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沈云意长吁口气,这一路走来，实在太不容易了。最后，他让人把宁家主下葬了。

    说来可能真是报应,雷劫来临时,居然误打误撞劈到了宁家主的棺椁上,连人带棺椁,劈得焦黑。

    至于莫家主,沈云意让人将他丢到了乱葬岗。

    宁兰时也不敢再质问沈云意为何隐藏实力了，默默处理了宁家主的后事。

    只是宁长泽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经历了此事,居然一病不起，高烧持续了三天，醒来后,就神情呆滞,连话都不会说了。

    虞绫偷偷跑去探望他,回来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还生怕被沈云意知道，一直遮遮掩掩的。

    实则,沈云意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去探望宁长泽,甚至，他还希望虞绫能过去瞧瞧。

    一代天骄之子,纵然跌落云端，如今竟变得痴痴傻傻,神情木讷，旁人或许觉得唏嘘,可沈云意只会觉得痛快。

    仙主想同沈云意见面，但却被多次拒绝,沈云意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懒得听他说。

    任凭昔日高高在上的仙主，为求见他一面，独自站在庭院中良久，连晚间的露水沾湿｜了衣袍，都毫无察觉，最终只能黯然神伤地走远。

    仙主终究是顾念师徒之情，哪怕宁长泽身世曝光，如今又痴傻了，也没有舍弃他，知道他在宁家待不下去了，便打算将他带回仙府。只要自己一日是仙府之主，就能照看宁长泽一日。

    临行前，仙主多次回头，数次向宁兰时确认，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沈云意不愿出面一见。

    他在大门口驻足良久，等了又等，最终还是拉起了宁长泽的手。

    转身之际，脚下虚浮，还险些绊了一跤。

    他是真的老了，又卡在劫生境，迟迟无法突破，纵然有了机缘，得以渡劫，以他如今的修为，只怕也难过。

    精心培养多年的徒儿，如今又变成了这副模样，将来难以接任仙主之位。

    只怕，仙府真是要没落在他的手中。仙主心中悲痛欲绝，一夜间似苍老了十岁不止。

    就如同十多年前，老仙主牵着一个痴痴傻傻的沈云意一般，十多年后，仙主也同样牵着一个痴痴傻傻的徒儿。

    这可能就是报应。

    沈云意就站在高处，遥遥观望，手里捏着魔龙所赠的折扇，旁边的栏杆上，还坐着个穿红衣的小人，两手捧着一颗大枣，老鼠一样，啃得咯吱咯吱响。

    冷风卷杂着艳红似火的枫叶，悄然席卷而来。沈云意擡手撚起一片落叶，这才惊觉，人间已至深秋了。

    “爹爹，你身上的伤，好些了没有？”三三捧着啃出锯齿状的大枣，仰头担忧地询问。

    沈云意似笑非笑:“托你的福，没有告诉我，这把折扇可助我渡劫，我当日被天雷劈得啊，可真是疼。”他啪的一声，收了折扇，在左手心敲了两敲，淡淡道，“别吃了，小老鼠，你趴那，趴好，让我用折扇打两下，出出气。”

    “哦。”三三很乖，立马丢了大枣，扭着胖乎乎的身体，往栏杆上一趴，然后转过头来，神情特别认真地问，“爹爹，要不要脱裤子呀？”

    “……”

    看他那么乖，还用这么萌的表情，问自己这种问题，沈云意竟一时间觉得自己真坏，居然连小奶包子都舍得打。

    可随即想起自己被天雷劈的惨状，又板着脸道:“不用了，你趴好就行。”

    男孩子被打两下屁股，又不会死。再说了，一个小人偶，踢了踹了，打几下，能怎么样？

    小孩子不打不长记性，沈云意真是要被他害死了。

    “哦，那就只打两下吗？”三三又问，还特别乖巧地道，“爹爹不要心疼三三，爹爹生气的话，可以多打几下，用力打三三。”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沈云意擡手用折扇连抽三下，三三哇的一声就哭了，两条小短腿，一直往后乱踢，可就是没逃，也没躲，依旧紧紧抱着栏杆不撒手，一边哭，一边哇哇哇地说，爹爹疼，爹爹疼。

    “疼就对了，疼说明你是个活的。”沈云意语气悠悠，“疼怎么不躲呢？”

    “呜呜呜，因为父王说了，让我听爹爹的话，爹爹说什么都是对的，哪怕错了也是对的。如果三三敢不听爹爹的话，父王就不要我了，他会把我打碎重做！”

    原来如此啊。

    沈云意想了想，问他:“那我要是让你杀你父王呢？你还听我的么？”

    “哇！听的！”三三大哭，“父王说了，三三绝不可以反抗爹爹！爹爹哪怕让三三死，三三也不能不听！但是，但是爹爹不要伤害父王，父王真的很爱爹爹！”

