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疏低下头看着楚湛略显苍白的面容, 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他知道殿下心中是在乎太子妃的，只是……这说出来的话, 未免也太伤人了。

    什么事不能挑明了说呢若非他今日见着了太子妃与尧世子在一起的那一幕，饶是他想破了头也不会知道殿下是因为这事而生气的。

    毕疏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屋子里泛着一股浓浓的醋味，呛得他两颊发酸。

    待顾如霜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楚湛掩在袖下紧握的双拳终于松了开来。他偏头看向一旁桌上摆着的那盒桂花糕, 伸出手将它圈在怀里，像是对待什么及其珍贵的宝贝一般。

    特地绕道去城西买来的桂花糕, 他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时, 似乎都能想象到顾如霜接过它时，会露出怎样欢喜的表情。可是注定，这盒糕点他送不出去了。

    他转头对毕疏道：“回去。”声音闷闷地，似乎还带着几分懊恼。

    毕疏轻轻应了一声, 推着他出了前厅。

    方出前厅, 两人便瞧见了摆在青石长椅上的竹篮，正是方才顾如霜提在手里的那只。楚湛看着篮子里那个个红润滚圆的樱桃, 突然觉得胸口一疼，那股浊气淤堵在内，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毕疏艰难的轻声开口：“殿下……这是娘娘方才想送给您的樱桃吧。”

    这句话像是一根榔头直击他的胸口, 楚湛所有伪装起来的故作坚强在这一刻几乎濒临崩溃。他那双向来清亮的眼隐隐发红，连眉梢都染上了几分绯色，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看着那篮樱桃，过了许久方缓缓开口, 似是喃喃自语，像个迷茫无措的孩子一般：“毕疏……我是不是做错了”

    毕疏叹了口气，道：“殿下，恕属下直言，眼见不一定为实，您方才该问问娘娘为何会与尧世子待在一处的。”

    楚湛瞪了他一眼，泛红的双眸看上去不禁让人发怵，质问道：“那你方才为何不开口劝阻”

    对于如此厚颜无耻、倒打一耙的主子，毕疏只能嗫喏道：“您……也没让属下开口啊……”当时整个大厅里除了两个主子，哪个敢开口说上一句话。

    楚湛一听，倒是被噎住了话。平日他自诩冷静果断，可偏一遇上与顾如霜有关的事情，便是剪不断理还乱，那些所谓的理智几乎荡然无存。

    他伸出手将那篮樱桃提起，心里却是踟躇不定。他在想是否要去流云阁问问顾如霜关于楚尧的事，可若是顾如霜说她真的喜欢楚尧，那他又该怎么办该是勃然大怒将顾如霜关起来，又或者是自己灰溜溜地逃走似乎哪个结果都是他无法忍受且不愿看到的。

    “……先回沁兰院吧。”他实在为这样懦弱卑怯的自己感到恶心，甚至连去问清事实的勇气都没有。

    楚湛将那篮樱桃放在腿上，伸出手拿起一颗最大最红的果子。他细细的端详着这枚果子，然后将它放入口中。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甜，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越咀嚼便越发苦了呢。

    远处斜阳与青山交相辉映，在地面洒下了一层余辉。他偏过头看向那轮掩在群山之后的圆日，觉得顾如霜就如这太阳一般，灼热灿灿，华光四射，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触碰的人。

    他此生注定活在阴鄙之中，永远见不到太阳，故而怎敢靠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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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茶与青蕊不知前厅发生的事，刚将那两篮樱桃洗完，便见顾如霜双眼通红地从门外走来，表情十分不自然，显然是哭过的模样。

    白茶忙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迎上前问道：“娘娘，发生何事了”

    青蕊亦是围了过来。

    顾如霜吸了吸鼻子，抬起手抹了把眼中欲流出的泪，道：“没事，外头风大，眼里进沙子了。”诚然楚湛就是那颗最大的沙子。

    白茶见她语气如常，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郡主又与太子殿下发生口角之争了。

    青蕊一听，立马问道：“娘娘可无事了那沙子可从眼里出来了”

    顾如霜眨了眨眼，泪水将她的长睫黏成好几簇，睫尾还挂着晶莹泪珠，看上去十分楚楚动人。她轻“嗯”了一声，淡淡道：“无碍了。”

    她憋了一肚子气，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委屈，可到底不愿在两个侍女表现出来，惹得她们担心。

    楚湛那颗大沙子压根没出来，不仅如此，他还紧紧地黏在她的眼睛里，在那里拼命折腾，刺得她双眼生疼。

    青蕊提起那两篮洗好的樱桃，对她笑道：“这两篮樱桃都洗完了，奴婢与白茶便拿去分给下人们了。”

    “二公子摘的那篮已放在了您屋子里了。”白茶接过青蕊递过来的一篮樱桃，对顾如霜温婉一笑。

    顾如霜故作镇定地摸了摸怀里大白猫的柔软毛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如常，对她们二人点了点头，道：“你们去吧，我去房中小歇一会儿，迟些再沐浴更衣。”

    两人点点头，拿着两篮樱桃往流云阁外走去。</p>

    待她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门外，顾如霜方气冲冲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对于楚湛方才的那番话，她是越想越委屈。

    这厮压根不知道她今日经历了些什么，她差点被马给踩死了，差点就回不来了！可楚湛什么都不知道，他只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最令她气闷的便是，她甚至不知道楚湛为何会发脾气!

