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姜棠还在蹲着整理画稿, 突然接到林樾的电话。

    他那边有点吵闹, 姜棠听不太清。她把手机夹在肩膀上, 一边拍画稿上的灰尘一边问：“你说什么？没有太听清。”

    他说：“棠棠, 我们，过几天要去C市打比赛。”

    “啊？真的吗？”她很惊喜，“真的吗？太好了我……我好想你呀。”

    他那边吵嚷声挺大的，他往别的地方走, 小声说：“基地网突然断了，荣哥他们在骂电信。本来在打rank, 突然断线。”

    “……”

    “很烦，这个月断了两次, 我要投诉。”

    姜棠笑起来：“那一定要去投诉了。那不打rank了你在做什么？”

    他还在走路，握着手机：“我想……和你说话。”

    姜棠就笑：“我跟你说啊, 我刚刚在收拾东西, 看到了好多高三的画，待会儿扫描了传给你看好不好？黑历史给你看，一般人我不给他看的。”

    “你还想给别人看吗？”

    “只给你看呀。有一些稿子我以前发在网上过, 有一些是没发的。我以前还画过油画，你肯定不知道。”

    “我知道的。”他安静了一会儿, 手机听筒里有浅浅的呼吸声。

    姜棠已经习惯和他打电话有很长的沉默了, 甚至觉得一呼一吸之间都安谧温暖。

    他问：“姜棠，你是不是……”

    “怎么了？”

    “没有, 没什么——安详叫我了, 网好像修好了。”

    “啊？——好快, 那你去吧。”

    “嗯。”

    姜棠把高三时期画的所有画都整理出来，全都扫描了放到硬盘里。她每一张画后面都写了画画时的感受。

    有张蓝得很纯净的水彩天空，她写“天空蓝得使人觉得没有信仰真可怜”，写“好是雨余江上望，白云堆里泼浓蓝”。

    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想起什么东西——这幅画她很早很早很早，高三的时候在微博上放过，最近一次看见它是……

    是林樾的，朋友圈背景。

    姜棠犹豫地拿起手机，划开微信点进林樾的朋友圈。背景果然、的确，就是现在摊在眼前的图。她一瞬间有点迷惘。

    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我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你了啊，林樾？”

    她还记得最开始看到林樾朋友圈那张图的时候，林樾的说法是“我是你粉丝”。可是想想都觉得……

    怎么说呢，姜棠仔细想，她觉得“林樾是姜棠的粉丝”这件事，实际上很崩林樾的人设。他看起来不太像会随便喜欢某个人的样子，对所有人都那么冷淡——只除了她。可是凭什么“除了她”呢？

    姜棠自己那时候一见钟情，觉得可以理解全世界的一见钟情。可是林樾分明看起来不像会一见钟情一碰面就心碎的那类人。

    真相已经很接近了。姜棠心如明镜。

    是你啊，我真高兴。

    116.

    姜棠看到ACE的官博宣布战队参加C市线下一共四天的比赛，但首发名单没有Kant，也没有LLine，而是换上了两个新选手妮可Nicorn和7sPlus。

    官博评论区粉丝全都在追问“Kant去哪里了？荣哥去干嘛了？”，官博娘挑了一条评论解释，“他们另外有安排。”

    评论都要炸了，操心的粉丝怀疑是不是ACE内部斗争了，殿下是不是要被流放到二队或者去替补看饮水机了？ACE不敢这么膨胀吧？连殿下这种顶级Carry都敢不要？

    官博娘：==不是的，Kant和LLine要带另一支队伍参加J市的另一场比赛。真的没有内部斗争，信我。

    国内比赛越来越多，没有协调好的时候很容易出现两场线下比赛撞时间的情况。这次C市和J市两场比赛撞了时间，因为两场比赛都不是官方认定的积分赛事，含金量不太高，ACE于是想练练新兵。

