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祭奠

作品:《眷属难成

    阮晴重新靠回去,把脑袋抵着车壁,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外头的立冬也不敢深劝。

    孙妈妈轻咳了一声:“四姑娘,不管心里怎么想,这人情大礼,该讲还是得讲的。”

    断没有撕破脸的道理。

    “我知道。”阮晴答得有气无力。

    但她就是不想下车见周弗。

    有什么可见的呢?

    他没错,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非要追究,不过是阴差阳错而已。

    两人出身就是原罪,他不该姓周,她不该是顾梅的女儿。

    别说他对她有什么感情,不可割舍。

    俩人本就年纪不大,又不曾见过几回面,不过是仅有的几次敷衍……

    就算曾经倾注过交好的感情又如何?

    对于未来漫长的人生来说,这几面微不足道。

    她不想听他认错,也不想自己去认错,所以见面除了徒增烦恼和尴尬之外,毫无益处。

    外头的周弗就那么坐在马上,垂眸瞅着地面,既不开口催促,也不让开道路。

    他心里涌动着一种让他害怕的情绪,那是不受控制的暴戾。

    他恨眼前的场面,也恨阮晴的决绝,更恨她沉默的执拗。

    以前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谦谦君子,但该有的规矩礼仪,他是有的,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绝不会无故动手伤人。

    可现在不是。一旦有什么阻碍了他,他就只想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这些情绪和想法都是不好的,他不想吓着晴妹妹,更不想让自己变成父亲那样为了一己私欲,便枉顾律法伦理的变态。

    尽管他悲哀的知道,大抵他将来只会变成他最讨厌的,父亲那样的人。

    马车里的阮晴心坚似铁。

    她并不寄希望于周弗的退让,但她也不想委屈自己,开退让之先河。

    两人就这么坚持着,谁也不让谁。

    车夫有些艰难的看看车厢,又看看立冬。

    这,也不能一直堵在路中间吧?

    立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装死。

    周弗动了,他跳下马,扔了缰绳,大步朝阮晴的马车走过来。

    立冬被他气势所迫,下意识的往旁边让了让。

    如果不是周弗太小,她以为自己对上的是周助。

    周弗抬手,利落的一掀车帘,眼角眉稍俱是隐忍的无奈。

    阮晴抬头,和他对视,眼里满是戒备和委屈。

    不过数日不见,两人竟如此陌生。

    “晴妹妹……”

    阮晴动作了,她一扭脸,道:“别这么叫我。”

    周弗嘲弄的笑了笑,眼中带出悲凉来:“我习惯了。”

    “可以改。”

    这才几天?习惯都未必养成。

    再说了,哪有什么改不了的习惯?

    周弗执拗的道:“可我不想改。”

    阮晴气血上涌:“……”

    她胸脯一鼓一鼓的,一肚子的恶言都堆集在嘴边。

    可她终究没开口。

    真要恶言相向,俩人就真要成仇了。

    这不是她的初衷。

    周弗强压下胸口的愤懑,道:“跟我走。”

    阮晴没有尖刻的反驳他,只垂眸道:“理由。”

    周弗看了一眼车里的孙妈妈。

    这老妇人神态安祥,临危不乱,又衣饰整洁,颇有些气派,他便猜着这怕是积年服侍阮老太太的老人儿。

    应该多少是知情的。

    周弗便不再有顾忌,他对阮晴道:“顾姨的遗骸不在大兴。”

    那在哪儿?

    孙妈妈一脸惊讶的看向周弗,似在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

    阮晴也抬头,惊讶的失声:“你说什么?”

    周弗目的已达到,便不再解释,只深深看了阮晴一眼,退后一步,放下了车帘。

    他故意的。

    阮晴气得简直要跳脚。

    但周弗一击必中,正戳中她的软肋,她还真就只能跟他走。

    她愤愤的扬声道:“立冬,跟着走。”

    立冬答应一声,重新坐上车辕,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这回不是去大兴,是跟着周弗。

    孙妈妈低声问:“四姑娘,周大公子这话,可信吗?”

    这,周大公子就说了一句话,四姑娘也不仔细问问就信了他?

    周家人岂是能轻易相信的?

    四姑娘可别重蹈了姑太太的覆辙。

    当年周驸马在顾家可也人模狗样的,不然也不会骗得姑太太对他情根深种。

    到最后阖家覆灭,姑太太对周驸马仍旧言听计从。

    要不然,也不至于有今天的下场。

    四姑娘可别再上了周大公子的当,要不然可成什么了?

