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 凤仙郡还只是凤仙村, 位属天竺国的一个小村子。

    这里靠海吃海, 大部分人家都是靠出海打渔为生。

    碧梧一开始并不叫碧梧，村里人家哪儿起得了那么好听的名字。

    他叫小绿。

    比起村里头一溜烟的大头二毛三傻，翠花丫头小芳, 小绿已经是个罕见的名儿了——女孩子叫小红的不少, 男孩子叫小绿的, 整个村里头就他一个, 绝不会发生喊一声名字, 三四个小孩回头的情况。

    小绿……算了，还是继续叫碧梧吧。

    凤仙村的转折点, 就在于碧梧还是个拖着鼻涕, 穿着开裆裤满村跑的时候。

    他被一条上岸的鱼妖吞进了肚子里。

    因为一些意外，他逃过了鱼妖尖锐的牙齿, 滑溜进了对方的不知道哪一个器官里。

    太黑了，完全看不到周围，四处去摸，也不知道落脚的地方有多大。

    身上全是黏糊的液体, 又腥又臭。

    还没有被人间烦恼填遍胸腔的小孩儿, 对于生死没有太大的感觉, 现在最头疼的还是自己回家后要怎么解释衣服给弄脏了。

    ——看着就很难洗的样子。

    脚下突然产生剧烈震动, 他一个站不稳，跌在“地上”，头重脚轻在这块空间里翻滚滑动, 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两眼汪汪。

    一线天光就这么驱散了黑暗。

    “孩子，你在里面吗”

    一只手从天光中伸出来。

    “把手给我。”

    小男孩趴在黏滑的不知名器官上，眯着眼睛朝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出。

    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从黑暗中拖出去。

    视野被一片光明占据，碧梧下意识闭上眼睛，泪水在眼皮后边滚动。

    那好听的嗓音再一次传来。

    “别怕，你已经安全了。”

    碧梧慢慢将眼睛睁开，抬眼去看救命恩人——

    是个和尚。

    以前村子里路过过一个和尚，像他们家讨了一碗水喝，娘亲告诉他，那就是和尚，他该喊大师。

    “大师，谢谢你救了我。”

    然后，那大师就在村子里住下了。

    大师是个很奇怪的和尚，他没有经常敲木鱼念佛，他说佛在心中，不在形式。他会看着大海发呆，然后问这一代是不是经常有妖怪吃人。

    妖怪确是多，毕竟大海宽广，海妖不少。但是不是经常有妖怪来吃人，倒是土匪有过几拨，都是来收保护费的。

    大师听完后，只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动作。

    “您不帮我们收妖抓土匪吗”

    碧梧趴在大师前头的大石头上，问出自己的疑惑。

    大师也有疑惑。

    “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收妖抓土匪”

    “可是，和尚不是都是……慈悲为怀吗阿娘是这么说的，她说是之前来的那位大师说的。”

    “确实，慈悲为怀。但是，杀了妖怪，妖怪的孩子来寻仇，妖怪的朋友来寻仇，妖怪的老大或者小弟来寻仇，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保护你们和你们的子子孙孙。至于土匪，我走后，同样会出现第二拨，第三拨土匪，到时候，你们再等我经过”

    碧梧没有念过书，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大师说的确实有道理。

    “大师，这是我家腌的鱼肉，阿爹和阿娘让我拿给你的。”

    大师是个好人，大师救了他，大师肯定是个慈悲为怀的人。

    大师摸了摸他的发顶。</p>

    <strong></strong>    “小绿，你问问村里的人，他们愿意送小孩子来跟我学当木匠吗”

    木匠比出海这个看老天爷吃饭的好多了，几乎都将小孩子送过来。

    ——要不是大人要出海打渔，连大人也想过来学。

    碧梧以为大师会教他们修个桌椅柜子什么的，木匠不都是干这些的吗然而大师居然教他们把木头削搭成人以及兽禽。

    他告诉他们，这是偃甲。

    偃甲有两种，一种是穿在身上的，一种是可以自己行动的，大师说他们还小，暂时只教第二种。

    偃甲很好玩，比抓蛐蛐打架好玩，一群小孩子非常愉快得把自己的娱乐项目改成了斗偃甲，鉴于他们如今的学习进度，也就跟戏台上的木偶对打差不多。

    碧梧雕的偃甲是狼，可威风的大狼，经过大师的教导，木头做的狼也能用狼牙来嚼碎物件。

    此刻村里人没有一个察觉到这是一门多么厉害的手艺。

    五年后。

    学偃甲的小孩儿们都长大了，他们的偃甲也学得越发厉害，只是因着没有事故发生，偃甲在村里人看来，就是个年节时用来表演逗乐的玩意儿。

    直到海上来了一群海匪。

    住海边的人过得很难，出海怕没有鱼，回船怕碰上暴风雨，什么都不做吧，又怕有海匪上岸。

    不过，哪里不难呢，山里有山里的难处，海边有海边的难处。

    海匪赶着全村人到空地上，将村里人的钱财都搜刮出来。

    “就这么点”

    匪头不满，顺手在一个渔女丰腴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渔女惨白着脸，不敢躲开。

    “老大，将男的都杀了，女的都绑了吧，我看着小渔村也没多少油水。”

    “好主意。”

    那匪头哈哈大笑，转过头打量着碧梧的木狼。

    将手放进狼嘴里摸索。

    “这狼雕得还蛮像的，我咋一看，还以为是真的狼呢。”

    碧梧死死盯着他，鬼使神差的，吹了一声口哨。

    狼嘴猛然合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匪头红着眼举起手，那里只剩下一个断腕。

    一股凉意从碧梧尾脊骨蹿上，一根根将骨髓冻住。

    木狼的牙齿材料，是大师替他找来的，大师交代过他，狼牙很锋利，让他不要拿去对付朋友。他平时就让木狼帮忙砍砍柴，将圆溜的木头放到狼嘴里，咔嘣咔嘣，他的好伙伴就将木柴咬成两半。完全没想到，那还能用来咬人。

    随后，便是激动得浑身发颤。

    “狼牙——”

    他对偃甲发出指令。

    “咬他们！”

    村里的小孩都有偃甲，海匪们哪里是木头身，不怕疼，攻击性强大的偃甲的对手。

    沙地染红了夕阳。

    春天下的第一场雨又将罪恶冲刷了个干净。

    碧梧看到了大师。

    他站在雨中，凝视着他们。

    碧梧溅着雨水跑过去，张开的嘴先接了一捧新雨。

    “谢谢您的慈悲，大师。”

    一群小孩儿跑过来，仰着头，似乎在仰望着什么。

    “谢谢您的慈悲！”

    这些是金蝉子所成的净土里，第一批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