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雪前风静

作品:《晋庭汉裔

    等刘羡开凿完第二段洧颍渠时,已是十月初冬。

    随着通渠放水的工作最后完成,一年多的苦功终于结束。眼见渠水汩汩,波涛起伏,渐渐将河渠填满,民夫们翘首以待。而等河水流入最重要的石闸处,于事先挖掘的湖池处蓄水时,一切运转良好,刘羡终于宣布:水渠已成!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继而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辛劳已成为过去,一道由上万人心血凝聚的运河贯穿百里,这将是不会忘怀的荣誉。由此,他们为自己而纵声高呼,欢声雷动,场面经久不息。

    当晚,刘羡用账上最后的钱粮,在阳翟办了一次大的庆功宴。席面算不上丰盛,不过是些莱菔、菇菌、豆腐、胡饼、鸡子、酱菜之类的膳食,再杀了百来只猪来熬汤。在高士眼中,这自然是不入流的席面,但胜在量大,在场的民夫都能吃饱。因此也就兴高采烈,无甚所求了。

    但对于刘羡来说,这也代表着一段平和的时日结束了。

    宴席上,李盛问刘羡道:“主公,洛阳的形势并不明朗,是否要再外延宕一段时日,继续坐观变化?”

    刘羡对于这个问题深思已久,他微微摇首,道:“我在洛阳外已经盘旋了近一年半的时间,身为司隶校尉,不可能总是不入朝,还是要回去一趟的。”

    通过和妻子、刘琨还有司马乂等人的往来信件,刘羡对于这段时间的洛阳政局,依然有所了解。

    随着河间王的再三示弱,刘沈的平蜀大军起程入关,原本日趋紧张的局势变得平缓。似乎在大司马府这一通高超的政治手段面前,李含与河间王已然束手无策,只能任凭齐王宰割。而在过去一年内,洛阳发生的种种舆论风波,此时似乎也都偃旗息鼓,好似从未发生过。

    郗鉴对此的态度是乐观的,他道:“虽说这一年来,大司马频频遇挫。但若是真能借着平蜀的机会,将两王矛盾化于无形,那也算是一大功绩,国家幸事了。”

    傅畅却不赞同,说:“依我看啊,河间王只是暂时示弱罢了。大概是前些年关中大乱,还没有缓过元气来,只要把这一波熬过去,他把潼关和阳安关一锁,朝廷能奈他何?”

    两人闲聊了几句,都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大体都同意,河间王至少不会在今年动兵。

    但刘羡却心如明镜,他带人亲自去往过河东,有自己的判断。根据关中的种种动员情景来看,河间王已调动大军,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种状况,是绝不可能半途而废的。

    而在这个时间节点,李含却应诏入洛示弱,这并不是河间王畏战的表现。反而恰恰说明了,关中大军的调动已经进入了关键阶段,不过是要给大司马府以最后的迷惑罢了。

    因此,刘羡心想:此次重返洛阳,或许应该给司马冏提个醒,不至于让河间王一击得手才是。只有等齐王与河间王两方相持不下,难分难舍之际,才有自己发挥的空间。

    他又将目光看向在宴席上欢宴的流民,不由记起张方在新安对自己的恐吓,心中略有感伤:大战不可避免,希望这一次的战事,不至于对百姓有太多伤亡吧。

    次日,刘羡收拾行装,正式向洛阳返程。返程路上,车马粼粼,地面几无青草,时常有一阵风突然自西向东横贯而来,立刻卷起好几丈高的落叶与尘土,再打在行人衣物上,沙沙作响。身侧的大河浑浊涌动,山野间的树梢光秃秃,更显得天空灰茫茫无边无际,既看不见太阳,也没有阴云,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

    熟悉气候的人知道,一般这种无阳无云仅有大风的死寂天气,是降雪的前兆。再过一月,等到大地冻结,河水生冰,就是骑兵们最欢喜的日子,这意味着他们将在坚实的大地上来回纵横,所向披靡。

    等大风稍稍停歇,一行人走过熟悉的邙山山道,就再度看到洛阳城了。

    在经历了一年的休养后,洛阳城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街道上车水马龙,商人络绎不绝,集市人潮涌动,洛水南岸的码头货物更是堆积如山。即使在气温已显得冰寒的天气里,人们依旧忙得热火朝天,哪怕讨价还价,口中都带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似乎什么都不会让这里的热闹结束似的。

    不过在这样一个权贵如云的地方,当刘羡的车驾打出司隶府的旗帜时,依旧引起了一阵轰动。几乎不需要任何言语,街道上的人们便纷纷避让开来,给刘羡让出一条道路。倒有一些好事的孩童追在车驾后面,追着喊道:“刘卧虎,胆第一!行县千里,杀奸擒王,剑无敌!”

