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李含二入洛阳

作品:《晋庭汉裔

    王豹虽死,但洛阳的恶劣局面却没有得到改善,大司马府仍然在寻找破局之法。

    在四月下旬的时候,洛阳再度发生了一起大案。这天深夜,有个疯子竟然自云龙门入宫,继而横穿了大半个后宫,一直走到太极殿前,对着皇帝的居所大喝道:“我当做中书监!”

    此人并未造成任何损失,且当即被值勤的殿中郎收监关押。但他造成的影响,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了。

    宫禁乃是天子居所,国家重地。光防御体系就分为三道,左卫将军与右卫将军负责宫外防御,冗从仆射与羽林中郎将负责宫内防御,在皇帝的身边,还有三部司马负责禁内防御。可这个疯子,竟然无声无息地接连闯破两道宫防,一路跑到天子眼前,这怎么得了?

    他口中说是要讨封,若是这疯子是准备刺杀皇帝,那岂不是要变天了?就算不杀皇帝,以当时的情形,他完全可以闯入中书省和尚书省杀人,到时候死上几位高官宰相,又该怎么收场?

    因此,此案一发,立刻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而受到刺激最大的就是齐王司马冏,在他看来,此事极可能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在皇宫中,哪怕有刺客混进皇宫中,也无法突破天子身边的禁内防御,可若是自己进宫遇到这种情形呢?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故而他力主追查此事,可结果一如既往,追查的过程极不顺利。

    因为理论上而言,这个疯子经过的云龙门、建礼门、崇礼门、端门四道宫门,都归属董艾、卫毅等齐王党羽管理。从上面查,可谓毫无收获。那么去查那些守门的卫士呢?结果是涉事的十余名宫卫不翼而飞,与家小凭空消失。廷尉一连发出十余张通缉令,结果就仿佛泥牛入海,不见声响了。

    追查到这个地步,朝廷上下陷入了一种诡谲的寂静,百官惟恐沾上此事的是非。但京畿百姓却议论纷纷,渐渐地,有一种言论甚嚣尘上,认为这是大司马自导自演的一幕闹剧,为的就是越过朝政,彻底揽权。

    这种言论倒也不是信口雌黄。在经历闯宫案后,司马冏为了安全着想,从此不再入朝。原本他虽大权独揽,但还会走表面上的过场,大事自己商议后,会经过朝议再做决定。但现在,他将朝廷内的种种军国政务,统统搬入到大司马府内处理。在朝所有官员,奏对都只能前往大司马府。

    与此同时,司马冏为了自己的安全以及办公方便考虑,大肆扩张大司马府,征用周遭民居竟数百间之多。重建后的规模堪比西宫。而且他还凿开千秋门北面的宫墙,专门在皇宫与自己的府邸间修了一条宫道。如此一来,他可以越过寻常宫防,直接通往中书省。

    更让人注目的,还是大司马府的宫卫数量。司马冏将原本的千人卫队扩充到万人,兵卒全部启用自征东军司。一时间,大司马府幡旗成云,枪戟如林,其声势已然超过了前废太子司马遹,几与宫卫相当。

    这些行为毫无疑问是僭越之举,会使得司马冏进一步丧失民望。但司马冏已顾不上许多,在舆论战场上他已经输得干干净净,也不在乎还有多少风评了。他必须采用这种方式,来确保自己对洛阳的控制力。

    然后就是,该如何削弱河间王与征西军司。

    于是就有了七月份的一封诏书,他向征西军司传诏,正式征辟河间王长史李含,以及前梁州刺史皇甫商入朝。

    这正是董艾的主意,他在否认了祖逖和王豹的策略后,经过几个月的探听消息,终于想出了一条可用的策略,向司马冏进言道:

    “大司马,决胜岂止在疆场?河间王欲以鬼蜮伎俩打垮大司马的人望,大司马大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征召其长史李含入朝。”

    “李世容乃是河间王的智囊,他若入朝,河间王就相当于断了一条臂膀,我料他必不肯放人。他若不放人,就违背了朝廷的诏书,说明其有不臣之心,大司马可以名正言顺地斥责于他,将内战的罪名甩到河间王身上。”

    “我又听说,李含和前梁州刺史皇甫商,以及现秦州刺史皇甫重兄弟两人不和。您可以征召皇甫商进入幕府,以此来拉拢秦州将士。”