    阮晴倒是信的。她想不出来周弗为什么要骗她。

    再则,周助的心思,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纵然恨透了母亲,但毕竟青梅竹马,难保他心里除了恨之外,没有别的心思。

    未必是爱。

    也许就是那种“除了我可以欺负,谁都不可以”的心理。

    要不然他何必针对凌家?

    既知凌家不是好人,把母亲遗骸迁出来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她安慰孙妈妈:“不要紧的,孙嬷嬷。”

    郊外的山林脚下,一片荒凉,有隆起的土坟能证明这里是片坟场,那些看似平坦的地面之下,又不如埋葬着多少人。

    阮晴费劲巴力的跟着周弗,到了一处小坟包。

    土还新鲜着呢,确实像新坟,几场雨下过,已经滋生出一片青葱的小草。

    阮晴怔怔的望着,不知该作何感想。她问周弗:“就是这儿了?”

    周弗道:“应该是。”

    什么叫应该是?

    周弗伸手一指,道:“这一片,曾经挖过一个大坑……”

    阮晴脸都白了。

    周弗知道阮晴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怜悯的挪开视线,却仍旧低声道:“顾家人,都在这儿。”

    阮晴眼前一黑。

    都在这儿?挨挨挤挤?

    从前不论有多荣光,死后竟只有这么一个大泥坑?

    那么生前争什么?

    人死万事皆休,哪管什么富贵名利,又哪管什么爱恨情仇?

    因为顾家人都在这儿,所以,周助就把母亲的坟放到了一旁?

    难得他这片好心。

    周弗的指点,也是他授意?

    他到底想要干吗?仇恨仍旧未泯?

    他要对她斩草除根?好啊,冲她来啊。

    阮晴都不知道该恨谁,又该谢谁,她板着小脸对周弗道:“你走吧。假若母亲在天有灵,她一定不愿意见到周家人。”

    这话太过尖刻,周弗却毫无义愤,他沉默的站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说,只对着坟包作了个揖,默默的转身离去。

    他就是周家人,还是周助的儿子。而周助是阮晴的杀母凶手,他便是她的仇人之子。

    早在相遇的那一刻,他并不知道这是上天搅动命动的黑手,就算知道,如果注定他要和她相遇,他也不愿意错过五百年前修来的这一回眸。

    阮晴呆站半晌,终是跪了下去。

    出来的时候天就是阴着的,彼时阮晴还当天色尚早,所以太阳没出来,这会儿凉风一刮,有雨滴落下来,她才知道下起了雨。

    她也不要人跟着,自己把供品摆好,又拿几块石头,将几张黄表纸压到坟头。

    风一吹,那黄表纸就簌簌作响。

    远远近近,有成群结队的乌鸦盘旋、低叫。

    如果这里埋的不是顾梅,阮晴一定会觉得害怕。

    她将纸钱放到铜盆里,点头,张了张嘴,未曾说话,眼泪先流进嘴里。

    自懂事起,她从未开口叫过一声“娘”。

    如今娘就在眼前,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相唤。

    “娘……我是阮晴。”她终于开了口。

    其实没什么难的,她不曾受过苦楚,对顾家亦只有一个概念而已,从前多少期盼落空,颇有怨念,可面对逝者,也什么都发不出来。

    没有恨切惆怅,没有怨深刻骨,她也没多少切齿的仇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养生堂抱来的孤儿,最近才知道,我是您的女儿。阮晴不孝……这么晚,来看您。”

    阮晴有些呆呆的,心里发空,脑子也发木。

    她不是没想过,若是早些知道这些事,她是不是就能早些见到母亲?

    但凡瞧出端霓,她说不定还能救母亲于水火?

    不求母女相认,但好歹彼此有个慰藉?

    但阮晴心里,其实是有不祥的预感的。

    也许,曾外祖母并没说实话,她并不是母亲想要的孩子,她不想嫁人,也不是她舍不得自己。

    否则这么多年,凌家和阮家时有来往,母亲不会对自己如此冷漠,近乎于不闻不问。

    倘若没有曾外祖母的一力庇护,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个未知数。

    阮晴手下一抖,打翻了铜盆。

    里面黑色的纸蝴蝶随风飘出去老远,在地上打着旋,像是在呜咽,又像是在寻觅。

    阮晴苦笑了笑,扔了火钳,伸手把铜盆扶正。

    她落下泪来,哽咽着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谢谢您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来。”

    她用手背狠狠的抹着脸。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何必再哭?

    “也许我和您一样,哪怕沦落到最不堪的地步,仍旧还是想活下去的吧。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阮晴自嘲的笑了笑:“也许您未必想要见到我,毕竟,我活着,就是您的耻辱。

    但我以后还是会常来。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无法泯灭的。

    娘……从前种种,就归寂尘埃吧,愿您安稳,恕阮晴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