    姜棠觉得空欢喜一场。

    晚上她趴在桌子上和她男朋友视频，抱怨：“林樾你怎么骗我。我白高兴了，你不来C市呀。”

    他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都是队里的安排。”

    “……那我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是不是要等我回B市了？太久了。”

    林樾说：“我们，马上就要放假了。打完J市的比赛，我们就要放春节假了。”

    “放假你准备做什么？你春节会回……”她意识到不该问下去了。

    那边林樾很无所谓：“我留在基地。”

    “队友都回家了之后，你一个人留在基地吗？”

    “嗯。留在基地，网比较好。”

    姜棠觉得心口一阵细微的抽痛，那种轻轻踩上落叶的细微触觉让她有点僵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地看着对面那个男孩子，轻轻地叹气。

    林樾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温暖的家。

    那，我来吧。

    

    除夕那天姜棠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接通之后对面也不说话，姜棠问：“喂？您好，请问您是？”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奇怪地看一眼来电显示，“怎么不说话？”

    那边好不容易开口了，一道清清楚楚的中年男子声音：“棠棠，是……”

    姜棠脸色一变：“对不起，打错了。”她深呼吸一口，立刻挂断了电话，把那个号码拉进黑名单。外婆在厨房叫她，声音很缠绵的：“哎，棠宝，来包饺子喏……”

    姜棠一边往厨房走，一边把手机收到口袋里，扯起笑容答应：“来啦。”

    姜棠和妈妈在外婆家过除夕。过年一家人才能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大舅舅家有两个年纪比姜棠大几岁的表哥，小舅舅家里有一个比姜棠大一点点的表姐，还有个处在叛逆期的小表弟。长辈也多，一家人聚齐就特别热闹。

    表姐正在帮外婆包饺子，看到姜棠走过来，举着全是面粉的手就要往姜棠脸上糊：“呀呀，快来快来。”

    姜棠笑着躲开：“做什么啊，你。”

    年夜饭是照例的丰盛美味，一桌人热热闹闹地吃饭。长辈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话题离不开老一套房子车子孩子。

    姜棠不可避免地被大人Cue到，在大人眼里她还是小孩，需要被关心学业和生活。大舅问：“棠棠，在T大读书怎么样？累不累啊？”

    姜棠笑：“还好，还好。”

    他们转而关心表姐：“吴诗你呢？你是不是马上要毕业了？”

    表姐有点懵懂地点头：“是啊……”

    当然重头戏在处于叛逆期的小表弟身上。小舅妈的原话是，“吴恒，你要多学学姜棠姐姐，你看看姐姐读书多认真多好，你就算考不上T大，你也得考个一本吧？看看你现在每天打游戏，像什么话！”

    “打游戏真的要不得，”旁边的大舅舅深有同感，“我们单位吴主任家里小孩，状元苗子，保送了T大，结果非去打……打什么，炉石传说去了——那不就是一个打牌的游戏么？还有吵着闹着要去打那个吃鸡的，也有。吴恒打什么游戏？”

    “就是吃鸡，好像是叫‘绝地求生’。”

    吴恒尴尬地扒饭。虽然平时逃课打游戏他敢跟老师硬怼，但这么多家长在面前，又是除夕，不敢造次。

    “吴恒，我问问你，游戏真那么好玩？”

    吴恒“嗯嗯啊啊”支支吾吾地回了一两句，扬起头来，突然很认真地说：“我打游戏不是为了好玩。我想去做职业选手。”

    一桌大人都哄笑起来。吴恒低头匆匆扒饭，不想再说话了。

    反正也不会有人愿意理解一个十六岁男孩子的少年心事，不管他的宇宙里燃烧着多么热情的焰火。

    一顿年夜饭吃完，大人们都散开，看春晚打麻将下象棋，都有。姜棠在外面的小院子里透气散步，却看见了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发呆的吴恒。

