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着西府制服的紫衣姑娘就跪坐在人群外围不远,扶着树干正在掩面落泪。

    这姑娘束着普通的随云髻,长相清秀,未施粉黛。如今一双杏眼哭得红红肿肿的,看着有点可怜。

    终兰甫一望过去一眼,觉得这姑娘略显眼熟。细细一思索,便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初在群英会的大船上遇到的那个“共饮钟星水”的姑娘么!

    她身边还站着一位西府的弟子,有了这位姑娘作引,终兰没费多少力气就又对上了号——是那个苦口婆心劝说姑娘钟星河水太浑不能喝的师兄。

    不过,两人的神色如今都很严肃,再没有当初嬉闹的心思了。姑娘一边哭,她师兄就在一边帮她回忆:

    “咱们从群英会回来那天,还是一起走的。”

    “对……”姑娘使劲抹了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泪珠,哽咽着道,“这阵子府中人少,管得也松,他就说要不要来找我。那天之后,他来过一次,还挺顺利的,接连几日便都约了。谁知道……”

    一旁的师兄闻言,皱了皱眉毛,抬起头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略显迟疑:“可这也并非自你住处回东府的路。”

    姑娘自然也隐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听到其被人直白点出,不由得又是一声大恸。

    她师兄见状,轻轻叹了口气,晓得到底时机不对,因而还是暂且止住了话头,转而换了柔和的语调,先安抚了安抚姑娘的情绪。

    越过这两人,再往前走便是如今围满了人的事发地点。

    人是东西两府的人一起找的。西府的人怕出麻烦,因此倒比东府的人还要积极一些,哪里想到终究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如今两拨人围在一起,钱雯钰才走开没有多久,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话题自然是围绕着责任方在谁而展开,与此同时,一招更比一招强的阴谋论设想也在两府弟子口中滔滔不绝地汹涌而出。钱雯钰才听了没两句便喝止了一声:

    “行了!不要总传这样没根没据的谣言。”

    怀虚涧的内部矛盾,他们自己争起来挺欢,真被别人一说便有些上不得台面了。更何况钱雯钰还顶着一风园的名头,别看她在终兰跟前基本没个正形,真管起事来倒也像模像样的,很有威慑之力。

    繁杂的议论声渐次停歇,这次事件受害人遗骨上的青黑之色,与先前危绍在一风园后山挖出来的那些有异曲同工之处。对此十三盟司妖府已然立了特令,如今只等掌事之人前来再行交代细节。因而大家被钱雯钰训了几句,便也不再自讨没趣,无关人士就陆陆续续地尽皆散去了。

    至于书,是在山洞中的一处石台底下被发现的。

    三个人走进洞中之时,石台侧首边还坐了一位白衣男子。其容貌停留在而立之年,发冠束得一丝不苟,拂尘搭在臂间,显得有些老成。

    这人之前大抵是和钱雯钰打过招呼的,因而后者见到他在,也并没有显得太过惊讶,反而还上去和人家行了个礼:“浮玉长老。”

    听说是故去的那位东府弟子的师父。

    浮玉手中正拿着那本《黄白外衍》,这书经了一层石灰和一层尘土的洗礼,如今封皮看上去有点破败,边角坑坑洼洼的,都起了花边。见着钱雯钰身后的温吟和终兰,浮玉抬眸瞅了一眼,便已经联想到了二人的身份。他五指一拢,将书页闭合,末了向前一递,送去了二人眼前。

    温吟自然没有推脱,颔了下首便接了过来。

    倒是钱雯钰又多问了一句:“长老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浮玉摇了摇头:“既是外衍,所涉甚杂,又无批补着色,实在无从寻起。”

    这事也在意料之中,钱雯钰点了点头,叹了声气,没再多谈。

    拿到了书,温吟和终兰此行的目的也算是圆满结束了。

    钱雯钰又尽责地将他们送去了来时走的那条山道上,直临到了设置传送阵的小阁楼旁边,还略有些依依不舍。她一路上都颇显欲言又止,将将到了分别的当口,又迟疑片刻,才敛着眉目与温吟道:

    “此事多有古怪,若非必要,还是先不要去叨扰仙尊了。”

    这话在终兰看来,前后难免有点不太和谐,不过也不知这两人背地里都各自打的什么算盘,温吟倒是听得挺明白,闻言便挑眉应道:“正有此意。”

