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注意力成功被终兰拐走,那绿衣姑娘自然一刻也不会耽误这种绝佳之机,爬起身来,一溜烟就向远处跑没影了。

    终兰不由得就又在内心感慨一遍,她最近脸到底是有多黑,怎么净碰上这种事儿呢!

    浮于外部的刺激已经够她恍惚一阵子,然而这还不是尽头。隐约中,她感到有一道接着一道的无形枷锁,蛛网般自脚底覆盖而上,途径她四肢百骸,最后汇于脑顶,箍在头皮之下,狠狠勒住她的神经。终兰根本想象不出自己面上如今会是个怎么样的神情,只觉得难受至极,整个人仿佛被一座囚牢禁于躯壳之内,而外间那具身体已是全然不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下。

    黑衣的男人扣在她手腕与腰间的手未几便松开了——在她已经毫无逃脱之力之时。

    他似乎是异常享受他们这一刻的相对,左右度量了片刻,才终于给两人都找到了一个完美贴合自己心思的站位。凄冷的阳光掀起地面上沉淀已久的尘埃,终兰面对着小镇的方向,仿佛长途跋涉至此的旅人。而黑衣男子倒退至土路一侧,抱着手臂,身子一斜,倚去了靠近路边的一株大树上面。

    他眯起眼来,仿佛在欣赏一幅笔工精致的丹青一般,陶醉地望着终兰,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

    而终兰被定在原地,变成了一个只能宿于内里的旁观之人。她没法回头,因此也不知道自己身后风景哪般,是山是水。更说不清这人到底往这边看到了什么。

    良久,她才等到这人歪了歪头,唇畔噙着一抹笑意,弯着眼睛向她开口:

    “姑娘远道而来,直奔此处,总不会一无所求。”

    若他是个正常人,顶着这么一张还算俊美的面容,摆出这样一副恣意风流的神色,说不准倒还确实会有一番别样的迷人之处。只可惜,兄台如今双目泛红,嘴唇发紫,面上还罩着股氤氲不去的腐烂黑气,这几个动作下来,别的没有,只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于本能的恐惧。

    终兰现在满心都是日了狗的想法,根本看不懂他突然端这么一出,是个什么意思。还没等她把男人句中包含的内容消化出个一二三来,终兰便感到自己的双唇迫于某样摸不着看不见的威压,已然自行开始了动作:

    “我来找你。”

    明明是她自己的声音,却没有一个字属于她自己。

    男人对此自然毫不在意,他光是听着她这话,眼中就漫出了漾漾春光。

    之后,微一侧首,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道:“找我作何?”

    终兰又不由自主地应道:“听说你家里有矿。”

    至此,终兰算是有点摸清楚门道了。

    从方才他对她的称呼看来,在这人的眼里,终兰如今应该是另一个名为“阿熹”的姑娘。这些对话,自然也是他和那位阿熹的对话。方才一番精心布置,加之一来一往间男人的反应,不难猜到……他大概是在重现他和那位姑娘初见的情景?

    而这个重现,恐怕还并非仅仅单纯的对话重现。他对于两人所站的位置要求十分苛刻,由此及彼,也许时辰,日月,天气……这种种因素,也在他挑剔的范围之内。

    思及此,终兰的内心就又是默默一声哀叹。

    这样还能被人家看中眼,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对话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何时为止,终兰刚刚那一句话落后,男人立时便是一声轻笑,不以为意地答:“我家无矿,只有一把锁。”

    “我就要它。”

    讲出这四个字的同时,姑娘似乎还配了相应的动作。然而,以男人当下之能,好像并无法再同步操控终兰身体的其他部位以重现这个动作。因此,他眉头一皱,只能舍小就大,抬了下手,额外施力,让终兰轻轻地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我就要它。”

    男人眉眼一舒,总算满意,继续用一种淡漠的口吻接道:“每年来求千金难的人很多。”

    听到这个名字,终兰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

    千金难?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10086曾经跟她提到过这个东西。它说,她之所以感受不到温吟身上的魔泽,是因为他用千金难把它们都给锁起来了。

    当时,她需要接受的信息量太大,因此很多涉及的细节方面都不曾多问。不过就这么几次听到的来看,这个千金难,大概就是一个形态为锁的法器。

    但,它不是在温吟身上么,什么时候又跑到了这个人手里?

    而且听这人话里的意思,还似乎一直都是在他手里的?