    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虚空极远处燃起了烟火，一轮一轮火树银花光彩耀人。

    看到姜棠走近了，他埋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石桌，有点畏惧的样子。——实在是因为，姜棠做了太久“别人家孩子”了，在吴恒的世界里姜棠姐姐估计不是什么好人。

    姜棠走过去，问：“我能不能坐下？”

    “姐姐你坐。”吴恒马上站起来，左顾右盼，准备离开。十六岁的小朋友，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姜棠。

    姜棠叫住他：“你不要走啊，你坐这里。”

    吴恒犹犹豫豫地坐下，低头玩自己的手指，玩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打游戏不好啊？”

    他声音很闷：“我成绩不好，不会读书，只会玩游戏。读书也没有意思，我每天打游戏，但我真的很认真——我真的想去打职业的。”

    “姐姐，他们一点都不理解我。”

    姜棠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那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其实，有一家俱乐部给我发了试训邀请。我想去试试。”他抬头看很高很远的天空。天色是黑的，烟花的银线水瀑一般泼下来，把他一双黑色的眼睛映照得格外明亮。

    “那很好。”姜棠说，“如果想清楚了，自己负起责任。真的想把打游戏当成职业的话，会很辛苦。而且未来非常不确定。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我知道。姐姐，我真的想试一试。你可不可以……帮我跟我妈说？他们应该会听你的。”

    他犹豫了两秒，补充说：“而且姐姐，你不是……在和K神谈恋爱吗？”

    姜棠：“嗯？”

    “他……也很辛苦，未来非常不确定啊。你喜欢他吗？”

    姜棠沉默一阵，突然笑出来：“喜欢。当然喜欢。……我去帮你问你妈妈。”

    

    小舅妈坐在客厅一边看春晚，一边在群里抢红包抢得不亦乐乎。看到姜棠走过来，她招呼姜棠坐下，张口就问：“棠棠，吴恒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他很认真的，说想试一试去打职业比赛。”姜棠挨着小舅妈坐下。

    “我知道，其实那个俱乐部也联系过我。我知道嘛，打游戏现在不叫打游戏，叫电子竞技，打得好有前途，他去打也可以。……但我不放心，真的不放心，他一个人太小了。不敢放他一个人出去的。他读书成绩不好，但是放在我眼皮底下读书，不会走歪路。放他出去打游戏，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姜棠不知道小舅妈已经想过这么多了，一时间有点惊愕。她一直觉得家里长辈，没接触过这个行业的大人，大概都认为“不过是打游戏罢了”。

    姜棠说：“他说他想试一试。”

    “我每次要跟他聊这件事，他都很抗拒我。是铁了心要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偷偷跑出去……管啊，也管不住。”小舅妈叹气。

    姜棠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能听见楼下客厅里春晚主持人热闹的喧哗声。窗外烟火璀璨，她站在飘窗前，拉开窗帘，紫色蓝色的光线映照进来，天色明亮如白昼。

    她坐在飘窗上，拿出手机。微信上全是庆祝新年的群聊，可是有一个她想的人，如同沉在水里安安静静没有消息。

    姜棠打电话过去，那边很快接起来。很安静，只能听到呼吸声和键盘声。

    姜棠低声问：“林樾，你在做什么？”

    “在练枪。”

    “马上要新年了。”

    “嗯。”

    “新年快乐，林樾。”

    “你也……快乐。”

    能听见外面猛然爆破的烟花声响，远远的钟声和人群的喧哗倒数，楼下春晚主持人大声念着倒计时“十”、“九”……一切都很热闹。

    可是电话里只能听见那边的沉默安静。就在倒计时数到“一”，主持人大声欢呼着“新年快乐”的时候，林樾说：“姜棠，新年快乐。……我爱你。”

    他的声音很沙哑。

    “我什么也不会，我什么也没有。……我爱你。”

    姜棠的心脏被拉扯，突然有种麻痹一般的疼痛感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

    姜棠身边环绕着家人，可是一想到那边。他说，“在练枪。”那么孤独。

    是新年，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