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朽
作品:《吻火》 besame mucho
相比之下, 萨尔瓦多的四季实在没太大差别, 很难察觉时光流逝——转眼又到新一轮总统选举期了。
举国上下都有种鸡飞狗跳的热闹,每天新闻都很精彩, 极右翼自由党呼声水涨船高,全新的权力格局即将形成。
丹尼一边跟安赫尔抢冰淇淋一边说:“不管谁当总统, 你都得保持良好的作息习惯——安赫尔, 你黑眼圈最近太重了, 国王殿下难道没注意吗”
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变化很快, 安赫尔长高了许多, 长相依稀可窥见将来的惊艳, 他手脚并用也抢不过丹尼, 被他轻轻松松勾着脖颈锁在沙发上, 呲牙咧嘴地道:“国王已经半个月没回来了……”
最初两年,有一半的日子能见到费利佩, 这几年他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出现,安赫尔已经渐渐习惯了。
丹尼慵懒地靠在沙发上舀一勺冰淇淋, 放开安赫尔,关切地看着他:“宝贝儿,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安赫尔笑嘻嘻让毛毛再拿一个冰淇淋勺子来,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当然记得。
不论速写画练习还是油画练习,他笔下总是费利佩,那犹如神造的五官构造会在画布上一遍又一遍被描摹出来,完成后欣赏一会儿,就得悄悄焚毁。炽烈的火焰中, 一笔一触化为滚烫而不可触摸的热度。
安赫尔在外不能提及费利佩,更不能把他的画拿去到处示人。
所以交出去的绘画作业上,模特通常是丹尼,画和他本人一样,多数是暖色调的。丹尼的长相当然也没得说,安赫尔十岁的时候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一个温柔的风流男人,自打丹尼不在他面前掩饰之后,安赫尔每次见到他身边的女人都没重样过。
“说认真的。”丹尼抬起他下巴端详他,“睡眠有问题,我可以给你开药,失眠的危害比安眠药副作用更大。”
毛毛从厨房拿来勺子,安赫尔从丹尼手里那杯冰淇淋挖了一大勺放进嘴里,声音含混的说:“不,梅森会陪我加大训练强度,足够累就可以直接昏睡过去了。”
丹尼笑容有些无奈,这些年一直是这样,安赫尔心里总有些严防死守的秘密。作为他的心理医生,丹尼不会硬闯这道防线,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无话不谈。
“在你面前,我时常怀疑自己的职业水准。”丹尼对他开玩笑。
安赫尔:“不用自我怀疑,你换女伴的速度足以从侧面证明你的专业能力。”
安赫尔拽着毛毛,把它铮亮的合金身体当作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黑眼圈是有点重。
也不知为什么,最近他的噩梦有愈演愈烈之势。过去上千个夜晚,他已经能够与那反复出现的同一个梦境淡然相处,早上醒来缓几分钟、回归现实就好了。
但这些日子,梦的真实感有点过分:费利佩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抵着他额头,还有那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几乎令他夜夜惊醒失眠。
“一个好消息。”丹尼看一眼手机,“国王明天回来。”
“哇哦。”安赫尔冲他灿烂一笑,叹口气,“他要是能打个电话也告诉我一下就好了。”
费利佩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通常都是梅森和丹尼说了,安赫尔才知道他会回来。
“校园慈善日,安赫尔,该出发了。”
毛毛用板正的机械音提醒道,话音一落,做了个弗拉明戈舞蹈的动作,金属质感的手臂舒展,像模像样。
丹尼:“呃……”
安赫尔:“它新学的,很棒,对吧”
丹尼看他跳起来利落地换衣服,一边抓起t恤从头顶套上、一边拿起护膝,于是起身帮他开门,问道:“小朋友又要骑车不给我一个送你的机会吗”
