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弟子
作品:《眷属难成》 华清书院更像是一座精致的私人庄园,并不像普通的书院那样古板。
里头五步一阁,十步一廊,种着奇花异草,参天古木,当真是一步一景。
阮清和阮霏跟着导引的弟子进了西厢的跨院。
那弟子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青色袍服,头戴襦巾,虽是垂眸敛目,却行动间自带风流倜傥的气质。
他微微一揖,道:“请二位姑娘稍候。”
阮晴和阮霏也就点头,而心的等候。
想必里面的先生有其他前来求考的弟子。
华清书院多年不曾公开招弟子,这猛的一开口子,前来求考的人如过江之鲫。
但女孩子们就稍微的少了些。
有像王家那样的士家大族,姑娘们压根不必到外头来求学,家里长辈足够开蒙、教导,再不济,也有多才多艺的女先生投靠。
家底简薄的就压根没指望姑娘们读书,有条件就跟着认几个字,会看帐就行。
没条件的,胡乱凑合,怎么样都是一辈子。
毕竟这个世道对女人的要求很低,能嫁人生子,平安喜乐一辈子就足够了,没有谁想把个女孩儿家教得满腹经纶,博古通今。
即使像阮这样注重读书的不上不下的人家,也不是哪个姑娘都愿意来的。
二姑娘阮霏和三姑娘阮蔚还是一母同胞呢,且有母亲阮大奶奶给开小灶,学习上很轻松,在姐妹们当中也很出挑。
但问起可愿意去华清书院读书,阮蔚第一个摇头。
在家里挺好的,再说她没野心,也就不想出去吃苦受罪。
大姑娘阮霁就更不愿意了,在家里学,她不过是应景,对这些本来就不感兴趣,断断没有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事去拗着自己非要做的。
剩下的又太小,自己本来就没什么主见,说是识字,也不过是长辈发话,她俩跟风罢了。
倒是阮霏看阮晴想去,她犹豫了下,还是点头。
她是个善解人意,又心思细腻的姑娘,自认为比阮晴大着几岁,要是让阮晴一个人出门,未免太过孤单。
她想,就算自己考不上,陪着四妹妹走这一遭,也权当做个伴呢。
两人等的时间不长,先前那引导的弟子便前来请阮蔚过去。
阮晴就站在廊下,默默的看着院中的一棵古树。
这树想必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得得两小儿合围,叶子宽大,有些像梧桐。
这院子挂着个牌匾,上书“有凤”二字,是想以梧桐引金凤的意思吗?
她正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阮蔚出来了。
阮晴抬眼望过去,以目示意:如何?
阮蔚两颊微红,走过来拉着阮晴的手道:“先生很和气。”
也就这么一句话。
阮蔚早知道自己学得只是个皮毛,毕竟她一直停留在《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这个水平上,提笔练字还不成形,来了也是自讨苦吃,所以对于落选也不意外。
就是有点儿惭愧。
她自己倒没什么,就是对阮晴报之以极大的同情。
她知道阮晴很想来这儿读书,但有些事,不是光有理想和信心就行的,还得有相衬的才学才行。
她挺担心阮晴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阮晴倒是神色淡淡的,正了正衣襟,跟着导引弟子进了学堂。
屋里打扮很是精简,上首蒲团上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同样是书院里的青色襦服,有着一双明亮兼慈悲的眼睛,气质又比导引弟子高了几个台阶不止。
阮晴恭敬的揖了一揖。
先生温声道:“坐吧,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不必刻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便好。”
“是。”
等阮晴坐定,先生问:“为何要读书?”
阮晴开口道:“我想学做药膳,以此侍奉家中长辈。”
先生倒是惊讶了一回。
他见过来求考的孩子多了,但凡问到这个问题,各个都答得十分高端,上到“忠君报国”,下到“泽被百姓”,最不济也是“读理明义,做个人中侥侥”。
像阮晴这样“没理想”的人,还真没有。
因为一般这样的人,出身所限,也没机会,更没那个胆量,敢腆脸跑华清书院来自取其辱。
先生不由得在肚中微微叹气。
就是想放水也不行了,华清书院不是寻常的书院,并不以“教化育人”为己任。
这招牌这么值钱,不能让个小虾米糟蹋了。
他正了正脸色,“咦”了一声道:“孝心可嘉,但书院并不是药堂,姑娘怕是要另寻高明了。”
看她年纪这么小,也不用问她都学过什么,字写得又怎么样了。
先生就想招手,让弟子送阮晴出去。
阮晴却伏地道:“还请先生听我把话说完。”
先生又把手放下了,道:“好,你说。”
阮晴道:“人之为本,孝乃天经地义,实在当不得夸口。哪怕背地里做得尽善尽美,一旦说出口,这孝心也打了折扣,有沽名钓誉之嫌。”
先生点头。
这小姑娘年纪不大,道理懂得倒是不少。
阮晴又道:“我与旁人又不相同。旁人自是母生父养,有所怙恃。阮晴却是弃儿,唯有曾外祖母苦心抚育。
我只恨自己身小力微,不足以报答曾外祖母恩情的十之一二,所以贪心希望一朝速成,唯恐日后……”
自然是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阮晴颇有些孤勇的道:“就算天下最好的药堂,怕也未必有华清书院里的先生出类拔萃。书院誓要以培养天下良材为己任,我又如何不想求天下最优秀的先生做老师呢?”
