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电的情况下,取暖必须要有燃料，关正山夫妻之前备了不少，关文涛一家倒是不用担心没柴可烧，无煤可用，村里其他人家就未必。

    虽然经过前年寒潮突降教训,人们吃一堑长一智，多少有些准备,但没事谁会放一堆或许一辈子都用不上的物品在家？

    可想而知,随着暴风雪持续时间日久,寒冷的威胁比饥饿来得更加汹涌猛烈。毕竟冷入骨髓的严寒非一般人所能抗衡，而维持生命机能最低限度所需摄入量却并不大。

    因暴风雪阻断交通，很多地方甚至连通讯都不畅，一个个成了孤岛,人们早就对将要面对的惨状有所了解猜测,但当暴风雪肆虐一个多月,终于如来时那样突兀消散时,望着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幕惨况，人们依旧难以接受。

    作为年轻一辈佼佼者，暴风雪一停,关文杰就响应村委号召出门挨家挨户救援。饶是他自诩意志坚定，在接二连三目睹各种死状后,也有些撑不住。

    只是他不能倒,整个三湾村,包括后来迁户进村那些,完全不受暴风雪影响的恐怕只有关文杰一家。而他又是其中体质最好，力量最强那个，他不帮忙，坐等政府出动，损失只怕会更加惨重。

    又一家门前积雪被清除，关文杰一干帮忙的村民却迟迟不敢动作。

    踌躇片刻，关文杰朝身旁身形本就瘦小，经历一场暴风雪后，更是跟麻杆不差多少的秦亮看去。

    秦亮一哆嗦，还是上前乖乖发挥十八般手艺撬锁。

    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给冻的，秦亮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门锁撬开。

    照理，外面动静这么大，持续时间又不短，屋内早该有反应才对。此刻，却是死一般的静，屋内外几乎没什么区别。不，应该说屋内反而更加阴冷，让人忍不住打心底发寒。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打头阵。

    关文杰目光扫过跟他一队的几个年轻人，最后视线落在柳少希身上，唏嘘的同时不无庆幸。若非他直觉强大，平阳市地震前出现警兆，他怕是早已失去对方。

    深吸一口气，关文杰大步踏入。

    其余人紧随其后。

    堂屋空空荡荡，桌椅板凳全都不见踪影。厨房情况更严重，连门都不见了，其余房间也都如此，唯有一间卧室大门紧闭。

    这次不用关文杰提醒，秦亮直接被人从后面推出。

    回头瞪了身后几个同伴一眼，秦亮哆嗦着打开房门。

    跟其他房间差不多，基本都空了，入目仅有一张床完整无缺。

    大家视线齐齐落在这张床上，迈出的步子却似有千斤重。

    这种情况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家只怕跟前头几家一样，凶多吉少，但无论多少次，他们都难以适应。

    见状，关文杰不再犹豫，率先迈开步子朝床走去，只抛下一句：“过来一个帮忙，其余人都到门外等着。”

    闻言，柳少希收回迈出去的脚步，转身离开，在堂屋站定。

    其他几个各自找借口，都不怎么愿意进去，对柳少希离开却无半分意见，有关文杰出面就已足够，总不能一应事宜都推到他们夫夫身上。

    “你去。”

    “不去，刚刚我轮过了。”

    “你胆子最大。”

    “胆子大难道都成了罪过？不去，这回该你了。”

    ……

    几人吵得关文杰脑仁疼，不由喝道：“吵什么吵，每人一次，还没轮过的随便来一个，快点。”

    众人心头一怵，不敢耽搁，只是谁也不服谁，最后以剪刀石头布选人。

    苏意倒霉输了，冷汗涔涔一溜小跑到床前。

    床上并排躺了三人，头脸被先行一步的关文杰用被子蒙住，苏意什么都看不到，却依旧心肝发颤。

    之前看到的景象太过深刻，这两天他没少做恶梦，那一幕他怕是一辈子都难以忘记，却想避都避不开。

    苏意抖着手跟关文杰一起把最上面一床被子拉开，把底下那些往里推。他站在床尾，目光始终紧盯眼前，不敢向床头看一眼，拿起被子把人胡乱一裹就往其他人趁机送过来的床板上放。

    如此重复三次，大功告成，苏意总算舒出一口气。

    搁以往，这种事情绝不会交给年轻人处理，村里有专门的白事先生做这些。眼下却顾不得，大冷天谁也不敢放老人家出门，只能由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多担待一些。