    他这样一讲,反而轮到钱雯钰变得惊讶了,眯起眼睛来狐疑地审视了他片刻。唇间动了动,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终兰顿时又整个人都不好了。

    方才,因为她无法御剑的缘故,三个人是完全凭步走回的这处阁楼。钱雯钰自己再折回去时自然就不用这样麻烦了,待姑娘踏上佩剑,身影不过须臾便掩去了树影之后,终兰这才身形一歪,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再一次赖去了温吟的身上。

    她一脸痛心疾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苦口婆心:“师兄,做个好人——”

    温吟:“……”

    他伸手,本来是想将糊在自己胳膊上的两只爪子给扒下去的,然而尝试了一下,又下不狠力,干脆作罢,改去揉了下终兰的发顶,失笑道:“想什么呢?”

    终兰嘟了嘟嘴,她还想问他呢!

    在入到阁楼中,走往传送台的一路上,终兰始终捧着一双充满拳拳之意的潋滟水眸,一刻不停地向温吟投射着劝诫的目光。温吟被她看得有点儿受不太了,到最后也不得不做起脸来,满面幽怨地回望了过去:

    “兰兰不信我。”

    终兰:“……”

    ???

    10086:【看出来了吧,他就这种鬼德行!!】

    终兰:……

    饶是如此,她倒也不至于就跑回去跟松盈打小报告什么的。毕竟内情她也不是很了解,况且温吟一个人也就算了,如今钱雯钰也表现得如此高深莫测,终兰不得不对这潭水的深度产生了一点顾虑。

    若是一不小心,弄巧成拙了可不好。

    山里出了事情,怀虚涧门内人少得可怜。两个人全程都没遇着几个弟子,不过因为他们一直在忙着眉来眼去,所以也一点没有察觉到周遭有多安静。

    坐上传送阵的时候,终兰心里还在寻思之后能用什么办法把温吟藏着的事情给挖掘出来。

    谁知道,熟悉的白光闪过,迎接她的,却并不是藏经楼十三层那片熟悉的窗景。

    耸木虬枝盘天履地,却不似活的。虽也不至于说是枯萎,然而一个个蔫头耷脑,看上去衰软无力。终兰如今站在一片山丛中央难得空出来的一处落脚之地,几乎是在来到这个地方的第一时间,她就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来、难捱到令人反胃的魔气。

    不幸她感官敏锐,这种感觉便像是千百倍地加诸她的身上。

    终兰之前并不是没有接触过魔泽的,但无论是谈戈,还是无故找上门的那个紫衣人与娃娃脸,他们身上的气息都不曾给过人这样的感觉。

    她本来以为,神魔两面,不过是道法的不同。这回算是第一次了解,魔泽原来还可以达到如此腐烂的地步。

    身边并没有第二个人。

    终兰掩着口鼻,四周环顾了一圈:温吟真的不在。

    她心中渐渐地泛起了一丝无措,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去摸胸前挂着的红玉戒指,往常明明百试百灵,当下却千唤无用。无奈之际,只好又尝试着唤了几声10086。

    哪里知道,这玩意儿也不理她了。终兰自己可以谴动意识去调出那个短信界面,然而现在显示出来的,就只有为御魔凌天穿发委的官方信息特别开出来的一个留存栏。无论终兰怎么呼唤,对面都没有一点动静。

    这下,她是真的有些慌了。

    所处的地方实在太不好过,终兰一番搜寻无果,便先找了条出路往贴近人烟的地方去了。走得远了,才慢慢地看明白,她方才确实是身在一座山中,不过说起来更类似丘陵,脱开林中没有多远,就是一条土路。土路一侧,目之所及有一处小镇。

    一路走来,行人都没有多少,天上罩下来的色泽也是阴沉沉的。

    终兰细细地回忆了一下,她虽然不懂法阵,但看温吟画了很多遍,对相应的图案也有所熟识。就她记忆的来讲,这次起的图阵,应该和之前的并无什么不同。再者说,温吟对此定然比她还要熟稔,总不会偏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着不慎犯这样的失误。

    然而,传送过后却莫名其妙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若不是过程上出了问题,又该是什么?