安赫尔单腿蹦着穿鞋往门口奔去,摆摆手,留下一个活泼的背影:“不用了。帮我告诉梅森,今天晚点儿回来!”随即消失在门外。
电梯抵达地下车场,安赫尔轻车熟路骑上墙边的一辆变速自行车,扣好护膝出发。
他起身踩了几圈车蹬,一冲出地下停车场,阳光霎时涌来。远处海风吹进城市中,安赫尔灵活地骑着变速车穿梭在车流中,经过人潮如织的路口,再抄近路从安静巷子斜坡冲下去,朝气蓬勃得如同一只飞鸟。
绿灯变红灯,安赫尔急刹,后车轮“唰”一声摩擦地面划过一道弧,他一条腿撑地,在人群里等红灯。
行人川流过马路,旁侧一辆黑色轿车车窗降下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瞧瞧,这不是独来独往的安赫尔吗”
轿车后座上是个红头发男孩儿,跟安赫尔年纪相仿。他头上用发胶做了造型,有种浮夸造作的贵族范儿——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一旦刻意模仿精英成年人,总会产生奇怪的化学效果。
安赫尔回头看去,先是茫然而后沉思的表情,显然说明:他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男孩儿挑衅的笑容有点儿挂不住了:“你不是放了学就回家的乖乖仔嘛,居然还参加校园慈善日”
“你是巴伦。”安赫尔终于想起来了。
巴伦简直是拳头打进棉花里,不可理喻地看他几眼,升起车窗。绿灯亮起,司机被他催促着立即开车走了。
安赫尔无所谓地转过头,骑车在人群中过马路。
这人是他的同学,安赫尔想起来,巴伦上周邀请大家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也包括自己。
但他一向不参加这种社交活动,同学也都习惯了,巴伦却不一样,他家境是显赫之中的显赫,安赫尔的拒绝让他伤了面子。
所以这是结下梁子了安赫尔难以理解。
今天是活动日,“校园慈善日”是一个主题,孩子们会一起策划慈善项目,倒挺有意义,所以安赫尔收到几个同学邀请后,加入了他们的团队。
“咱们组的项目是贫民窟儿童教育与保护。”讨论室里,一个男孩儿有板有眼地道,“可以跟我母亲设立的基金会对接。”
一群半大小孩开始正式讨论,安赫尔听到这项目的名字,就想起从前的生活,一时有点感慨。
等活动临近尾声,安赫尔起身去洗手间,今天学校里人不多,走廊空旷,转角处的动静格外明显——
“脸上这雀斑可真丑。”是巴伦的声音,“亏我原先看走了眼。”
一个女孩儿的啜泣声传来。
安赫尔皱了皱眉头,那家伙在做什么欺负女孩子太弱智了吧。
另一个男孩说:“丽塔,你进这所学校不容易吧,巴伦追你,你还要装清高”
巴伦不悦地道:“慈善项目资助生,蠢到头了,我居然想让你做女朋友。”
看来不是一般的弱智,追女孩被拒绝竟然也能恼羞成怒
安赫尔算是明白,为什么只是不去他生日派对就能惹怒他了。
他走过去,无语地看着那几个白痴男孩:“够了吗”
丽塔停止了哭泣,后背抵着墙,所有人都向他看来。
“安赫尔,你存心要找麻烦”巴伦一看见他,一股火就窜上心头。
“我当然没有。”安赫尔很认真地说,“是你在不停地找麻烦。”
巴伦一时气结。旁边男生提醒了一句,他不屑地笑道:“怪不得,你也是被资助才能进这学校吧原本是个孤儿”
“怎么,要追我”安赫尔倚在墙上,耸耸肩,“看来你对资助生情有独钟——不过我和丽塔一样,也不答应。”
巴伦怒道:“我对你没兴趣!”
“那可真谢谢你。”安赫尔翘起嘴角一笑,指着丽塔,“她能走了么”
丽塔连忙躲到他身后。
巴伦要揍他,被旁边人拦住劝道:“他是古斯特家的人。”
安赫尔不知道他们神叨叨说什么悄悄话,手伸到背后把丽塔推开:“当心,女士。”
巴伦已经气疯了,像头红毛野兽般甩开伙伴,直接扑过来。
安赫尔的力气不如他大,但灵巧地避开他迎面一拳,扣住巴伦的手腕向下一压,左臂箍住他后颈,提膝撞他腹部,松开手时,巴伦一时间直不起腰。
“我想你不会对丽塔道歉的。”安赫尔把他推回去,“但有些事你得知道:丽塔的雀斑很可爱,而你的牙齿该做矫正了,牙缝太大,心眼太小,很不利于健康。”
巴伦因为怕疼,一直不愿做牙齿矫正,听了这话简直同时被戳中“懦弱”和外表的死穴,弯腰捂着肚子,一脸狰狞地吼道:“安赫尔!你死定了!”