    终兰思绪一转,对于自己如今所处的地界,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要么,她可能真的是倒霉到家了,误入了一处为他人所设的幻境。要么,这地方没准是一个虚构之所。观此剧情发展,很像是给所入之人试炼为用。若是这样,那很可能就是怀虚涧的手笔了。

    只是,无论如何,境中呈现之象,都不该是凭空而来。更何况,“千金难”这个名字已是虚实皆通。因此,终兰倾向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现实为模,只不过是时间上略有差异——比如定在了过去,或者,未来。

    在她这般思索之间,她自己的声音已经又不间断地继续响起:“我有黄金万两。”

    重复了不知有千百遍的对话,男人对其中的一字一调都烂熟于心。他甫闻此言,便是魅惑一笑:“千金难,可不是‘千金难买’的意思。”

    顿了一下,换了个翘脚的姿势,又悠悠道:“而是‘千金难开’。”

    这回,终兰所扮演的这名叫做“阿熹”的姑娘,却罕见地沉默了下去。

    “我也不希望来这里。”

    良久,她才如此答道。即便是隔着他人的一层记忆,借由终兰之口,那话中的落寞之意仍旧清晰如在耳畔。这样一句过后,她又略显矛盾地道:“但我没有资格干涉他想要的。”

    终兰觉得,自己要差不多搞懂这个剧情了。

    黑衣男家中有一把很多人都想要的锁,而阿熹姑娘是受人所托而来。她自己似乎不太情愿,不知是因为这把锁,还是这把锁可能带来的后果。

    以男人时过境迁以后,现今所展现出来的状态来讲,这段剧情过后,男子和姑娘一定又经历了一段不短的相处,而途中不论有何际遇,总之是动了情愫。但,最后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终兰就实在无从想象了。

    反正,无非就是他爱她,她爱他,她为他抛弃了他;或者他爱她,她也爱他,但是另一个他不让他和她在一起……什么的。

    当然,弄清楚这些,也不过是满足一番自己的好奇心。对于如今的困境,并没啥实际的帮助。

    一个下午,终兰仿佛一缕幽魂一样,缩在自己的身体里全程看完了这男人和那位阿熹姑娘初遇的整个经过。中途,两个人还打了一架。得益于男子拙劣的操控肢体技巧,有那么一个瞬间,终兰还以为自己这是穿回了现代,戴着头显,在看什么三毛钱制作的武侠片。

    幕歇,黑衣人把终兰带回了家中。

    他的宅邸位于整个镇子的中央,五进院落,气势宏大,看面积大抵也能谦居一个“半镇”之名。终兰被领进了一处厢房,男人自箱柜中取出了一套裙裾,不用终兰自己动手,她的身体在男人所下的命令之下,就可以自行完成更衣。末了,这人又将她的双螺一解,重新帮她束了个发。

    终兰静坐于妆镜前,望着镜中映出的那个绿衣劲装,马尾高束的自己……

    忽然就领悟了刚刚那位绿衣姑娘的处境。

    把她打扮妥,男人就先自己离开了。

    剩下终兰一个人,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而脑中疑惑纷生。

    刚刚路过大堂的时候,她有留意一眼,正中那阙四字匾之下,挂了一个姑娘的画像。蓝裙大袖,端庄的堕马髻,一双眉眼也十分娴静,绝无半分终兰如今这身装扮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飒爽气息。

    甫一得见,终兰还以为画像上的那位姑娘就是黑衣男口中的阿熹。然而现在看来,并不尽然。

    敢情,这还是出四个人的电影?

    终兰首先脑补出来的,就是那种最俗套的——黑衣男与蓝衣女本来情投意合,伉俪情深,哪想到某年某月某天,忽遇阿熹,一番相处,惊为天人,红白玫瑰交相艳,奈何世事两难全……

    正当她越想越投入,沉浸在自己意淫出来的天雷狗血之中不能自拔。突然——

    “咚咚”。

    窗棂上传来了两声轻响。

    终兰现在是和自己的身体彻底隔绝了,因而与刚穿越来时那种四肢跟不上大脑指令的状态不一样,是连转动眼珠都做不到的。她一时之间并无法确定这两下响动是个什么情况,好在对方似乎也只是借此试试屋内情形,见到没引来什么麻烦,便大胆地翻身而入了。

    一袭绿影须臾闪现。终兰的一双瞳孔之中,很快就映出了一位打扮得和她如今装束几乎一模一样的姑娘。眉眼清秀,面相恬静……

    不就是下午刚从她身后逃走的那位同是天涯沦落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