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73章 番外三 无名之辈

作品:《皇叔且慢

    灵州的春夏,风沙漫天。

    天刚蒙蒙亮,周娘子便醒了,心里揣着一团暖融融的欢喜。

    昨日,在城墙上当值的夫君王诚刚领了俸禄,一小串沉甸甸的铜钱,还特地割了半斤羊杂回来,“娃儿明日生辰,你看着买点好的,给咱娃好好过一个生辰!”

    儿子狗儿才六岁,此刻还在土炕上睡得香甜,嘴角挂着憨憨的笑。

    周娘子轻手轻脚起身,将那串铜钱贴身藏好,又摸了摸枕边给狗儿新缝的,虽然打了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褂子,心里盘算着要去西市割一小条肥膘肉,再买两个胡饼,若是有便宜的菘菜,也买上一棵,晚上给父子两包一顿带油星的饺子。

    她挎上篮子出了门,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开始冒出青白的炊烟。

    走到靠近城门的主街时,天色已然亮了不少,街面上人也多了起来,她正盘算着先去肉铺,忽然,一阵急促得不像话的马蹄声如擂鼓般传来,砸碎了清晨的宁静。

    人们惊愕望去,只见一骑如飞,马上一员将领盔甲上满是血迹,脸上也沾染了不少血丝,一股彪悍戾气扑面而来。

    “让开,快让开!”

    “拦住他!拦住他!”后面有兵士气喘吁吁追来,声音嘶哑惶急。

    周娘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往路边一闪,篮子都差点脱手。

    那匹快马几乎擦着她身前冲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她死死贴着墙根,心口怦怦直跳,看着那骑绝尘而去,追兵徒劳得跟在后面,越来越远。

    街上顿时炸开了锅,人们惊疑不定得议论着。

    “那是谁啊?”

    “不知道啊,看着像是守城的曹十七曹将军...”

    “曹将军?出什么事了?怎么自己人追自己人?”

    周娘子不敢多听,也不敢多想,那股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蛇,缠上了她的心头。

    她定了定神,抓紧去买东西,在肉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买那条看中的肥膘肉,只买了些更便宜的骨头和下水。

    胡饼也只买了一个,想着晚上和狗儿分着吃就好。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洗衣服时,棒槌砸下去没了准头,做饭时,差点把米粥熬糊。

    脑子里总闪过那惊马的一瞬,还有追兵惶急的喊声。

    她安慰自己,夫君在城墙上,离得远,没事的。

    傍晚,她早早做好了饭,将那一点点肉星仔细得拌在狗儿的粥里,自己只喝着清汤寡水。

    饺子是吃不成了,那点白面,留着下次吧。

    她点亮了昏黄的油灯,在灯下坐着针线,狗儿坐在门槛上,望着巷口。

    “娘,爹啥时候回来?”狗儿仰着小脸问,他身上穿着新褂子,眼里满是期待,“爹说给我带个泥叫叫回来。”

    “快了,等你数到一百,爹就回来了!”周娘子挤出一个笑,声音有些发干。

    狗儿开始认真数数,稚嫩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一、二、三...”

    数了一遍又一遍,巷口始终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夜色越来越浓,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隔壁似乎传来了压抑的哭声,还有隐约的骚动,像水面的涟漪,慢慢荡开。

    周娘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股不安变成了冰冷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周娘子惊喜抬头朝门口看去,却发现不是夫君回来了,是同在军中当值的李叔,他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身后跟着几个面色沉痛地兵士。

    “王诚家的...”李叔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早晨,曹将军叛逃,偷了灵州舆图跑了,王诚他们...奉命去拦...”

    后面的话,周娘子听不清了,她只看见李叔手里拿着一个染血的、小小的泥捏的鸟儿,那是灵州城里孩子最常见的玩具,泥叫叫。

    世界在她面前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早上夫君温厚的笑容,那串沉甸甸的俸禄,狗儿数数时认真的小脸,还有那惊马掠过时带起的寒风...

    所有画面碎片般旋转、撞击,最后轰然碎裂。

    周娘子没哭,也没叫,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原来,昨日那用命换来的俸禄,买的不是儿子的生辰喜悦,而是他父亲的...催命符。

    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猛地熄灭,黑暗吞噬了整个屋子,也吞噬了她世界里最后一点微光,只有狗儿不明所以,还在小声地、执拗的数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娘,一百了,爹怎么还没回来?”

