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5章 匪夷所思的谋反
作品:《晋庭汉裔》 这么多年下来,关于谋反和政变,刘羡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了。但不得不说,这件破获的东莱王谋反案,是他人生中所遇到过的,最匪夷所思的谋反案。
原因无他,只因为两者的实力太悬殊了,完全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随着勤王日久,士兵归镇,眼下的洛阳,当然不复有齐王的四十万大军了:
新野王司马歆已领着荆州兵南下襄阳,重建征南军司;部份兖州、豫州兵马,即将随范阳王司马虓回到许昌;大概在下个月,东安王司马繇将领青州军、徐州军出镇下邳。再加上李含率众返回关中,常山军与并州军回乡,还有其余林林总总被遣散的一些士兵军卒,大概到十月份左右,镇守洛阳的军队规模,就会恢复到十万左右。
可这绝非东莱王司马蕤所能撼动的。
齐王司马冏首倡义旗,虽然在战场上没有立下最大的功绩,但能动员如此之多的州郡兵士,已足以说明他的政治能量。而且入洛以后,他虽有揽权嫌疑,但处事理政都讲究原则,尽量顾全大局,也建立起了一定的政治声望;加上如今的三省与禁军中多有他的心腹与亲信,政局已经基本在他的掌控之下。
反观司马蕤,他虽是齐献王司马攸的长子,司马冏的长兄,可他素无人望。前些年和后党混在一起,随着后党的倒台,就已经失去了晋身的资格。司马伦上台后,也对他严加提防,致使他不过挂个散骑常侍的职位。
散骑常侍这个职位,只有建言权,得到重用时就是要职,得不到重用就是闲职。而东莱王手下不过只有三千私军,想要和洛阳的十万禁军火并,更是毫无获胜的可能。
当年司马懿死士三千就敢政变,是因为他历经三朝,功高盖世。军中遍地是他的旧部,朝堂上下是他的老友,加上素来又有声望,才能诓骗曹爽成功,夺得大权,可如此仍不敢篡位。
如司马伦夺权,哪怕有清除后党之功,获得了多位宗王的支持。就因为立功时间日短,军中缺少拥趸,结果搞得篡位后关东尽反。
相比之下,司马蕤要什么没有什么。他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能利用自己司马冏兄长的身份,可能私下里设计诱杀了司马冏,这确实不是无稽之谈。可问题在于,杀人之后怎么办?
一个兄弟相残、没有任何政治声望的宗室,在起事之后,指望谁来支持他?谁敢相信他?若是就这么杀了司马冏,恐怕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当天就会被齐王党羽清算。
所以刘羡的第一反应是荒诞,他向李盛再三问道:“这会不会是弄错了?东莱王毕竟是齐王的兄弟,若是弄错了,后果是我不能承担的。”
李盛也颇感无奈,他只能道:“主公,我也不敢置信,可事实如此。东莱王在别院私造兵甲,已然违法。暗地里调兵,又囤积粮食,广购马匹,除了造反起事后,哪还有其余可能?”
刘羡对此也只能保持同意,事到如今,他已经见识过太多的聪明人,也见识过太多的蠢人,对于人世的参差他也多少有些了解,有时候世上的蠢货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拿着一柄剑,就自以为能横扫天下。可是这位东莱王殿下,即使放在史书上,也显得有些出类拔萃了。
稍作思忖一阵后,刘羡又对李盛道:“宾硕,你把东莱王给我盯紧了,先不要打草惊蛇。哪怕是这样蠢的主意,蠢人自己是想不出来的。你先顺藤摸瓜,看看东莱王最近和多少人有来往,尤其是在禁军中任职的,给我重点盯察,然后列一份名单给我。”
这样的大案,必须慎之又慎,最好一开始就把所有的疑点都解释清楚,将相关人员尽数捉拿归案。不然的话,若是抓捕不明,致使有余党残留,无疑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隐患。
李盛明白刘羡的顾虑,当即说道:“主公放心,我三日之内就给你办妥。”
他离开司隶府,再去与那些盯梢东莱王府的将士联络。经过梳理与验证后发现,近来确实有一些人与司马蕤往来密切
除去部分和司马蕤做生意的商人外,其中有几人正是禁军官员。他们分别是前左卫将军、现屯骑校尉王舆,以及陈允、刘营、王信三位殿中中郎,基本都是前赵逆党羽。只不过因为偃师之战后,这些人擒获孙秀反正,因此未被司马冏追责。
当这份名单上报给刘羡后,他反而狐疑更甚,觉得事情更加蹊跷了:“几个被贬职的赵逆旧党,好不容易从齐王手里讨回一条性命,还没安生两个月,就忙不迭地想要造反?他们的脑袋是被灌水了,还是喝迷魂汤了?”