其余男孩扶着他,似乎忌惮于丹尼.古斯特的身份,没有立刻为巴伦出头。
安赫尔转身带丽塔离开,一过转角,侧过头对她眨眨眼:“快跑,其实我打不过那么多人。”
丽塔破涕为笑,两人一路跑到楼外,安赫尔看着那辆没有后座的变速自行车,有点为难,但还是道:“先走再说。”
丽塔坐在他身前的车架上,几乎被他圈在怀里,不过两个人都很苗条,于是安赫尔顺利地载着丽塔离开了学校。
“谢谢你!”丽塔大声道。
安赫尔笑道:“忘了那群蠢货吧!”
他加快速度,变速车飞驰在海滩旁的路上,神采飞扬的少年少女一路大笑大叫,肆意欢呼。海风迎面扬起衣摆,他们又穿行在繁华的市区路上,丽塔高高挥舞手臂,烦恼全都抛在脑后,畅快极了。
傍晚带着海洋潮湿气息的风穿过城市,安赫尔推着变速车,和丽塔慢慢地在市中心街边漫步,请她吃冰淇淋和甜点,两人很快成了朋友。
“所以,资助你来学校的女士上个月病逝了”安赫尔说。
丽塔有一头棕色中长发,眼睛很大,是个性格洒脱的女孩。她点点头:“她的家人仍在帮我,所以即便有点格格不入,我还是想在这学校坚持下去。”
安赫尔拍拍她肩膀:“其实多数人都很好,当你不在意的时候,也没什么所谓格格不入。”
“我很羡慕你。”丽塔说,“我是说,羡慕你能专注自身。”
安赫尔笑道:“太专注也不好,我今天才知道你和巴伦的名字,咱们同一个班好几年了。”
两人都大笑起来。
丽塔止步,指了指前方:“谢谢你,我住的地方就在那儿。”
安赫尔点头:“如果……”
他话音渺然而止,目光定格在街对面。
灯火阑珊的傍晚,对街一间餐厅门口,一个高挑的男人下了车,绕到车另一侧,绅士地为女伴打开车门。
女人风情万种地挽着那男人手臂,凑到男人近前嫣然笑语,两人如电影海报里的背影,进了餐厅。
那男人即便远远看,也有着耀眼夺目的轮廓——是费利佩。
那是他的情人吗他们看起来真亲密。
安赫尔一时魂不守舍地怔在原地,视线落在对面。
“安赫尔”丽塔循他目光找去,可已经看不到费利佩了,“你还好吗,出什么事了”
“我……哦,没事。”
安赫尔送别丽塔,在街边站了一会儿,直到手环发出震动,梅森联系他的时候才回过神。
他回去得晚了,一进门,强打起精神问候梅森,等梅森离开,他立刻蔫了下去。
心不在焉地洗完澡,安赫尔没动餐桌上的晚餐,也没开灯,客厅只有落地窗透进来的城市夜晚亮光。
他在空荡荡的白色地毯上躺着:“你说,他是不是和丹尼一样,有很多女人”
旁边席地而坐的机器人歪了下头,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
安赫尔自言自语道:“他从没说起过……”
这猜想一浮现就一发不可收拾。
费利佩在很多地方都有住处,或许他也像某些同学的父亲们那样,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情人,所以这几年越来越少回这里了。
安赫尔对他一无所知,或许自己本就是他生活的一个小插曲,无足轻重。
桌上手机震响,安赫尔躺在地毯上不太想动,毛毛伸出机械手臂为他递过来。
安赫尔在地上打了个滚,还是不想动。他说“接”,毛毛替他接通电话,调成免提模式。
“安赫尔。”低沉的嗓音传出来。
安赫尔从地上猛地起身,顿了半晌,才道:“费利佩”
“不舒服么”费利佩问,“你听起来没精神。”
安赫尔:“不,我很好……你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丹尼说,你希望我回来之前能亲自告诉你。”费利佩的声音极好听,回荡在空阔房间里。
安赫尔忽然有点心烦意乱,胸口一阵涩然涌上来——丹尼说他明天回来,可他刚才就在这个城市,跟一个女人在约会。
好吧,他当然有这个自由,我伤春悲秋的做什么。
费利佩:“我今天晚些时候回去。”
安赫尔一怔:“不是明天”
“行程改了,忘记告诉你们。”
安赫尔心里滋味复杂,默了片刻,又问:“那你……不需要忙点别的事”
话毕简直想撞墙,这是什么破问题,但又总不能直接问:你难道不继续约会吗。
