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一只眼，道：“先喝口姜汤。”

    素心奉上碗, 晏师清没有犹豫地灌了下去。

    老夫人见他霜雪般的容颜渐渐恢复血色, 才慢慢开口道：“你说你有事先走, 我以为你是去找秦家的那个小娘子才没有管你, 结果我派人过去，秦家说你根本没有过去过。”

    晏师清不置可否, 面容平静。

    老夫人道：“国泰寺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你管, 你告诉我, 你是去哪里了”

    晏师清道：“当然是我该去的地方。”

    老夫人冷笑道：“你打太极的本事见长。”

    当即道：“素心，你去把那个没眼色的东西给我带过来。”

    素心担忧地望向晏师清，随即撩开帘子出去，珠帘乱撞，像是急雨打在地面上。

    等她再过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形容猥琐的仆妇和瑟瑟缩缩的舒窕。

    老夫人冷厉的目光扫过舒窕, 舒窕脖子一缩，不敢看他们, 只垂着头站着。

    晏师清掠过她们，道：“祖母, 这是何意”

    老夫人道：“有老鼠偷了东西, 乱了家纪，自然要人赃并获。”

    素心呈上那些晏师清用弃的宣纸，晏师清看到洁白的纸上熟悉的文字和名字，心中微微一震。

    老夫人慢条斯理道：“舒窕不是我们家的人，她犯了错, 我再恼火也只能把她交给郡主来处理，可是清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也要犯傻”

    她混沌的眸子盯着晏师清，一瞬不瞬。

    身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被人收集到的宣纸上，竟然全都写着妹妹的名字，怎么看，都不正常。

    晏师清没有说话，他在思考，一贯冷静的脑子急速的运转中甚至出现发热的状况。

    他做事一向冷静至极，利益、感情、关系等等情况都要纳入考虑的体系和思维中，现在他当然知道，最好的方法就是向老夫人解释真相，这些宣纸上的字都不是自己写的，而是颜婳模仿自己的笔迹所书，这样一来，他们还未稳固的关系不会那么快曝光，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夭折。

    可是他另一方面，又清楚地明了，另一半深深被理智压抑的自己，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掩饰和颜婳的关系，他不想否定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不想再用其他理由搪塞老夫人，甚至，他想向全天下都告白，他爱颜婳，她也爱他，哪怕这段关系那么隐秘又那么禁忌。

    他们本来就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又为什么，要一直用谎言掩盖。

    曾几何时，晏师清还会被“娘娘”的想法左右，因为他是一个很少有欲.望的人，人生绝大多数爱憎之情常常远离他而去，唯有这个时候，他清楚的知道，他爱颜婳，他要她。

    所以，晏师清没有选择再掩饰真相。

    他坦诚地承认了：“我确实心慕婳婳。”

    老夫人古井般的眸子中终于出现一丝涟漪，哪怕她之前已经对晏师清的状况进行了判断，可此时此刻，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她被晏师清镇住了。

    她知道晏师清不一定会愿意放下骄矜来说谎，可是他的眼神那么平静，他的语调那么冷静，偏偏他的眼神又那么炽热，几乎烫伤了老夫人的眼睛。

    她养育他那么多年，什么时候曾经见过，他那么想要。

    她以为他早就被前半生的遭遇碾压成灰，从此人生寂寥冷漠，偶尔的时候，她还会觉得，晏师清的表现就像是个人偶，他从来没说过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按照他们和“娘娘”的想法，做到最优秀。

    因此她也分外恐惧，如果关于“娘娘”的像是美梦一样的谎言被戳破，晏师清该何去何从他的光芒，他的耀眼，全都是因为他把阴暗深深压入心底，不曾说，不曾道，可如果有朝一日，他生长所依赖的旭阳突然破裂，那那犹如深渊般的黑暗又是否会把他吞没

    而现在，晏师清眼中坚定的神色，又让老夫人恍惚发觉，他的生存不再仅仅依存着那天边虚假的温暖日光了。他有了新的追求和向往，虽然从理智上，老夫人觉得晏师清做错了，可是感情上，她却突然有些欣慰，这个孩子不只是再为他人而活。

    百感交集之下，老夫人许久没有再说话。

    舒窕站在一旁，听到晏师清掷地有声的承认，差点摔倒，等抬起脸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面色苍白。

    不是没有准备，不是没有猜疑，可真听到晏师清承认，她觉得自己心里某个角落破裂了。

    这些年，和当初的小孩子争宠，和昌平郡主勾心斗角，和颜婳势不两立，既担心李碧芙勾引了晏师清，又害怕秦蕴和他终成眷属。

    那些事，仿佛离她很远很远，而她飘在云端，怔怔然，脑海中飞快掠过过往的一幕幕，最后定格那一瞬，是当年少年郎垂下手，望着她的目光中没有疏离没有冷漠没有无视，只有淡淡的忧心。

    是什么时候，我失去了那单纯爱慕你的心情。

    又是什么时候，你对我再也没有同情怜悯，只剩下了视若无睹。

    舒窕捂着脸，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她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放声大哭。