    关文杰是救援主力军，接下来的事情没他什么事，很快就分出两人，负责把尸体移到村里临时布置的集体灵堂，只等道路一通，就送往殡仪馆火化。

    歇了一会，关文杰等人转往下一家。

    队伍气氛非常沉闷，没办法，能救的前两天都已经救出，现在剩下的都是无论打电话还是敲门都不见半点动静那些，想也知道，这些人家里出现生还者希望可能性非常渺茫。

    忙活一天，关文杰和柳少希回到家，还未踏进家门，就被熟悉的火盆挡路。

    关文杰眼里尽是无奈，到底却不过韩雅芬期待的目光，如她所愿，抬腿跨过火盆，又用韩雅芬提供的不知何物制成的所谓去晦水擦身，换下的衣物鞋袜也统一交由韩雅芬处理。

    柳少希一样，直到两人从里到外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后，韩雅芬才不再盯着他们不放。

    “怎么样？”韩雅芬给小儿子夫夫一人倒了一杯热姜茶，例行询问道。

    关正山和柳庆国也支耳倾听。

    关文杰一脸沉重道：“不好，灵堂都满了，村里在边上又布置了一间。”

    众人手下一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闭嘴不言。

    过了好一会，韩雅芬才道：“明天还去？”

    关文杰：“嗯，还有几家没去。”

    又是一阵沉默。

    到现在都无动静，只怕情况不妙。

    果不其然，余下那几家无一人生还。

    自此，行动告一段落，但不代表就此结束。村委会统计人口后发现还有十几人失踪，关文杰等人只能转战全村清理道路，一共挖掘出八人，其余实在无能为力，若无意外，只能等到雪融后再行寻找。

    望着一长串死亡名单，所有人都沉默了。

    若说急速降温打了人一个措手不及，死亡十几人让村民哀伤不已，那么这次暴风雪造成的危害就让人欲哭无泪。

    哀莫大于心死，一家齐赴黄泉的还好，人死如灯灭，亲友祭奠一番，伤痛很快就会随风而逝。最痛苦的莫过于家人皆亡，独留一人存活那些。其余有人遭遇不幸的家庭也没好多少，无论丧子丧女丧夫丧妻还是丧父丧母，只要不是相看两厌，都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关文杰家也有亲戚在这一场灾难中丧命，而且还不止一个，其中就有五奶奶家孙子。

    救援行动结束后，关文杰一家前去灵堂祭拜，放眼望去，满目皆白，寒意直透脚背。

    关文杰走到五奶奶家布设的灵堂前，燃了三根香插上，正欲离开，感觉到几道目光射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关文杰皱眉，一偏头就跟他们来了个视线相撞。估计是没想到关文杰感官如此敏锐，几人眼底透着的怨恨来不及收回，被关文杰看了个正着。

    关文杰感觉非常不好。他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惹得他们如此仇视？他简直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柳少希注意到这边情况有异，以眼神询问。

    “回去再说。”关文杰片刻都不想多待，本来还对堂兄之死感到遗憾，现在半分这种想法都没。

    回到家，柳少希赶紧问：“怎么回事？”

    “可能五奶奶家觉得我有能力而见死不救，恨上我了。”关文杰揉了揉眉心，感觉比铲一天雪都来得疲惫。

    柳少希微垂眼眸，敛去眼中暗光。真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放和平年间还好，再恨只要不是不共戴天，没几个人有胆子行凶，如今却不同，同在村里，又是亲戚，还是这样的景况，不得不防。

    要知道，过去闹饥荒，人性泯灭，易子而食都不是什么稀罕事。现在虽然只要不被困住，远未到忍饥挨饿的时候，但经了这么一场灾难，人性不可避免有部分被扭曲，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由此及彼，怨上关文杰的只怕不止五奶奶一家，关文杰没有感觉到，极可能是那些人怨念不强。但心里埋下怨恨种子，说不定哪天就会发芽壮大。

    看来，以后得注意了，平常出门最好小心一点，不要落单，不要往偏僻地方走。

    这事不该隐瞒，也不能瞒，柳少希跟关文杰说出心中担忧之后，关文杰头更疼了。

    人怎么就那么多心思，就不能好好过日子，非把自己的不幸归咎到他人身上，看别人痛苦自己就开心，这都什么人那？

    不爽归不爽，关文杰也赞同柳少希想法。世道越发不好，人性阴暗一面正被逐渐放大，说不定以后一点口角都可能引发一桩命案，此事必须放在心上。

    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事很难办。

    目前关文杰也只能让家人尽量注意，外加有空他就多去五奶奶家那边转转，绝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憾事。

    韩雅芬知道后直接气了个倒仰，恨不能现在就打上门去。小儿子又不欠谁，五婶一家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没本事，怎么能把账算到文杰头上？

    关家其他人也怒不可遏，觉得五奶奶家简直不可理喻。只是气过后又无可奈何，真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们拿这样的人家完全没办法，总不能因对方一点恶念就寻上门，只能平常多防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