    刘羡闻言,略有失笑,一旁的傅畅则道:“看来明公您逼迫西阳王的消息,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大家都畏公如虎啊!”

    “这是好事。”刘羡稍稍拉起车帘,随后又放下,说道:“每次回洛阳,最让我的头疼的,就是洛阳的人情往来,真是不胜其扰啊!经过这么一件事,我估计能清净不少。”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您是去司隶府,还是……”

    “先去松滋公府吧,走了一日,我有些倦了,先在公府内歇一夜,明日再去司隶府。你们也回家里好好歇歇,等过个两日,我们再回司隶府。到时候,你和士龙把这次修渠的钱粮用工列个明细出来,列好了,我再去拜见骠骑将军和大司马,这件事也就算是交差了。”

    虽说局势明松实紧,但事情并不是急在这一两日。而且,要想成功实现自己重新领兵的目标,就要先隐藏自己的意图,否则表现得太过急躁,一旦让人看破,目标也就难以实现了。

    因此,刘羡打算先稍作歇息,调整两日,再去面见司马冏。

    于是有家属的幕僚都各自回家,还跟随刘羡的,便剩下李盛、诸葛延、孟讨、郭默、毛宝几人。郭默和毛宝还是第一次来到洛阳,更是第一次闯进公爵府,无论两人性情是动是静,年龄是大是小,都忍不住四处打量,口中啧啧称奇。刘羡看了好笑,便给他们预支了一笔钱,让他们下午置办些自己的生活用具。

    在府内用热水汤沐,换了身衣裳,继而在火盆旁睡了个午觉。醒来后,刘羡大感神清气爽,问看家的侍卫道:“夫人去哪儿了?”

    侍卫答道:“夫人现在在安乐公府,她得知您回来了,刚刚才派人来传信,让您晚上去那边用膳。”

    “喔,这样啊,我知道了。”

    提起这个话题,刘羡这才想起来,自己好久没回过家了。虽说在松滋公府与司隶府里完全是由自己做主,但相比之下,还是安乐公府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才像自己真正的家。

    还记得小时候在家外找不到玩伴,被同龄人嘲笑,这使得刘羡的性格变得较为孤僻。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别无选择,只能在府内仆役们的关照下成长。

    但对刘羡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在那些身份卑微的仆役身上,他看见了比高门贵族更多的喜怒哀乐,也得到了他这个环境中所稀缺的关爱与乐观。也正因为如此,刘羡的眼中不太在乎尊卑,也不存在什么门户。

    这么想着,刘羡便乘着马车,到市场上逛了一圈,买了些礼物,再抵达安乐公府。

    刚进门时,就看到来福在一旁的门房里蜷缩着烤火,他身着冬装,半闭着眼睛,大概是温暖让他发困。他的手旁还挂着一根木棍,顿时让刘羡记起了早年来福被父亲打断腿的往事。

    “来福叔,来福叔!”

    刘羡本来想直呼其名,但一看到来福布满了皱纹的脸,就难免生出愧疚。面对这个自自己出生时就已经服侍自己家的老人,刘羡还记得他年轻时的模样,那是一张笑容开朗的脸。但现在,他脸颊的颧骨已经高高突出,眯缝着的细眼睛拖出一条条的鱼尾纹,头发也是斑白点点。故而他说话时,下意识地将称呼加了个叔字。

    来福先是一愣,他陡然惊醒来,慌张地往左右张望,目光定格在刘羡的脸上,随后就变得柔和了。他的笑意开始重新汇聚,似乎大河上下的万沟千壑,都在他的脸上堆砌了出来。

    “是你啊,我的公子!你回来啦!”

    刘羡递给来福一把黄梨木做的拐杖,杖头雕成鹤形,还镶了一块猫眼大小的翡翠,道:“来福叔,这是我给您买的礼物,您试一试。”

    “噫!这太名贵了,我怎么受得起!”

