了些面粉沫，整个人看上去娇憨可爱，让他忍不住将她将她揉进怀里好好抱抱。

    顾如霜眨了眨眼，压根没想到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样的楚湛与梦里那个大相庭径，他那双故作镇定的眼中有过一闪而过的慌乱，在烛光的照射下，她甚至能清楚瞧见他那微微泛红的耳尖。这样的楚湛，莫名让她感到心安。

    至少不是梦中那个冷漠无情的楚湛。

    不过一想到楚湛今天下午的所作所为，顾如霜那早已平消的火气顿时又涌了上来。她抬起胳膊擦了擦略微发痒的鼻尖，没好气道：“殿下来这里做什么”这厮莫不是又来找她发气了这次她需得励志当个“有骨气的人”，不能轻易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楚湛微微一愣，飞快地将地上那盒桂花糕拾起，将它塞在身后，微咳两声，淡淡道：“你在做什么”一双凤眸瞥向灶台上那些只处理了一半的食材。

    所幸那盒桂花糕隐在暗处，再加上他动作极快，顾如霜倒是未瞧见他到底在做什么。

    顾如霜听了这话，为了壮大自己的气场，将背一挺，轻哼了一声，道：“煮面吃。”说完便转身走回灶台处，继续和着盆里的面。

    楚湛双手微微发颤，到底下定了决心，转动着轮子进了厨房里。他行至顾如霜身旁，见她噘着嘴抓着那被水混成一团的面团子，眼神犀利凶狠，觉得顾如霜和的不是面，是他的脑袋。

    他忍住头皮上传来的隐隐发麻感，又问道：“你没吃饭”他问完这句话便后悔了，禁不住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当时顾如霜来前厅用晚膳，结果被他给气走了，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不其然顾如霜睨了他一眼，怪笑一声，道：“我饭量大，又饿了不成么”

    说完便不肯再看他，继续埋下头做自己的事。

    楚湛自知有愧，被她这么一瞥，亦是有些委屈，轻声嘟囔道：“我也没吃呢。”

    他的声音极轻，但是顾如霜还是听到了。她听着楚湛那孩子般幼稚的话，心中莫名一软，连和面的力度都减轻了几分，到底忍住没理他，继续低头看着盆里那白花花的面团。

    楚湛见她看都未看自己，心中烦躁不已，双手顿时不知如何安放。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那盒被他塞在身后的桂花糕。

    他用左手慢慢往后背摸索去，尽力不让顾如霜发觉，然后将提起盒子上的根捆扎好的细麻绳，快速将整盒糕点放在砧板旁，确保她能瞧见。

    顾如霜原本心不在焉地和着面，却见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东西。她定睛一瞧，只见是一盒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糕点，上头写着“桂花糕”三字。她自然明白楚湛这一举措中的讨好意味，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心里的火气也消降了五六分，却仍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城西覃氏糕点铺的桂花糕，你不是说好吃么”楚湛别过头，觉得自己双颊有些发热。

    顾如霜听了她的话，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了，一双狐狸眼直直地盯着那盒糕点，觉得胸前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绽放开了，灼灼烫烫，包裹着她略显冰冷的心脏。

    她偏过头看向楚湛，拿起砧板上的两个鸡蛋递给他，轻声道：“不是没吃东西么殿下帮我把这两个鸡蛋打了，我便帮殿下也做碗面。”

    看着楚湛眼中那乍然出现的欣喜眸光，顾如霜不禁叹了口气。

    她还真是个没骨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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