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开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可笑，许是最近事情多了产生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正要收拾收拾回去会周公，那厢就传来了动静。

    方才幽暗的环境在几秒的时间内就变得灯火通明，因为夜深而显得有些散漫的太监宫女神情肃穆，听得出脚步声比方才杂乱匆忙许多，大殿内却没有人发出一句声响，柳开心中一凛，不由得开始端正坐姿，方才坐好，裴延辅就已经正步走了出去。

    “这么晚还有士子在”

    夜晚从土地里泛起来的冰凉直入骨缝，顺着脊柱骨往上攀爬凉得脑窍直颤。柳开听不清那是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声线，是沙哑的磁性的严肃的还是疲倦的，她只知道一股通天的气势压得她不自觉弯下脊梁，脑海里嗡嗡直鸣，更显得这一切的感觉是清醒而直接的。

    “柳士子，柳士子”

    旁边宦官小声提醒，她神情怔愣没有理会，额头贴着地面，感受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响。

    几秒钟的停顿空白，柳开却觉得仿佛跨过了整个世纪，每一秒都分外煎熬，尤其是她知道方才已经失了体统，此时无论多一秒开口晚一秒开口都是难以避免的麻烦，她心中又急又强迫自己镇定，快速思考如何说话。

    前上方传来又轻又极具嘲讽的一声嗤笑，接着是懒洋洋的颇具玩世不恭的口吻。

    “这就是今年入殿试的贡生怎么连话都说不出口是被吓傻了还是个哑巴”

    柳开低着头，视线却力所能及地往前上方爬去，深蓝色海浪锦纹，隐约可以瞧见补子上方的展翅向阳孔雀的红色爪子。

    “回天皇陛下，回右相大人，草民名为柳开，荆州乡间人士，父母农间耕种一生，草民自小在草野中长大，未曾见过大世面，更不及右相大人从小锦衣加身。方才因初见天颜，被龙威震慑，故而一时气满胸腔，无法出声，非故意为之。求天皇陛下赎罪”

    “你倒是认得他。”天皇好奇地看了柳开一眼，道“眼睛毒辣，是个机灵的。”

    身着三品官服人又如此年轻，能如此自如地侍立天皇左右的也只有晏修一人。

    “京都士子谁人不识国相大人。”柳开斟酌着语气，再次伏身拜倒“多谢天皇陛下。”

    “裴卿也留到现在”

    裴延辅不置与否，扫了趴在地上的柳开一眼，道“回天家，天家来之前，刚要收拾去偏殿。”

    “哦写到现在”

    天皇饶有兴致地说道“将今日士子们的策论拿过来，朕要看看写了一整天的是什么样的好文章。”

    内监很快取来被红封裹成一卷的纸页，一卷一卷整整齐齐地按照顺序放在端在长盘中，天皇指着那特立独行的最宽最大一卷，笑道“这是谁的文章”

    内监刚要回答，纸卷边上的名签已经被人取了下来。

    “柳开。”晏修念完，将签子放回原位，道“嘴不哑眼不瞎，看来手也比寻常人好用。”

    “莫要胡闹。”天皇便摆了摆手，道“行了，既然来了，去看看还有几个人醒着，都叫来吧。”

    柳开低着头不敢吭声，意识倒是清醒得很，心中百转千回，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见到封建王朝生杀予夺的帝王，震撼之余还带着未知的恐惧与兴奋。令她想不到的是天皇对这位传闻中的右相大人的态度，就好像好像不是君臣，更像是父子。

    错觉，错觉。

    小心些，小心为妙。

    虽说叫的都是那些还未入睡的士子，但殿试还未真正结束谁又敢安心入眠一听到内监去叫人，惊醒的惊醒，一个个不敢耽误，匆忙束好衣冠跟了来，十个士子，像是突然拥进池塘的鱼，在高堂之上的如炙目光之下期盼过关跃龙门。