费利佩:“别的事没有别的事。困就早睡。”
挂了电话,安赫尔躺回地毯上继续挺尸,不知怎的,就是很郁结。
他看着窗边的画架,想起自己练习过的无数张素描和油画,画布上的费利佩看起来要近得多,越细想越不安。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是不知不觉形成的习惯,当迈出去,再回头审视时,小安赫尔第一次发现,原来很多事情都不是那么理所当然。
一直以来夜里的噩梦,或许就是上帝在提醒他,可他还小,根本不能明白。
“毛毛,打开那个抽屉。”他躺在地上说。
机器人轻车熟路地走到那一格抽屉前,拉开抽屉,金属指尖就像小安赫尔每次所做的那样,轻触了一下里头吉卜赛脚链上的金铃铛。
“叮零”的清脆声如水面扩开的涟漪,回荡在空阔敞厅中。
“啊——”小安赫尔反而更烦乱,“毛毛,关上那抽屉。”
毛毛俯身扒在抽屉边,像是跟安赫尔故意作对,又或是那铃铛声把这机器人催眠了,它的金属手指继续欢快地拨弄那金铃铛,“叮零叮零”声居然很富有节奏感。
安赫尔明白过来,这是让它学习弗拉明戈舞蹈的后遗症。
“住手!”安赫尔无力地道。
叮零!
“毛毛,把我气死对你有什么好处”安赫尔捂着脑袋。
叮零叮零叮零……
就在这时,大门口传来熟悉的动静,费利佩回来了。
安赫尔僵了一刹,飞快地从地上弹起来,冲到抽屉边。他从来都是悄悄去看这抽屉里的宝贝,费利佩如果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会尴尬死的。
费利佩开了灯,就见安赫尔正抱着毛毛的腰把它往外拖,而毛毛巍然不动地在抽屉边俯身。
——叮零!
费利佩疑惑地注视他们。
安赫尔颓然地指着毛毛:“它可能……脑袋短路了,需要保修。”
这是费利佩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也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那天费利佩坐在热烈锦簇花园中的画面仍未褪色。
实际上,丹尼和费利佩至今一点都没变,岁月对他们无计可施。小安赫尔脱胎换骨,眨眼已成为如今的耀眼模样。
“抱歉不能送你去纽约。”丹尼这天来得很早,“自己一个人真的可以民航客机会有很多乘客,和家里的不一样,能适应吗”
安赫尔笑道:“别担心,唯一需要适应的只是没有你们在身边。”
梅森:“出了机场,会有人接你到新住处。”
“该出发了。”费利佩抬手看一眼腕表。
他揽着安赫尔肩膀,安赫尔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轻轻搭在他腰后,出门进电梯。
他们上一辆车,梅森亲自开车,丹尼在副驾座,安赫尔与费利佩在后座。
“你们的航班几点起飞”安赫尔问。
丹尼:“比你晚十五分钟,正好送你。”
安赫尔:“你们去哪儿”问完看看费利佩的神色,自觉地道,“好的,我不问。”
离开大厦停车场,刚经过两个路口,前后渐渐有二十几辆黑色奔驰越野车围拢过来,安赫尔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要做什么”
费利佩将他揽到身边,平静地道:“都是自己人。”
“要跟你们一起出发”安赫尔蹙眉。
丹尼语气轻松:“人多更热闹,不是吗”</p>
安赫尔回头看身后那辆车,车里的人体型精悍,举止粗犷又训练有素,这种气质他不陌生,雇佣兵就是这样的。
他们要做什么安赫尔想到最近他们筹备事情时肃冷的气氛,不由感到焦躁。
“去的地方治安很差,”费利佩罕见地对他解释,轻描淡写地说,“需要带些帮手。”
安赫尔勉强点点头,靠到他身上,看车窗外飞掠过沿海公路景色。
抵达机场,安赫尔转过身拥抱他:“我走了。”
费利佩摸摸他淡金色微卷的头发,安赫尔的眼睛像萨尔瓦多湛蓝的天空,清晰映着他脸孔。
“允许我冒犯一次。”安赫尔凑近些,轻轻在他脸颊落一个吻。