    沈云意忍不住笑道:“你一个小木头人，知道什么情爱？行了，别哭了，哭得丑死了，跟你父王一个德性！”

    三三吸了吸鼻子，默默把眼泪擦了，然后边揉屁股，边可怜巴巴地问:“那爹爹的伤，好些了没有？”

    “没有。”沈云意逗他，“特别严重。”

    三三一听立马吓坏了，想哭又不敢哭:“那三三就把自己炖掉，给爹爹煮汤喝！”

    “逗你的，无碍。”沈云意徐徐摇着折扇，想了想，他问，“你父王的伤如何了？”

    “父王说，他也无碍。”顿了顿，三三又道，“不过，三三之前没有告诉爹爹，折扇可以帮助爹爹渡劫，不是三三忘了说，而是父王不让说。”

    沈云意眉头一蹙，低眸瞧他。

    “父王将三百年的功力，注入了折扇之中，但又不想让爹爹知道，怕爹爹担心。父王还说，只要爹爹渡劫，折扇会自动保护爹爹的。”

    原来如此。

    这条大黑龙真是自作多情，谁会担心他啊？

    沈云意才不会担心他呢。

    “咳，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要是说了，不就不用挨打了么？

    “因为父王说了，爹爹错了也是对的，敢说爹爹错的人，都应该死。”

    沈云意:“……”

    他妈的！

    那条大黑龙到底教了孩子什么啊？

    不过这样也挺好，就是沈云意为数不多的良心，突然有点痛。

    “那……嗯，你还疼吗？”他神情不太自然。本身是不喜欢孩子的。

    尤其这个小木偶又不是真的孩子。

    “不疼了。”三三话虽这么讲，但直接变成了荷包蛋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沈云意难得生起那么一丝丝的内疚，索性就带着三三回自己房里。才一转身，衣袖就被一股力道，从后面轻轻拽住。

    余光一瞥，就看见一只白生生的小爪子，小心翼翼抓着他的衣袖，察觉到他的目光后，三三立马把爪子收了回去，可怜巴巴地说:“我，我手不脏的，刚刚擦过了…”

    乖巧得让人心生怜爱，饶是沈云意这般铁打的秤砣心，也生出了一分柔肠。他道:“想抓就抓吧，敢弄脏，或者弄皱我的衣袖，就让你父王把你打碎重做，做成小猪！”

    “啊～”三三哭丧着脸，可还是大着胆子去抓沈云意的衣袖。

    回房后，沈云意给三三抓了两个橘子，半串葡萄，还有一些蜜饯果子，一股脑塞进了三三随身背着的小布袋里。全当是刚刚冤打他的补偿。

    之后，就让三三哪里凉快，滚哪里待着去。

    “我，我不能瞎跑出去玩的，父王说了，在龙宫可以随便三三玩，但要是在爹爹这里，就得乖乖听话，要守爹爹的规矩，不可以惹爹爹生气，闯祸了要乖乖跪好，求爹爹原谅，要不然三三回去会被父王狠狠教训的。”三三摸了摸鼓鼓囊囊的布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沈云意“啧”了一声，他自己都不是什么规矩人，也没什么规矩。

    真不知道魔龙那个老东西，到底都教了三三什么。

    男孩子调皮捣蛋一些很正常，处处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

    “我允了，你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但别在外头玩太久，天黑了，就滚回龙宫去。还有，不许招惹是非，打不过就跑，别报我的名头，我嫌你丢人。知道了么？”

    “知，道，啦～谢谢爹爹～”三三仰头，冲着沈云意笑得很甜，声音也糯叽｜叽的。

    “嗯，不过，你有别的名字吗？”沈云意问，他总觉得三三这个名字不好，太难听了，感觉一点都不风雅。

    “没有了，父王说，爹爹肚子里都是墨水，以后让爹爹给取。”

    “……”沈云意略一思忖，走到书桌面前，执笔舔墨，然后折身走来，挽着宽袖，提笔在三三脸上写了两个大字，他道，“回去同你爹爹说，这两个字好，往后，你的大名就叫承佑。”

    取之于，承天之佑。这是当初文婧对腹中孩儿的期盼，希望她的孩子，往后能承天之佑，所有人都爱着他，宠着他，捧着他，让他在爱里长大。

    很可惜，沈云意没有享受到，那么，他就祝福三三以后能享受到罢。

    送走三三之后，外面有人敲门，沈云意道了句“进”，来人竟是宁兰时。

    “沈公子，不，或许应该唤你师弟。师父的后事，我已经尽数安排好了，只是不知，师弟往后有何打算？”

    沈云意知道他是来探口风的，闻言笑了笑:“我一天是沈云意，一生都是沈云意，你还是唤我一声，沈公子吧。”他缓步走了过去，围绕着宁兰时转了一圈。

    宁兰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尾的余光，一直追随着沈云意的脚步，突然，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一下，吓得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啊”，整个人一抖。