    灵州城头的风云变幻,对于蜷缩在昏暗小屋的周娘子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她只是麻木得接过李叔递过来的、那点微薄的抚恤银钱,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狗儿似乎也感知到了家中天塌地陷的变故,不再吵闹着要爹爹和泥叫叫,只是紧紧攥着娘的衣角,用那双清澈又惶恐的大眼睛,看着一夜之间苍狼了许多的母亲。

    后来,外头有人说,原来叛变的不是曹将军,而是这灵州城中冯将军,他勾结回鹘和党项人,想要将灵州据为己有。

    恐慌在城中蔓延,冯继业联合回鹘和党项欺压灵州百姓,已是死了好多人了。

    所幸周娘子住得偏僻,屋子又小又破,没有人想着要进这样一个穷户搜刮钱财。

    再后来,巷子里传来喧嚣声,锣鼓和欢呼隐约可闻。

    “叛贼伏诛了!”

    “是曹将军,他带兵杀回来了,朝廷援军来了!”

    “朝廷有旨,曹将军现在是咱们灵州最大的官了!”

    “灵州保住了!”

    保住了?

    周娘子站在门口,听着那遥远的欢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灵州保住了,是啊,这座冰冷的土城保住了,可是她的天,塌了。

    她的王诚,那个沉默寡言、只会憨笑,发了俸禄第一时间想着给儿子过生辰的男人...回不来了。

    又过了些时日,听说新上任的曹将军要在校场犒赏三军,抚恤阵亡将士的家眷,以示恩典。

    当日那些阻拦他出城的守城兵士,因为不知冯继业叛变事宜,只是听令行事,没有被打成同谋,对于身死的那几个,同样给予抚恤。

    周娘子洗了把脸,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裳,牵着狗儿,跟着人群,默默走向那片她从未踏足过的校场。

    校场上旌旗招展、兵甲鲜明,高台之上,那位曹将军身着亮银甲,披着猩红斗篷,年轻的面容俊朗英武,正慷慨激昂地训话,声音洪亮,回荡在偌大的场地上。

    他痛斥叛贼的卑劣,歌颂将士的忠勇,承诺朝廷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更不会忘记为大宋捐躯的英魂。

    他每说一句,底下便响起士兵们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周娘子站在家眷队伍的最边缘,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子。

    她听着那些激昂的话语,只觉得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墙,那些“忠勇”、“英魂”、“不朽”的词,太大,太亮了,照得她有些发晕,却暖不透她心里那块冰

    终于,轮到念名册发放抚恤了,一个文书官拿着名册,声音平板得念道:“王诚—”

    周娘子浑身一颤,牵着狗儿的手不自觉收紧。

    “...念在只是听令行事,不明真相,其情可悯,予以抚恤,以示天恩浩荡。”

    “听令行事...其情可悯...”周娘子反复咀嚼着八个字,像在咀嚼一把冰冷的碎石子,硌得她心口生疼,满嘴都是血腥味。

    “...赏抚恤银五两,米五斗。”

    一个兵士端着托盘走来,上面放着银子和一张领米的条子,周围的目光短暂地落在她的身上,有同情,有漠然,遂即又移开。

    周娘子没有立即去接那银子,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兵士,直直得望向高台上那位光芒万丈的将军,她张了张嘴,想要问一问,“自己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

    可最后,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官府的文书上,他只是一个被定性为“误遭戕害”的可怜虫,在曹将军的功绩簿上,他是证明叛将凶残的一个数字,在朝廷的仁德榜上,他是那一笔轻飘飘的抚恤。

    周娘子最终伸出手,接过了那沾着她夫君鲜血的、象征仁德的银子和米条,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银块时,她仿佛听到了王诚最后一声模糊的呐喊,不是为忠,不是为勇,或许,只是本能地喊了她和狗儿的名字。

    她牵着狗儿,再次转身,离开这片喧嚣。

    身后的欢呼是为了新的英雄和新的秩序,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叫王诚的小兵是为何而死,又是被谁所杀。

    他的死,被轻描淡写地归咎于“听令行事”的愚忠和叛将的凶残,完美地融入了一场胜利的叙事,没有激起半点有碍观瞻的涟漪。

    风吹过,卷起沙尘,迷蒙了灵州城头新换的旗帜......

    PS:《皇叔且慢》到这里就要跟大家说再见了,谢谢各位的支持,咱们新书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