男人对他淡淡一笑,并未多说什么,握了握安赫尔的手。
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入口外,目送轿车开往另一座航站楼,安赫尔转身进了大厅,有人过来替他去办理托运手续。
飞机起飞的一刻,绚烂阳光照彻舷窗,安赫尔戴上耳机凝视外面。
他不知费利佩的航班将前往何处。
耳机里并非古典乐,而是初次被费利佩带回萨尔瓦多那晚,夜色里车内回响的女歌手声音。
“……do you want to feel how it feels”
“do you want to hear about the deal im making……”
仿佛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昏暗中那人完美的侧脸。
夏末纽约仍然很热,航班抵达肯尼迪机场已经天黑。安赫尔一路没睡,看了两份演奏会曲目总谱,又看了一份歌剧总谱。
如果没有费利佩,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将是音乐。正如老师所说的,安赫尔是小提琴天才,天才的灵魂与事业注定要完美契合,他们是被上帝派来展示神迹的。
离开航站楼通道,早已有人等候:“晚上好,我将是您的管家,请随我来。”
这是位温文尔雅的老先生,他们彼此都提前知道对方长相,有人接过行李箱和琴盒,安赫尔随管家上了车。
这不是第一次来纽约,夜幕流光溢彩的大都会轻易让人嗅到纸醉金迷的气息。
霓虹闪过车窗,映出安赫尔沉静的面容,斑驳陆离的光芒并不能蒙住他的眼,他仿佛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始终纯净宁和。
住处位于上西区,夜间不便于记路,管家简单为安赫尔介绍了一下:“安排在这里住,离你的学校更近。”
这座公寓的宽敞程度与萨尔瓦多的居所差不多,大约十二个房间。
最大区别在于,安赫尔能见到佣人,所以房子里不至于太静。他先是惊讶了一下,费利佩竟允许佣人们看到屋主,随即反应过来,纽约在某种程度上安全得多,所以不需那么多桎梏。
管家对安赫尔说了明天的安排,行程相当紧凑。安赫尔洗了澡躺在床上,枕头、被子乃至睡衣和织物的布料质地,一切都准备的和以前相同,想必是梅森安排的。
只是缺了一样——费利佩身上专属的冷冽淡香。
就在思绪烦扰的黑暗中,安赫尔睡到第二天清晨,被敲门声唤醒,打起精神正式投入新生活。
他一边无意识地搅拌沙拉,一边向管家打听:“先生他们多久来一次”
“通常一年两到三次。”管家说,“其它地方也有住处,所以要看留宿时离哪处近。”
安赫尔点点头,迅速解决早餐,随管家出门。
去音乐学院办理入学注册手续,安赫尔先前参加考试来过,对这里不算陌生。
车停在外轮廓不规则的玻璃外墙大楼下,整座建筑棱角别致,如剔透的矿石晶体。
这座顶级艺术学府毗邻纽约多个剧院和艺术中心,学院主要音乐厅和教室、琴房基本都在这一幢精致大楼内。学生们进进出出,开学伊始是最轻松的时刻。
走廊上遇到见过的教授,安赫尔停下来问候,这位以严苛著称的先生格外和颜悦色:“前天收到邀请函了,期待你的演出,想必比面试时更精彩。”
安赫尔笑了笑,目送他远去。
“请问你知道这间音乐厅怎么走吗”一个清亮的声音问道。
安赫尔回头,见一个打扮清爽的男孩儿微笑看着自己,那男孩儿也是金发碧眼,比安赫尔个子稍低,娃娃脸,但很稳重。
安赫尔看一眼他手机上的讯息:“正好顺路,跟我来吧。”
“多谢,”男孩儿说,“我叫恩佐。”
安赫尔一边带路一边随口问:“你也是新生”
恩佐耸耸肩:“不,我不是这学校的,我在帕森斯学服装设计,今天是给朋友送东西。”
说罢抬起手里东西,“他今天演出,想用a调单簧管,带成降b了……”
安赫尔听了大笑,恩佐也笑。
“你品味很好,”恩佐以一个服装设计专业学生的眼神友善地打量他,“这些衣服款式低调,但你穿上效果很棒……我都想请你做模特了!”