    “只要有了皇甫兄弟的支持,任征西军司有再多能臣猛将,也要先提防陇上。到那时,殿下也可以前后夹攻,重夺征西军司,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此计甚得司马冏欢心,能不付出多少代价,就削弱打击司马颙,何乐而不为呢?便颁布了这道诏书,传旨到长安。

    此诏一出,洛阳的气氛大为紧张。这是毫不遮掩的阳谋,文武百官皆能看出司马冏的用意,何况双方暗斗了这么久的河间王呢?朝野都猜测说:要不了多久,河间王就会正式起兵,与大司马分个高低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自洛阳到长安,快马传诏,不过三四日,可等了十日后,征西军司处仍没有回信,这俨然是抗旨不遵的先兆。

    司马冏由此大喜,自认为捏住了司马颙的把柄,便又接连派了两道诏书过去催促。与此同时,他又命大司马长史刘沈在洛阳调兵遣将,原本被遣散的征东军司大军,此时又逐渐在洛阳聚集。半月之内,便调动了五万余人作为前锋,大有河间王回信拒绝,便立刻派兵征讨的架势。

    如此从七月中旬拖延到了八月下旬,皇甫商都已入洛一旬,李含还无动身迹象。

    就在此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关西突然发出回信。声称将遵从天子旨意,执行诏书,不日即派遣李含入洛。

    此回复大大出乎司马冏预料,他立刻招来董艾,商议其中缘由,讨论了两日后,得出的结论是:司马颙还是怕了。

    客观而言,以关西一隅之地,想要与坐拥南国九州的司马冏相对抗,双方实力到底悬殊。虽然考虑到种种政治因素,齐王军经不起失败,但关西屡经大乱,地瘠民贫,也经受不起失败,双方的容错几乎是同样的。

    而且司马颙到底是偏远支脉,若无贾后重用,也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一旦打起来,他的号召力不足以慑服整个关中官僚。或许正是有这些顾虑在,他才选择在暗地里进行动作,而不是直接动兵。

    这么判断下来,司马冏渐生自信。司马颙这一退,固然让司马冏发难没了借口。但征西军司少了李含,威胁将大为降低。在此以后,大司马府也可以同样的借口,再三削弱征西军司,直至司马颙的威胁降到一个极低的地步,再兵不血刃地收回关西。

    很快,他们就再度筹备了一个打击司马颙的计划。

    八月上旬,等李含进京,司马冏特地在新修成的大司马府设宴款待。

    上一次李含在京时,司马冏因河间王势弱,对其并不重视。但在经历了这么多舆论风波后,无论是厌恶还是欣赏,他都将李含视为大才。因此,这个宴席称得上是隆重,大司马府上有名有姓的幕僚都过来参与了。

    为了表现如今大司马府的尊贵,等宾客入席后,司马冏先令庭前做八佾舞。

    所谓八佾舞,乃是周礼中最高规格的舞蹈。舞者共有八八六十四人,以八人为一佾,故称之为八佾舞。古时的八佾舞由贵族向天子献舞,半为文舞,半为武舞,故而极为尊贵。而在现在的大司马府内,六十四位美貌女子聚集成群,一手持笛,一手持雉尾制成的长翟,随后院的钟声舞动舒展,好似彤云朵朵,花团锦簇。

    司马冏一面欣赏着舞蹈,一面问李含道:“世容,关西可有这等佳景?”

    李含道:“关西贫瘠,自比不上京畿有这等绝色。但论佳景,亦有可匹敌者。”

    司马冏问道:“哦?不知是何景色?”

    李含道:“长安常有酋虏献俘,为乞苟且,舞于殿前。”

    司马冏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确是佳景!确是佳景!”

    李含孤身处在大司马府内,生死操之于齐王之手,仍然敢自夸关中勇武,为征西军司辩白,叫司马冏不由大为欣赏,暗赞他是个忠臣。但他摆下这宴席,却不是叫李含来自夸忠勇的。

    司马冏随即道:“这么说来,征西军司应是武功赫赫,阵前无匹啊!怎么当年齐万年之乱,打得这么难看,要孟观出动,方能平叛?”

    李含道:“这都是孙秀养虎遗患,赵逆迟疑无能,非是将士之过。若一开始,国家能够重用贤能,何至于此呢?”

    司马冏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道:“这么说来,河间王应该恨极了赵逆啊!”