先生失笑,道:“你竟有此大志?”
阮晴轻吁口气道:“不敢妄言,只不过听长辈们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敢夸口我有救天下人的雄心,目前我只想安生的在曾外祖母膝下尽孝。”
她还挺有自知之明。
能力不够,开口闭口就是“家国天下”,那是嘴炮,或许一时半会儿能糊弄住人,但时间长了总会露出真面目。
倒不如像她这样踏踏实实的好。
先生道:“你想学做药膳,自然避不过一个药字,我问你,你可喜欢?”
这想做和喜欢做,可大不相同,有时候差的距离还挺远呢。
阮晴微笑:“喜欢。”
她自从识字后,便在书肆里找了本最基本的《汤头歌》,连蒙带猜,倒也学了不少。
先生问了她一些药材的性状和药性,她倒对答如流。
又问了一些相克的药材和食物,她也能说得明明白白。
先生表情没带出来,心里却有点儿满意了。
他又让人捧了笔墨纸砚,道:“你写几个字我看。”
阮晴果然提笔,很是笨拙又认真的写下几行字:姓阮,名晴,家住某某巷……
先生看了一回,不由得又瞥了阮晴一眼。
他故意逗她:“好,你的心愿我已知晓,你的基础我也已经了解,先回吧。”
并没说收不收她。
阮晴踟蹰了一瞬,便起身又深施了一揖。
弟子带着阮晴和阮蔚出门,这先生才向身后的屏风处道:“你也听了这半天了,给个意见?”
周助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在先生的左侧坐了,淡漠的道:“收不收,收哪个,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多嘴。”
萧望之嘲弄的笑了笑,也不用人,自己捧了茶具出来,给周助和自己沏茶。
他道:“多年不见,师弟倒是变化颇大。”
周助不以为然。
萧望之觑着他道:“别的不论,你这口是心非的本事是越来越登峰造极了。”
周助捧着紫砂小盏,淡淡的笑笑,不作一词。
萧望之又道:“你竟不关心自己的嫡亲儿子,反倒要为个两不相干的小姑娘说情,是为了一偿当年夙愿,还是想弥补故人?”
不管周弗,倒不是周助不关心,而是他相信周弗有这个本事。
这不,连阮晴都能凭借一张小嘴,说得天花烂坠,不管是不是真的打动了萧望之,起码让她在众多寻常姑娘中脱颖而出,那就是她的本事。
要是周弗连这等本事都没有,那这华清书院,不来也罢。
周助冷笑道:“我又不曾做错,何谈后悔?既无后悔,又何来弥补?”
萧望之叹了口气,道:“既无后悔,何必夜夜惊梦?”
周助道:“这话无理,梦乃天成,难道师兄不做梦?既有梦,便有好坏之说,我不信师兄心无挂碍,从不曾做过恶梦。”
他当然也做梦,更甚,他也做恶梦。
萧望之让周助噎得哑口无言,搁了茶盏道:“罢,罢,算我多嘴。”
他就是多嘴,不过周助也不会跟他计较罢了。
萧望之对这个师弟还是关心的,说不多嘴,还是劝他:“道法自然,纵然如今的皇帝不是贤君,可大梁的国运未尽,你实在犯不着造下滔天杀虐。
一个朝代的覆灭,一个国家的变迁,再上升到时代的更迭,不是靠你一个人能完成的。”
周助肆意笑道:“天道之常,亦有迟速,我纵不敢与圣贤比肩,但稍加助力,推一把也是应该的。”
他推身而起,道:“告辞。”
萧望之挥了挥手,算是送客。
三天后,阮家接到了华清书院的名贴:阮晴被正式招收为华清书院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