恩佐是个阳光又略腼腆的少年,安赫尔挺喜欢他。
“送完东西你要去哪”安赫尔问,“我去卡耐基音乐厅,或许能顺路送你。”
恩佐拍拍他手臂,温和地一笑:“谢了,不过我方向相反,得回学校附近看房子。”
“看房子”安赫尔在这方面显然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你们这边的新生统一住校,”恩佐解释道,“我们学校不同,我得租房子,想省钱必须货比三家。”
安赫尔恍然大悟,真诚地道:“祝你好运。”
音乐学院一旦开课就很忙碌,通常每天进了那座大楼就要待一整天——天才们也得去琴房,也得面对脾气各异的教授。
安赫尔并没选择小提琴专业,而打算以歌剧导演为主要方向,这就决定他比别的学生更忙,必须兼顾表演、艺术理论、声乐视唱等等,同时还要筹备演奏会。
这种时候,最重要未必是拼命,只有良好的基础能大幅度减轻任务难度。幸而安赫尔基本功深厚,只有表演课是完全新奇的,除此之外他都很得心应手。
周五晚,小提琴老师抵达纽约,安赫尔前往音乐厅与交响乐团合一遍协奏曲目。秉着负责的态度,他对总谱已经很熟悉。正式演出未必会与该乐团合作,但对方今天给出了极高评价。
“你将一举成名。”老师对他说。
安赫尔指着台下穹顶笼罩的上千观众席:“如果那里没有我在意的人,再多观众也等于空无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他虔诚忧郁的神情,如神座下的天使,仿佛与多年前某个年轻人的模样重叠,老先生忽然就想起圣经中这句话。
“他们有消息吗”安赫尔问管家。
管家彬彬有礼:”恐怕没有。“
丹尼他们不知在哪,平常的联系方式无法使用,只能等他们联系这边。
安赫尔进了门放下琴盒,又问:“对了,我们学校要求住宿舍”
“理论上是。”管家不疾不徐,“但提前做了申请,所以不必住在学校。”
安赫尔揉了揉太阳穴:“如果不是朋友提到,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您希望住宿舍吗”管家和蔼地微笑,“与陌生人同住,私人空间很有限。”
当然不希望,安赫尔很清楚自己受不了这个,只好投降。
十月底,演奏会当天,安赫尔知道他不会来了。
因为前一晚,费利佩终于打电话来:“安赫尔,祝你演出成功。”
纽约的秋天其实不算萧瑟,风很大,中央公园的花树枝叶从深红到金黄,色泽纷呈如油画。
观众入场前,安赫尔穿过华丽浓重的深红座席,演奏厅雕花穹顶嵌灯闪耀,他走上名利场登峰造极的舞台,心里莫名空荡荡。
“母亲,您放心,我发誓绝不提前离场。”一名身穿修身西装的年轻人站在音乐厅门口打电话,他一头红发,耳垂戴着钻石耳钉,“……我知道,那是您的小提琴老师,我一定不会溜走泡妞去的。”
挂了电话,旁边同行的朋友笑道:“兰格,这位横空出世的小提琴家到底怎么样”
那名叫兰格的红发年轻人耸耸肩:“我也没见过。”
观众陆续入场,台下渐暗。
璀璨灯光聚在安赫尔身上,少年的金发与纯洁面容如壁画上的天使,拿起小提琴,他身上的耀眼光芒令人心折。
心不在焉的兰格一时忘了呼吸,他坐在最好的位置,把安赫尔看得很清楚,包括少年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身边朋友轻轻怼了手臂一下,兰格也没回应。
台下座无虚席,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开场,继而巴赫a小调协奏曲,这才是他们故事的开端。
费利佩没有来。
直至曲终,尽管安赫尔以极致水准奉献整场完美演奏,可台下千百人始终如同空无一人。