    就氛围来说,终兰倾向于这里也许是某种幻境。毕竟小说看多了,如此诡异的环境,又隔绝了她的所有联络,那差不多都是这么一个路数。幻阵,秘境,异空间,总之是独立于正常的生活圈之外,不太搭调的存在。

    终兰没有过多迟疑,就向着那座小镇走了过去。

    这样的地方,背后通常都会有一个贯彻全场的目的性支撑,人身陷其中,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她也不用多做无谓的挣扎,首要的,还是先摸清楚它究竟想要做什么。

    哪里知道,终兰以为自己站在正常人的角度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命运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在她的设想当中,前方可能会等待着她的东西很多,令她恐惧的,令她怀念的,令她纠结的……

    结果还没走到镇子门口,她就被一个从镇子里慌里慌张跑出来的姑娘给撞了。

    姑娘秀面苍白,唇无血色,穿着一袭翠色劲装,马尾高束,但走起路来却很娴淑端持,一点儿也没有服饰给撑起来的江湖豪气。即便是如今逃命似的赶路,也没放开自己的那最后一丝拘谨。她跌跌撞撞而来,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意味,终兰远远的就看到了这么个影子,左左右右躲了好几下,最后还是没能躲过。

    路途被阻,绿衣姑娘整个人都慌了,也顾不得道歉,稳住身形,推开终兰,便又继续往前奔波。可惜,追在她身后之人看样子不是什么善茬,加之大抵会一些道法,不过趁着这么一眨眼的空隙,就已然迅速赶来了跟前。

    暮秋时节,空气中处处渗着冷意。青空无云,密林无雾,在这一片透着肃杀之感的清冽当中,那人仿若一团破开澄澈的漆烟,倏然而至。

    玄色的衣摆间不落一丝华章,乌发散乱而张扬,黑瞳无光,眼白泛红,周身上下缭绕着一股纠结不解的黑气。

    这人似影子一般,明明是双脚履地,然而一路行来恍恍惚惚,几不真切。

    随着他的靠近,终兰又感受到了那种难捱到令她反胃的魔泽。

    她掩住口鼻,境况稍有持续,整个人便因此而变得有些眩晕。

    原先她还有点害怕,这要是幻境,没准儿此时就会出现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场景——比如她的亲亲好师兄突然黑化了什么的。但等这人真正临到眼前了,终兰仔细一观摩,狭眉凤眼,鹰鼻薄唇,下巴还尖,一副刻薄的长相……怎么看都绝对不是温吟!

    她心下不由得微微一松,又难免有点疑惑,若当真是幻阵,依心而生,按理不该有这么一个于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人物。排开这一可能,那此处说不准其实是一方上古遗境,或者罪狱囚牢?

    说起来,他们是在从怀虚涧往回走的途中出的事情。怀虚涧,可不就是专研究这些东西的么……

    终兰胸中心思百转,实际上也不过一瞬间的功夫。

    那绿衣女子眼见逃无可逃,只好另谋出路,直接就地一跪,扒着终兰就躲去了她的身后。终兰本来就被男人身上的气息搅得神识不稳,根本连一点儿反应的余地也无。她完全没能明白这是个什么操作,就见着那本来一步一步,宛若索魂无常似的向着姑娘逼近的黑衣男子,在对方逃出了他的视线以后,身形忽然出现了一瞬轻微的停顿。

    之后,他眼中焦距重凝,转而集聚到了离他最近的终兰身上。

    仿佛才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又倏然就忘掉了一息以前发生的事,男人望着终兰的眼神忽然变得柔软而殷切,那片猩红的眸光底部,缠绵着结出了朵朵罂粟,慑心的毒隐在甜蜜之后,妖娆之下还沉淀着一片痴迷。

    他不容分说地扣紧了终兰的手腕,几乎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手心。终兰只觉得那股令她厌恶的气息瞬间盈满了她的五感六识,整个人是真的几近窒息。

    朦胧之中,她听到这人沙哑的音色,在她的脑顶狂热地响起:“阿熹……”

    他唤着一个她完全没有听过的名字,话尾呼出的余音宛若叹息。终兰脑子里都还来得及没把这两个字化出形来,就又感受到这人得存进尺地伸出了另一只手臂,将她往自己的胸前一扣。

    那如同在石砂之中滚过一遍的音色,带着一丝委屈的腔调,自我沉醉地在她耳边欣慰地喃喃:

    “阿熹,你终于回来了。”

    终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