    珠帘乱晃，碎玉落地。

    老夫人移开视线，望着舒窕逃离的背影，沉沉道：“你一向自己很有主意，我不劝你，但是你真的想好了吗她到底名义上还算你半个妹妹，真和她在一起，你不怕被言官攻讦圣人一直希望你和秦家小娘子结缘，你又该如何面对秦家人和圣人”

    晏师清淡淡一笑：“她姓颜，不姓晏。”而且，我也不应姓晏。

    老夫人忽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呢，清儿为什么有捷径不走，非要选择那条最艰难的路”

    晏师清久久没有回复，老夫人看着他，他像是陷入某种思索的情绪中，良久，他才笑了笑。

    是那种发自真心的，开怀的笑容。

    不是敷衍，不是礼貌，不是善意，而是真正的开怀。</p>

    “因为有她在，我才想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主子心情不错。”晏师清回到澹雅馆，把玩着手里颜婳当初所模仿他的字，心中就像是流过一阵暖流般舒坦。

    仿佛透过她的字，就能见到她的人，手指轻碰过她的字迹，就像是掌心摸过她细嫩又可爱的脸庞一样。

    这个时候，打断他的是江隐，他冷不丁说出一句话来，让晏师清回了神。

    晏师清扣了扣手指，慢条斯理：“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错”

    江隐眉心一跳。

    刚才你那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了，心情还差

    一直以来，江隐都觉得跟着晏师清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晏师清年少有为，办事老练又冷静细腻。

    他实在对晏师清刚才犯傻的样子看不下去了，才好心出言提醒。

    晏师清浑然不觉，对江隐道：“福寿堂送过来那个仆妇，你去处理。”

    江隐点头。

    晏师清又道：“别危及性命家人，小惩即可。”

    如果那仆妇只是贪图钱财转卖他的纸张的话，他还不至于生气。

    让他动怒的是，她动了颜婳的东西。

    ……

    “晏家是看不起我们吗！”秦府，秦铮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在花厅里转了好几圈，怒气犹未消散。

    因为之前圣人暗示过自己，他都以为晏家那小子不过是性情冷淡罢了，该和自己女儿结的亲还是要结，万万没想到，一直模棱两可的国公府，这次很明确地告诉自己，这婚事，凉了。

    另一旁，楚氏抱着秦蕴哭：“我可怜的儿啊，那晏师清看都没看过你几次，怎么那么狠心，我儿就是傻了点，嘴碎了点，脾气怪了点，心思多了点……”

    “别别别别说了！”秦蕴连忙道，“再说我都觉得晏师清退婚理所当然了。”

    楚氏瞪了她一眼，秦蕴却完全没有长辈的担忧，顾自轻松道：“反正我们俩互相都不喜欢，这样岂不是很好”

    一听到晏家那里终于明确拒绝了，秦蕴恨不得跳到天上去。

    这时候秦蕴的嫂子也帮腔道：“对啊，我听说他们府里那个表姑娘，就因为触怒了晏世子才被迫离开，要我说，晏世子人生的不错，可是性子太独了一点，到底是个可怜的姑娘都没有放过。”话语里难免遗憾。

    “表姑娘……”秦蕴喃喃道，“难道是她”

    “谁”

    舒窕。

    舒窕带着两个丫鬟，仆人把一箱箱箱笼从府里搬到车队上。

    她很安静，自从那一日她和昌平郡主大吵一架后，她整个人都沉静了很多，虽说是失去了以往许多活跃，可那些阴暗和戾气却也在她身上渐渐消融了。

    她那日哭着跑回自己的住所，紧接着老夫人就派人告知昌平郡主，昌平郡主知道事情来龙去脉，深深感觉丢脸和不齿，她还想再向以前一样羞辱舒窕，可是舒窕不干了。

    舒窕冷冷道：“我已经受够了。”

    然后昌平郡主就冷笑着把她赶出了门，外面还下着大雪，她却逼她第二日就离开。

    舒窕站在冰天雪地里，整个人也快成了一块冰雕，她目视着门前，像是在急切地等待什么。

    可终究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她眼中唯一的火苗熄灭，在车夫的催促下，登上了驶向家乡的路。

    风雪载途。

    站在城楼上，能欣赏到京郊外连绵山川之景，在雪天中，宛如冰装素裹。

    颜婳来了兴趣，拉着晏师清上的城楼，有时候颜婳不知道眼神好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要是眼神不好，她就看不到这如画景色，但眼神太好了，她一眼就瞅到了舒窕的马车。

    她窝在晏师清怀里，唏嘘道：“其实舒窕也不算什么坏人。”

    “你好像不喜欢她。”

    “但是她也没做什么坏事，不像昌平郡主，放火烧了阿娘的脸。”

    “你对一个情敌这么宽容的态度让我很担心你对我们之间的爱情的重视度。”

    她笑靥如花，道：“谁说的，我就是想让你给她安排个好人家，那样她就再也不能觊觎你了，哈哈哈……我是不是很聪明”

    晏师清咬住她唇瓣：“很聪明。”

    两人交缠了一会儿，颜婳气息不稳，晏师清给她松了松披风，手突然顿了顿。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不小心，颜婳露出脖子下红了一片的小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都那么聪明，让我压力很大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