安赫尔是完全没有曝光过的新人,演奏会由老师出面发出邀请,这晚观众不乏演奏家、乐评家,以及各大音乐公司和电影界人士。
谢幕后,速度最快找来的当然是经纪公司,那位男士能言善辩,言辞极具说服力,但安赫尔的老师替他委婉挡了签约提议。
“人们各司其职,上流社会的人很有耐心,明晚庆功宴会他们才会来打扰你。”老师半开玩笑,同安赫尔道别,当天还需飞往伦敦。
交响乐团的每个人都收到了以安赫尔名义赠送的礼物,却不知这个才华惊艳的少年躲到哪儿去了。
音乐厅后台休息室,安赫尔脱掉礼服外套,靠在镜前桌边发呆。
兰格闲庭信步地穿过安静走廊,停在休息室门口,门半掩,他轻轻一碰就推开了。
金发少年在昏惑灯光下,衬衣解开两颗扣子,手中仍握着小提琴。
一片安静中,他睫毛低垂,静静出神,似乎散场观众里不绝于口的赞美全然与他无关。
兰格轻轻敲了两下门:“恕我冒昧。”
安赫尔抬起头,浓密的睫毛洒上灯光,干净的蓝眼睛美得摄人心魄,静静望来。
“我……”兰格感叹上帝对这小家伙的偏宠,很快恢复风度翩翩的模样,“我母亲曾经师从你的小提琴老师,不过我似乎来晚一步。”
“啊,很遗憾。”安赫尔站直了,轻轻地说,“老师已经去机场了。”
事实上,安赫尔一眼看见兰格,很是防备了一下——没办法,谁叫他是红头发跟从前的死对头巴伦一样。
幸而兰格极为俊美,笑容佻达,言谈举止分寸得宜,红色头发也连带着变得顺眼。
安赫尔收起琴和琴谱,兰格很擅长搭讪,等安赫尔刚迈出休息室,话题已经很自然地过渡到“不如请你吃个晚餐”。
难怪哪里熟悉,安赫尔顿悟,此人搭讪的样子跟丹尼有点像。花心大少的气场往往相通。
安赫尔很清楚,他对自己绝非那种想法,礼貌婉拒道:“很抱歉,我得回家了,车在等我。”
“当然,整场演奏会是很累的。”兰格善解人意地微笑,“那么明天晚宴见。知道么——你已经闪耀全纽约了。”
安赫尔被他逗笑了,兰格拍拍他肩膀:“笑起来可真好看。”
直到回住处,安赫尔一路都很安静,房子大而空阔,演奏会终于完毕,他心里空荡也跟着成倍放大,几乎陷入深渊。
他忍不住再次试着给费利佩、丹尼甚至梅森打电话,讯号完全中断。
一台备用手机忽然震响,安赫尔手一颤,扑过去接通。
“小安赫尔,”是丹尼声音,“演奏会很顺利,对么”
安赫尔“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很抱歉没能在场。”丹尼语气柔和。
电话那头隐约有某种仪器发出规律“滴”声,安赫尔很疑虑:“丹尼,你们在什么地方”
丹尼放缓声音:“费利佩跟你说,不过他很忙,只能讲几句。”
安赫尔的心提了起来,几乎屛住呼吸。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安赫尔,还好么”
听见这声音的一瞬间,委屈不由分说涌上来,安赫尔强忍情绪:“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们”
“不能给你承诺。”静了片刻,费利佩又说,“安赫尔,说原谅我。”
他总是这样,从不说抱歉,但又要安赫尔原谅他。
安赫尔攥着电话的手指节发白,深呼吸几下才终于能开口:“等你回来,见到你的时候才能说。”
费利佩似乎轻轻笑了笑,随即电话拿开,丹尼匆匆对安赫尔道:“宝贝儿,这边有点急事,改天再聊。”
只听那端一阵混乱声响,仪器尖锐鸣音,以及电流不稳的沙沙声,仅仅持续短短几瞬,电话已经被挂断。
安赫尔坐在黑暗的卧室地板上,像身处一座监牢。
他身上几乎在冒冷汗,重新解锁手机,点开方才那通电话的录音,听了几句就关掉。
他一如往常洗澡回到床上,旁边抽屉里是那条吉卜赛脚链,安赫尔将它按在胸口,金铃铛发出轻响,随着他呼吸节奏回荡着。