    李含眼神一转,但面容还是绷住了,随口道:“正是如此。”

    “不对吧!”司马冏冷笑着发难道:“在勤王之前,我往关中派过使者,专门联系过河间王,可怎么没有收到回信呢?”

    当年齐王派使者联络的,可不仅仅只有河北的司马乂与司马颖,几乎所有能联络的置国藩王,他都有联系。结果有人同意也有人拒绝,但大体都保持着对司马冏的尊敬。只有派去征西军司的使者,当场被司马颙枭首,传送京师。这也是司马冏之所以厌恶司马颙的一大原因。

    对于这件事,李含自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道:“奇怪,竟有此事?我王当时颇为犹豫,没有下定决心,但还是将贵使礼送出境了才是。”

    “可孙秀却说,是河间王将其传首洛阳,该做何解?”

    “孙秀奸诈小人,撒谎成性,怎可相信?他还说河北大胜成都王,河南大胜殿下,不也是谎言吗?”

    李含矢口否认道:“必是他半路拦下了使者,想往我王泼污水罢了。”

    “好一张伶牙俐齿!”司马冏继续咄咄逼人:“那在座的就有夏侯奭的二兄,他身上有夏侯奭的血书。李世容,你敢当众立誓说,你率军杀夏侯奭,当真是为国平乱吗?”

    话音刚落,夏侯奭的二兄夏侯博就站了起来,当众怒视李含。他怀中的夏侯奭血书,正是夏侯奭的绝笔,夏侯奭在绢帛上自述勤王经过,控诉被征西军司围攻屠杀的惨状,更是怒斥河间王不忠不孝。这可谓是司马冏精心准备的舆论杀招,为的就是在此刻打消李含及其背后司马颙的威风。

    李含面色不变,说道:“此事已经过去多久,我早就在大将军与骠骑将军面前说清楚了,他们都认可的事,大司马今日却如此颠倒黑白,这是要逼反忠臣吗?”

    他随即一手指天,朗声道:“我李含向天立誓,若我杀害忠良,必死于万箭之下!”

    如此问心无愧地发言,自然叫司马冏无话可说。一时间,场面上的氛围颇为紧张,八佾舞舞罢,舞女们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跳下去。一旁的董艾用竹箸敲打玉盏,缓和气氛道:“看什么?继续跳你们的!”

    等音乐再度响起来后,董艾又看向李含,笑言道:“何必说得这么激动呢?我们还是谈些近事吧。”

    “我听说,河间王殿下,未经过朝廷允许,私自安排了一名梁州刺史,好像是叫许雄吧,占据了汉中,又派都护衙博,进占了梓潼,并且接管了葭萌关、白水关、阳安关、剑阁,可有此事?”

    李含道:“益州氐寇猖獗,已然在进攻成都,我王忧心社稷,这才派兵解围。这不过是上个月的消息。事急从权,我此次过来,就是顺带向朝廷禀告此事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座的幕僚对李含都不得不带点钦佩了,他真是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放松,一点便宜也不让人占。

    但董艾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他道:“这么说来,河间王出兵,是因为勤于王事咯?”

    李含道:“正是如此。”

    “正好!”董艾一拍手,对一旁的司马冏说道:“大司马,氐寇肆虐如此,确实不可小觑,为了避免再酿成齐万年那样的大祸,我们应该倾尽全力,及早出手才是。”

    “这些时日,刘长史已在洛阳齐聚了五万兵马,为的就是讨平巴蜀。但我想来,此去路途遥远,人生地不熟,还是应该和征西军司合作为好。”

    “李长史,麻烦您给河间王写一封信,就说,我们希望征西军司再出三万兵马,由刘长史统领合军,讨平流寇,如何?”

    李含闻言愕然,以他的智谋,如何看不出自己着了道?

    司马冏这是打算借征讨巴蜀叛乱为理由,令心腹刘沈出兵,用朝廷大义,趁机夺取部分征西军司的兵马。等他们讨平李特,占据巴蜀,那还可以在南方威胁关中。到时候,司马冏从洛阳、巴蜀、秦陇三个方向连成一片,对关中形成了一道铁幕般的包围网,征西军司便陷入死地了!

    李含本想拒绝,可此前的姿态已经架在了这里,怎能收回呢?

    但他当真有急智,借低首喝酒的时间,他稍稍调理情绪,便想出应对之法。继而装作闷闷不乐的神情,说道:“这是臣子的本份,自该如此。”

    司马冏等人大笑,都道李含落入了他们设下的圈套,已经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