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木锁
作品:《斩尘缘》 小花厅里,灯火通明。
项琰一脚踏进去,目光瞬间被桌上的一只匣子吸引。
无需再多看一眼,只一眼,她就能确定,这只匣子便是她床底下的那只匣子。
因为上面的火焰纹,是她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她画的时候,那人在边上一边喝酒,一边低低地笑。
她恼了,拿眼睛瞪他。
“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什么?”
他看着她,轻声说:“你的手抖了。”
是的。
一个好工匠的手,不会轻易发抖,抓着锉刀的那瞬间开始,必须是稳稳的。
抖了,那就是心乱了。
因为他坐得太近,鼻息间的酒气,总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脸上。
她记得很清楚。
那日他穿一身深青色袍服,胸口敞得很开,从唇边滚落的清酒,顺着他的颈脖滑落下去……
她一滴酒没沾,却也觉得要醉了。
项琰收起回忆的同时,也收回目光,大步走到宁方生面前。
他一身简单的黑衣坐在灯下,神色淡淡的,整个人就像一枚白玉,即便收敛着光芒,也夺人眼目。
上一回,她就发现了。
三人中,当属这个话最少的宁方生为中心。
她居高临下地冷笑一声:“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那梁上君子?”
宁方生缓缓起身:“若非如此,夫人不肯见我!”
项琰厉声道:“我凭什么要见你?”
宁方生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微微一笑:“就凭我这里……有个故事。”
“我此生,最恨听的便是故事。”
项琰手指着桌上的那只匣子,“东西物归原主,我放你走,若不然……”
“一个故事而已,项夫人在怕什么?还是说……”
宁方生低下头,目光笔直落下:“夫人心里有鬼?”
项琰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行得端,坐得正,我有什么鬼?”
“你有。”
宁方生伸出手,掌心往前一送。
五根木棍,各有凹凸,静静地躺在男人苍白的掌心。
待她瞧清楚,那男人猛地一收手,背在身后,“夫人的鬼,在这里。”
他,竟然撬开了那只匣子。
项琰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涌去,垂落下来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
工匠的指甲都很短。
但再短的指甲用力掐进掌心里,痛意也随之而来。
饶是这样,项琰仍没有发怒,她只是连呼吸都隐忍到了最大的极限。
“既然物归不了原主,那我们就只有官府见了。”
“官府”两个字一出来,宁方生神色没有丁点变化,反而冲项琰淡淡一笑。
这一笑,充满着恶意。
他仿佛看穿了项琰的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用极为不屑的语气,缓缓道:
“话说,从前有一对有情人,男的是个放荡不羁的画师,女的是个沉默寡言的工匠。
这本该是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偏偏,他们相爱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相爱,他们隐藏得很好,非常好。
情到浓处,他们也像这世间的普通男女一样,送定情信物。
那女子因为是工匠的原因,做了一个极为别致的东西,给那个画师。”
故事讲到这里,宁方生突然停了下来。
“项夫人,你可知道那个别致的东西叫什么?”
项琰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凶狠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并不知道。
她的眼睫微微颤抖,那些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愤怒,委屈还有恨意,都尽数在这颤抖的双睫中,一点一点流露出来。
宁方生不忍多看,无声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个东西叫鲁班六通锁,是一种玩具,它由六根棍子组成。”
宁方生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朝卫东君伸过去。
卫东君立刻起身,从他手上拿过那五根木棍,在方桌前坐下。
宁方生拿起其中一根,平静道:“五根小棍子上面,都有凹凸,其中有长缺口的那根棍子,是第一根;
中间山字形的,是第二根;
第三根和第四根的凹凸,是对称的;
有凹字形的是第五根。
组装的方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第一步,将第一根和第二根摆一个十字架。”
宁方生一边说,卫东君一边将第一根和第二根摆好。
为了组装这个锁,她在客栈里足足演练了十几遍,
“第三根棍子,卡在十字架的左侧;第四根棍子,从前方滑进去;第五根棍子,卡住垂直的两根木棍,一直卡到最下方。
五根棍子组装在一起后,就留出了一个孔……”
宁方生后面的话,项琰已经听不见了。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初冬的夜。
一轮上弦月挂在半空,她和他临河而坐。
他们前面支着一张小几,小几上摆着两只酒盅。
没有下酒菜。
她和他喝酒,从来不要下酒菜,彼此就是彼此的下酒菜。
没有人知道,她的酒量极好。
但他知道。
所以,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要备几壶好酒。
酒至三分,她拿出熬了几个夜,才做好的鲁班六通锁,演示给他看。
“许尽欢,你看,五根木棍组装在一起,就留出了一个孔,这时就需要第六根木棍,从孔里穿进去,才能把五根棍子固定住。”
他凑过来,拿起那第六根木棍,慢慢穿进孔里。
她松开手。
一只小巧的鲁班六通锁组装成功……
临别时,他突然问:“是不是第六根木棍,才是整个鲁班六通锁的关键。”
“是!没有这第六根,整个锁就是一盘散沙,无论如何都拼不出来。”
他看她良久,伸出长臂,缓缓将她的头揽进自己的怀中:“项琰,那五根木棍是我,第六根木棍是你。”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为什么?”
他低下头,轻声道:“我这样一个破碎的人,一片一片又一片,唯有你,能让我完整。”
“夫人……项夫人……”
项琰猛地回过神,目光循声望去。
原来,是宁方生在喊她。
她佯装镇定:“何事?”
宁方生走到项琰面前,把手中的木棍递过去:“劳烦夫人,将这第六根木棍穿进孔里。”
第六根?
哪来的第六根。
项琰看着面前的木棍,目眦欲裂。
那个匣子里,统共只有五根。
他把第六根木棍要走了。
他说,想把它带进棺材里去,陪着他。
项琰一把拿过那根木棍,手熟稔地一翻,木棍底部的火焰纹尽现眼底——
双火叠加火焰纹。
每个手艺人,几乎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东西。
这火焰纹的刀工,一看就是她的。
她此生刻过的火焰纹不计其数,但两个火焰叠加起来的火焰纹,却少之又少。
在木棍上刻双火叠加的火焰纹,她总共刻了六根。
项琰心底的黑洞,一瞬间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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