    一进屋子，顾如霜便见圆桌上摆着半篮洗净的樱桃。她看着那娇艳欲滴的果子，只觉得自己的牙在“吱吱”作响。

    她是脑子抽了才会将自己辛苦摘了一个多时辰的樱桃巴巴地送给楚湛去吃，还将它扔在了回廊上。她就该把顾淮阳摘的这篮扔给楚湛，让他吃个够！反正他与顾淮阳兄弟情深。

    这么一想，胸口便更是淤着一股气了。顾如霜一下子瘫在贵妃椅上，抱紧怀里的毛团子，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抒发自己委屈的好方法。

    她提起大白猫的两只粉嫩爪子，然后开始与它进行来自灵魂深处的对话。

    “楚湛你这货有眼不识珠，给你樱桃吃是看得起你，不吃拉倒，老娘才懒得伺候你！”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气，表情逐渐凶煞。

    大白猫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新主人，不由地蜷缩了一下胖乎乎的身子，一双剔透琉璃眼仿若懵懂，压根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要你跪着向我求饶！”

    回应她的是一句“喵呜喵呜”。

    “你丫的仗着自己有权有钱有颜，就这般苛待我。你最好过来安慰安慰我，否则我真给你戴绿帽了。”

    半个时辰后，顾如霜长吁了一口气，觉得心里总算没那么堵得厉害了。由此可见，骂人最解气，她决定以后多多骂骂楚湛。

    大白猫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讲了半个多时辰，不禁摇了摇耳朵，张开嘴打了个哈欠。一双眼沽溜沽溜转了几圈，然后疲惫地阖上了眼，卧躺在顾如霜怀里。

    顾如霜歪歪斜斜躺在贵妃椅上，瞧着窗外的落日霞光，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终于支撑不住，与大白猫一同坠入梦乡。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高阁琼楼，有岸芷汀兰，有万千素不相识之人，有楚湛，还有她自己。

    这算不上是个美梦，日日惶恐担心的事在这梦里成了真，她成了千夫所指的荡/妇。

    水泽濡湿了她粉色的裙摆，轻烟纱罗曳了一地，在水面上铺就成一朵硕大粉嫩的木槿花。湖边芳草萋萋，有麋鹿鹭鸶沿着水泽长堤踱步而行。

    冬日的湖水格外冰凉，连水面上都冒着淡淡冷烟。她的身子半浸在湖里，膝盖因抵不住刺骨的寒冷而隐隐发痛，如被万千蚂蚁锲而不舍地叮咬着。

    她的面前站着黑压压一片人。

    这些人与她素不相识，有的身穿金锦缎袍，有的仅陋衣蔽体，有的不过是垂髫小儿，有的却早已白发苍苍。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憎恶与不屑，一个个指着她骂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那些恶毒的话语回响在她的耳边，渐渐变为一个个漩涡，似要将她给吸进去一般。

    她跪坐在水泽之中，只感觉自己的呼吸越发困难，微弱鼻息渐渐变浅变淡，连视线都逐渐模糊起来。

    突然一道白色身影从人群中缓慢行来，她模模糊糊瞧着，眼前却蒙着一层氤氲雾气，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清对方的眉眼。

    男人的身形清癯修长，白袍翻飞，行走时掠过高高芦苇，带起一阵白絮纷飞，朝着她一步一步逼近。

    淡淡的薄荷香充盈在鼻腔，带着一股凛冽冰冷的气息。渐渐地，她终于瞧清了来人的相貌，似是如高山之上经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自得一番傲人风华。

    他走至她的身前，看着那样狼狈不堪的羸弱女子，梅花般的唇勾起一抹清浅笑意，清冷声音夹杂着风雪呼呼声送至她的耳畔:“顾如霜，你欠我的，我会让你千万倍奉还。”

    说完他便抬起葱白修长的手，往她额间看似轻轻一点，却用了十足的力量。她原本早已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因为这个动作而彻底失去了支撑，浑身像是脱干了力一般，往身后的冰冷水泽轰然倒去。

    冰冷湖水漫过她的长发，浸湿她的衣襟，渐渐地，连口鼻都被包裹在其中。她眨了眨眼，透过清澈的水面，却看见楚湛一脸平静地睥睨着自己。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在水中不停地挣扎，看着那些人露出一脸畅快的表情，看着楚湛微微抬起头，不再看着她。

    在他们看来，她就是一个低入尘埃的卑鄙女子，任谁也不肯多施舍她一个可怜眼神。

    她从水中抬起手，看着楚湛皎白的身影渐渐远去，用嘶哑干涩的声音喊道:“救……救我。”

    那声音像是来自地狱之眼的恶鬼之声，悲切凄凉到连她自己都不敢细听。

    她用这样绝望的声音呼喊他，可是最终……也没有换得一瞬间的驻留。

    真是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