次日一早,安赫尔给一位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打电话。
“安赫尔,你出名了,我父母今早打电话还提到你……”对方热情讲解他一夜爆红的程度。
“或许没那么夸张,”安赫尔总算找到一个空隙,扳回正题,“洛森,那个,请问能不能借用一下你那套音频分析设备”
昨晚的电话录音即便放大音量也很难听清,经过滤波器处理,分离出来的背景噪声中,除了不知什么仪器发出的响声外,混乱中似乎有人提到一种止血药的名称。
安赫尔心里骤寒。
今天还有晚宴要应付,安赫尔给一位高中朋友打电话,寒暄后问道:“瑞贝卡,我的同学想去塔拉帕拉,那一带安全吗”
中学时代的朋友们消息渠道极广,父母之中有很多做国际贸易或在外交部门,打听一些事效率奇高。
瑞贝卡很快给他回复:“安赫尔,你朋友去塔拉帕拉旅游吗”
“采风。”安赫尔对于编造谎言感到抱歉,但别无他法,总不能说要打听费利佩。
瑞贝卡严肃警告道:“让他最好深思熟虑,哥伦比亚和咱们边境交界最近似乎有行动,发生过交火,军队戒严,几个村镇平民已经撤离。”
“有具体消息吗”安赫尔问。
瑞贝卡:“我看看……塔拉帕拉似乎也在范围之内,抱歉,问不到细节了。”
这通电话结束,安赫尔失魂落魄地回去,站在窗前许久才冷静下来。
佣人如常在他身后掸去瓷器上的落灰,安赫尔吩咐他们今天休息,房子里只剩下他和管家。
塔拉帕拉这个地名,是他先前无意间听见费利佩和丹尼谈话中提到的,毗邻哥伦比亚边境。
他们会不会就在那里
电话那端的仪器声会不会是医疗设备止血药又是怎么回事
昨晚丹尼打来的电话无法回拨,他们应该是在频繁更换电话号码。
这些已是他能获得的全部信息。
安赫尔疲惫极了,他试着用各种手段从管家那里打听,最后确定管家不会透露任何消息。
这是一场博弈,安赫尔如果透露自己打听到的东西,或许会被反馈到丹尼那里,但如果他弄巧成拙让有心人知道了这些,或许反而会陷他们于险境。安赫尔只能选择不说。
这座房子处处都像原先在萨尔瓦多的家,却没有丝毫费利佩的气息,就像个“大型的拙劣仿制品”。
安赫尔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倍感焦灼,他觉得再住下去自己会发疯。
他在阳光通透的窗前站了两个小时,太阳将落之时,他已经接受了事实——费利佩不愿让他涉足一件事的话,他是根本对抗不了费利佩的。
事实上,眼下他唯一该做的就是等待,如果帮不上忙,那么执意插手就是帮倒忙。生活不是好莱坞电影,冒冒失失的角色只会毁掉一切。
安赫尔一切如常地出席了晚宴,良好教养使他能够得体应对这场合,无非是赞美、寒暄、致辞、接名片……好吧,不停循环。
一位男士与他聊天时提议:“安赫尔,有兴趣参与电影配乐制作吗”
老师提及过此人,评价很高,安赫尔对他很信任,想了想并未拒绝:“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很荣幸。”
安赫尔酒量不大,一杯香槟轻抿半天也没过半,他担心这只香槟杯一直碰杯已经快碰碎了,默默换了杯马提尼。
“安赫尔。”兰格如约出现,红头发,钻石耳钉,耀眼却不浮夸。
兰格的确有当花花公子的资本,他眼形微微上挑,唇形优美,下巴微尖。有些女气的精致长相,但脸庞轮廓恰到好处,令他成为一个男性荷尔蒙爆棚的妖孽。
作者有话要说: 神父的话引自《哥林多后书》《诗篇》
番外想看什么吗,合适写的话就写。另外呢,也请大家提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