    “你紧张什么？你很怕我么？”沈云意微微一笑，伸回了手，慢悠悠地道，“实不相瞒，我实则对打理宁家，没什么兴趣，也不打算留在宁家太久。但修真界现在，无人不知，我是宁家的骨肉，纵然我不想管，也不得不管啊。”

    “沈，沈公子说得是！”宁兰时冷汗直流，被飞天境的气势压迫得差点跪下，此刻只是强撑着而已。

    “不如这样，你代替我暂且打理宁家可好？”沈云意话锋一转。

    宁兰时险些没反应过来，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说，让，让我管理宁家？”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顿了顿，沈云意又道，“但我这个人啊，脾气不太好，有些话，我只说一遍。我希望，从今往后，宁家能无条件受我驱使，为我所用。我也不希望，一些不相干的人，随意进出宁家。你明白了么？”

    “明，明白了！”宁兰时拱手行礼，一鞠到底，“宁兰时从今往后，愿听沈公子差遣！”

    “好，那你退下吧。”

    等人走后，虞宗主派人来请沈云意，说是有要事。

    沈云意闻听此话，神情有些凝重，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有些事是早晚要面对的。

    索性就去了。他倒是不信，以他今时今日的境界，虞宗主能杀了他不成。

    虞宗主正待在文婧曾经住过的房间里，他不肯假手于人，亲自清理了几日。此刻正背着手，望着墙面上的画，看得出神。

    连沈云意何时进来的，也不知道。

    “舅舅。”

    “你来了啊，云意。”虞宗主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墙面上的画，看着佳人昔日的音容笑貌，眼眶微湿，轻声道，“你瞧啊，你同你母亲年轻时，多么相像，眼睛，鼻子，嘴巴，都如出一辙。”

    沈云意也望向画像中的女子，并没有说话，他知道虞宗主寻他过来，所为何事。只静静等着他先戳破窗户纸。

    “我比你母亲大几岁，姑姑在怀她的时候，喜欢吃辣的，就断定这胎是个女儿。那时，我总去姑姑那，眼巴巴等着姑姑肚子里的小表妹出生。姑姑还总逗我说，往后小表妹生下来了，就许给我好了。我那时年纪小，不知事，但还是满口答应了。”

    “后来，姑姑早产了，是我跑出去叫的人，我在外面听见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听见接生婆说，姑姑血崩了，还问保大保小。我那时太小，我还不懂。当时所有人都选择了保大，大夫就开了个方子，煎药让人为姑姑服用。我那时担心姑姑的安危，就偷偷溜了进去，就躲在柱子后面，看见姑姑喝了药后，又偷偷吐了出来。姑姑也发现了我，还悄悄冲我摇了摇头，满眼的恳求。”

    “姑姑死在寒冷的冬日，而小表妹，也降生在冬日。我实则恨她一出生，就带走了姑姑，最开始很不待见她。可是后来，我又恨起了自己，因为当时我明明看见姑姑吐药，可我却什么都没有说。我有什么资格讨厌小表妹呢，她可是姑姑宁死，也要保住的宝贝。”

    话到此处，虞宗主的喉咙，还哽咽了，背对着沈云意，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姑姑死后没多久，姑父就再娶了，新娶的夫人对小表妹也不怎么上心。我娘觉得她可怜，就接来昆仑宗抚养了。小表妹从出生起，就体弱，原本大夫断定她，活不过十岁，可她明明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瘦小，常年汤药不离口，但却硬生生活过了十岁。”

    “我亲眼看着她，怎么从一个瘦瘦小小，连哭都微弱的小猫儿，一点点长大了。她外表柔弱，但骨子里很有韧性，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姑娘。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早就互许终身。可是，我没想到，我与她终究有缘无分！”

    沈云意也觉得十分怅然，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你母亲从小就心地善良，没有一点点害人之心，待下人也好，从不苛责打骂。她那时总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虞宗主转过身来，满脸凝重，沉声道，“云意，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苦，受了很多委屈。我也知道，你一步步走到今天，非常不容易。舅舅知道，可是舅舅还是想问一问你——”

    他深呼口气，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师尧的金丹，是不是被你拿去了？他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就沉寂下去，落针可闻。

    沈云意就猜到他会怀疑，他就知道纸包不住火，他取走师尧金丹，私自炼化，为己所用，靠着飞天境的金丹，才一跃从天成境，突破至了劫生境。

    本来，他是没有那么快渡劫的，只是当时当众打了宁长泽的脸，触怒了上苍，所以才降下天雷，他只是误打误撞，才受了天雷，一鼓作气，突破至了飞天境。

    可是，他怎么能承认呢？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毫不客气地说，谁要是敢挡他的路，他就遇神杀神，遇鬼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