    “怎么受不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好多次我闯祸,都是您护着我。”

    推让了片刻后,来福还是被迫收下了,他掂量着拐杖的重量,笑呵呵地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公子都已经是名震京师的大人物了,连我都跟着沾光呢!”

    是啊,刘羡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再过两个月,又是一年生辰。时光快得令刘羡自己都感到愕然,若在往常,他大概会哀悼自己的作为还有所不够,但在老人们面前,他更多感受到的,是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他当然不止给来福带了礼物,其余的家仆都有:朱浮平日驾马颠簸,刘羡便买了条柔软的狐皮毯子;王七口淡好饮酒,刘羡就赠送了两盏夜光杯;阿春由于毁容不敢见人,刘羡于是准备了一面紫丝织成的面纱……

    还有府内的其余族人,叔伯婶姨,兄弟姊妹,也多多少少都赠予了一些。就连父亲刘恂,刘羡也罕见地给他买了一副名贵棋子,劝刘恂平日好好修身养性。

    一时间,阖府上下可谓其乐融融,晚上用膳时,也是人人笑容满面,就连一向与儿子沉默不语的安乐公,此时面容也柔和了不少。

    等到了晚上,刘羡在房内逗弄两岁的女儿。灵佑倒是不怕生,在刘羡的怀抱里,嗬嗬就笑了起来,笑容甜得像掺了蜜的糖水,人看了后,什么忧愁和烦恼都忘记了。

    阿萝在一旁给女儿编织衣物,笑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来府内拜访的客人很多,还有一些人,是专门找灵佑提亲的,我都给推脱了。”

    刘羡奇道:“孩子还这么小,就有人提亲?”

    阿萝瞪了丈夫一眼,没好气地道:“他们哪是看上了灵佑啊,我看是看上了你!尤其是长沙王殿下,一直派王妃过来说情,想结这门亲,我推都不好推,只好说,等灵佑长大了些,再商议不迟。”

    “好,好,都由你来做主。”

    刘羡平日忙于公务,别说照顾女儿,长子奉药也没机会照看,这些事情,都只能交给他们的母亲来处理了。

    阿萝又道:“话说回来,还有一个客人,最近频频上门拜访送礼,很殷勤呢!”

    刘羡伸出一根手指,让女儿握住,随口道:“那又是谁?”

    阿萝道:“关中的李长史,他说是你的老战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相交莫逆,所以想来还恩情。”

    刘羡闻言,立刻察觉到不对,连忙问道:“你是怎么回复的?”

    阿萝道:“我把所有礼物都退还了,回说,你做事从来都是只讲公事,不讲私事,没有什么特殊的恩情。若有什么事,不妨等你回来再说。”

    “说得好,阿萝,你说得好啊!”刘羡长舒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恼:自己还没回来,李世容的舆论战竟然先打过来了!这莫非是要强调自己的征西军司出身,给司马冏提个醒,绝不放自己兵权吗?若是如此,用意也太歹毒了。

    阿萝倒是不明详情,又问道:“辟疾,那你和这位李长史,关系到底如何?”

    刘羡回想起李含过往的所作所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位陇西名士就习惯性地仰着头,似乎在和冥冥中的谁较劲,想要表现证明自己。因此,他对谁也不服气,但也不愿意欠谁的人情。但他想要证明什么呢?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想证明自己最为杰出。

    若是在治世,李含这样的人大概是出不了头的,因为他不会为人处世。可也算不上坏人,因为他会为了证明自己而不断地做出政绩。

    但在这个乱世,李含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恐怕就是一场灾难了。战乱之中,他的表现欲只会转化为破坏欲,破坏得越多,他越怡然自乐。因为归根到底,他的眼中从来只有他自己的成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故而刘羡评价道:“时运不济吧!若是早生两百年,我们两个大概真是好友,也说不定。”

    这真是个奇怪的评价,阿萝笑问道:“你现在不想和他交友?”

    “并非我不想,而是他不想。弃我而去的人,大多如此,我只是不想做徒劳的挽留罢了。”

    刘羡脑海中涌现出李含的脸,他似乎从阴影中稍稍探出头,朝刘羡斜眼冷笑,那是一种奇怪的笑容,还未等刘羡细细品味,他又退了回去,一切都恢复原状,似乎阴影处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