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72章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作品:《皇叔且慢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违命侯府,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一座精致的牢笼。

    寒风从窗棱缝隙中钻入,吹得案头一盏孤灯摇曳不定,也将坐在桌前的李煜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形同鬼魅。

    他面前摊着一纸素笺,墨已研好,笔已舔饱,却迟迟无法落下。

    写什么?还能写什么?

    无非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无非是“雕栏玉彻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头剜下的肉,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夫君...”内室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呼唤,是他的皇后,或者说曾经的皇后,小周后。

    她今日又被召进宫中了,每次回来,她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衣衫不整,眼神空洞,身上总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淤青和...不属于他的气息。

    李煜猛地闭上了眼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

    自己曾是江南国主,挥毫间锦绣文章,举手处风流蕴藉。

    如今,他是什么?

    是阶下囚,是连自己几女人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赵光义那张带着淫邪和嘲弄的脸,在他眼前不断放大,如同噩梦。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画面,宫廷宴上,赵光义故意命他当众作诗,欣赏他屈辱的表情。

    他被封为违命侯,名字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还有他的皇后,他视若珍宝的娥皇...被那个篡位者肆意凌辱,而他,只能跪在殿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声响,将头埋进尘埃里,恨不得立刻死去,却又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重光啊重光,你枉称国主,到头来,不过是个连尊严都被人踩在脚下的可怜虫...”

    李煜眼睛通红,倏地拿起笔,悲愤和绝望终于冲垮了理智,在那素笺上狠狠写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笔锋如刀,字字泣血。

    当他写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时,巨大的悲痛让他浑身颤抖,眼前一黑,竟伏在案上,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温暖的气息将他唤醒。

    李煜猛地睁开眼,心中仍旧残留着痛楚、绝望以及愤怒,只不过,眼前看到的一切,让他多出了几分迷茫。

    自己还坐在书案前,但周遭环境截然不同,不再是那阴冷破败的府邸,而是一间雅致、宽敞、暖意融融的书房。

    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隐约还能听到街市传来的、平和热闹的喧嚣。

    他身上穿的不再是粗布旧衣,而是一袭质地上乘、绣着暗纹的月白常服,桌上没有那写满悲词的素笺,只有几本摊开的书籍和一副尚未完成的山水画。

    “夫君,你醒了?”一个温柔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煜愕然回头,只见小周后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脸色红润,眉眼间是久违的安宁与恬淡。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命妇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再无半分被折辱后的凄楚模样。

    “夫君,妾亲自煮的莲子羹,赶快用些,可不能耽误了入宫的时辰。”

    “娥皇...你...我们这是...”李煜一时恍惚,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幻。

    小周后将莲子羹放在他的面前,柔声道:“你定是昨夜批注《昭明文选》太晚,累着了,方才见你伏案小憩,便没忍心叫你。”

    小周后顿了顿,看着李煜苍白而又迷茫的神色,不禁关切道:“可是魇着了?脸色这般难看?”

    李煜抓着她的手,急切问道:“赵...赵光义呢?他有没有再召你入宫?”

    小周后闻言,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夫君何出此言?豫王谋反早已伏诛,哪里还有他这个人?夫君你这是怎么了?是梦见他了?”

    “是了...是了...”李煜胸口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想起来当今官家乃是赵德昭,自他即位后,对他们夫妻二人一向仁厚亲善,宫中宴饮皆是君臣同乐,从无失仪之事。

    赵光义没有篡位,皇帝是那仁德的赵德昭,他没有被折辱,小周后也没有被欺辱,他们虽然失去了江山,却在这繁华的开封,获得了一份难得的安宁与尊重。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席卷了李煜,让他几乎虚脱,他将小周后紧紧抱在怀中,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就怪那梦太过真实,竟让自己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是梦...幸好是梦...”李煜语无伦次得重复着,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小周后的肩头。

    这泪水,不再是屈辱和绝望,而是后怕,是释然,是对眼下这份平静生活的无限珍惜。

    “夫君身子不舒服,可要命人去宫里告假?官家待夫君极为宽厚,想来不会多加怪罪。”小周后感受着李煜身上的颤栗,心中不免担忧。

    良久,李煜的情绪才平复下来,他松开小周后,笑着道:“不用,官家授我翰林学士承旨,允我起草诏书、修撰国史,如此厚恩,我定要进宫谢恩才是,如何能耽搁。”

    “好,妾为夫君更衣...”小周后见李煜已是平复下来,也放心不少。

    她本以为,自己和夫君会在陇西郡公府了此一生,却不想,官家看重夫君才学,不仅时常让他进宫给皇子讲学,眼下还授予了他翰林院的官职。

    虽不是特别大的官,可却让夫君极为欢喜,因为这不仅给了夫君极大的尊重和安全感,还能让他在擅长的领域继续发挥才华,体面得生活下去。

    李煜换上官服,笑着朝小周后道:“等我回来,晚上带你逛夜市。”

    “好,妾等夫君回家!”小周后满目柔和,看着李煜走了出去。

    李煜跨出大门,如今这宅邸比起最早的陇西郡公府虽说小了不少,但却在开封城中,府外繁华热闹,烟火气一下子让李煜忘掉了噩梦愁绪,心境也开阔起来。

    他回头,宅邸上的匾额已是换成了“李府”,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却能消解他心中不少阴霾。

    “真好啊...”李煜笑着坐上马车,“还好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