    周围跪了一地同她一样的人，柳开默默松了一口气，这就像一棵竖立在荔枝地上的胡萝卜，周围都是参天大树，但是如果有好几颗胡萝卜围在一起，那这块荔枝地就变成了胡萝卜地，她就是那一颗在一群胡萝卜地里的胡萝卜，在这群连话都没说过的未来同僚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安全的气息。

    龙颜在上，实在令人胆寒。

    “今日政卷考试可还疲惫”

    这次柳开听清了那人说的话，语速很快，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带上了些许沙哑。

    语速快的人思维也好，思维好的人不好惹，柳开心想。

    即使一整天在巍峨陌生的宫殿中注意力高度集中脑子高速运转，好不容易稍微放松却骤然间提心吊胆，所有人身心俱疲，但没有人敢说一个累字。

    果然大多数人对帝王说的都是假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

    “所有人说不累也就罢了，这位让大殿一直留灯至今的贡生，柳开是吧，你也不累说的可是假话。”

    如若不是十分确定自己在宫中庄严的大殿，柳开会怀疑自己是菜市场里被泼皮调戏的姑娘。

    去你妈的累累累。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不好，三番五次那就是这位晏大人脑子有毛病了

    由于李文远的事，柳开对这位年轻宰相一直没有什么好感。虽说是他为所有贡生打破了一道上殿试的壁垒，但为何偏偏是那个时候，若不是他多管闲事，就差一点自己便能扭转局面，李家父女也不会因此丧失希望狗急跳墙，李文远也不会遭毒手。

    这位宰相大人从小锦衣玉食，未及弱冠又自身权势披身，不了解寻常百姓疾苦也就罢了，一点破事就能拿出来悲春伤秋自以为亚里士多德，偏偏还有一大堆酒囊饭袋跟着吹嘘附和。

    柳开心里不屑，觉得这人就是吃饱了撑的，若不是还能得天皇重用，就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

    “天皇文武并施，御军近二十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才力绝人。蒙天皇恩蔽，幸得余恩，草民皆不敢忘，只求能严于律己，尽自己所能帮助百姓，此时不过一场考试又怎么会累”

    这是三国曹丕用来拍他父亲马屁所说的话，柳开直接拿来用了。伸手不打笑脸人，是人都爱听好话。柳开总结了历史上的有为无为帝王的共同点，发现是人就有弱点，这些无法示人的缺陷很多连他们本人都不想面对，无法解决又克制不住日思夜想，慢慢就变成了心魔，对待心魔他们最喜欢的用外人的恭维好话来蒙蔽自己，用无视来逃避现实。

    这位天皇年幼继位，在扳倒摄政王，以雷霆手段消灭外戚之后，又以先皇托梦思念太后为由

    将彼时的母后皇太后殉葬，人死了十几年还让活人陪葬仅仅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无法验证的梦，自史以来，就此一宗。

    年轻帝王意气风发，智擒权臣，生杀奸佞，开始亲政之后，撤除三藩势力，收复失地，御驾亲征，平定外敌叛乱。停止圈地，放宽垦荒地免税年限，整顿吏治，恢复京察、大计等考核制度；为防止被臣下蒙蔽欺骗，还亲自出京巡视，了解民情吏治，六次南巡，三次东巡，六次西巡，数百次巡查京畿和蒙古。

    这样的帝王，最需要的是能干实事的能臣，和一心为他所用，如出鞘利刃的孤臣。

    晏修表面虽得天宠，但他这人花枝招展，广结群臣，却一心风花雪月看似无心权势，他是这太平盛世的产物，天皇需要他来维持这辉煌璀璨的官场，也需要有人能开凿土木，挖出其中的蛀虫。

    “策论写得不错，拍马屁的功夫也比他人别具一格。”天皇放下那卷厚得离奇的卷子，捏了捏眉心，摆摆手，不愿意再看了，“你倒是诚心，朕看晏修对你用心得很，就让你去他的丞相府做一个兵曹长官如何”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