想到这里,刘羡顿生出一种预感,他指示李盛道:“他们背后还有主使!继续查!肯定还有大鱼!”
他本想令李盛继续监视王舆等人,李盛却表示力所难及:“主公,王舆他们都是禁军军官,多半时间身处宫禁,身边接触往来的也都是禁军军官,仅是监视的话,恐怕无从查起啊!”
“接下来想要更进一步,恐怕只有先把这些人抓捕归案,然后再拷问真相。”
刘羡心想,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他闭目片刻,吩咐道:
“你说得对,但这件事到底是晋室宗亲间的事情,不能由我们做决定。你最好能想办法,从王府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一个人证,然后我带给长沙王和齐王,交给他们去做。”
从王府内弄个人证出来,这听起来是一件难事,但在当夜,李盛便抓了一个人证回来。
原来,此人是王府的一个苍头,平日里喜欢寻花问柳,李盛已经盯他一段时间了。今日他恰好独自到西市嫖娼,李盛当即带人将其抓获,趁夜带入到司隶府诏狱,仅仅是恐吓了一番,还未加拷问。这苍头便吓得浑身发颤,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晓的倒个精光:
司马蕤确实与王舆等人谋求造反,但正如刘羡所料,还有其余人暗中参与。这苍头说,在六月中旬,曾经有两名头戴斗笠、身披黑袍的人半夜来访,与司马蕤相谈甚久。此事殊为古怪,又瞒着众人,他身为看门的苍头,因此印象深刻。
得到招供的笔录之后,刘羡一刻也不敢耽搁,当即就去通知对门的司马乂。司马乂已睡下一阵,被人忽然半夜叫起来,还带着点恼怒的起床气,结果听到有人谋反,顿时一个激灵,他拿着刀披上袍服,去大堂接见刘羡,确认道:“此事千真万确吗?”
刘羡将笔录递过去,道:“殿下若不信,我把人证也带来了,可以亲自询问。”
司马乂细细翻看了一遍后,整个人都清醒下来了,他将笔录放下,说道:“既然是你办的事,我相信你,我们现在就去见大司马!”
如果说司马乂的表现还算平静,那作为当事人的司马冏,情绪就难掩激动了。
刘羡一开始见到齐王时,他还强装镇定。但在看到笔录,翻阅了两遍后,整个人呼吸都乱了,想伸手要喝杯凉茶,结果刚拿起杯盏,转眼就失手摔在地上,肉眼可见的精神萎靡。
等到人证进来,司马冏连问话的心气都没有了。刘羡只好叫苍头把在诏狱里的口供又复述了一遍,然后又叫他出去,问司马冏道:“大司马,关于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
司马冏先是喃喃自语道:“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而后突然抬高音量,半发泄式地扔下口供,大怒道:
“说啊!我的长兄要杀我!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刘羡知道他心中有气,便沉默不语。毕竟,不管司马蕤为人如何,他到底是司马冏的兄长,兄长密谋杀身为摄政大臣的亲弟弟,这传出去,便是齐王家的一大丑闻。世人会说:大司马连亲兄弟都不能团结,又怎么能治理天下呢?这将在政治上对齐王党带来巨大的冲击。
如今司马冏刚执政不过一个多月,一切才刚刚开始,就遇到了这样一个难题,怎能叫他维持平静呢?
司马冏瘫倒在席位上,往屋顶看了片刻,好半天才缓过了劲,起身说:“看来,我只能向皇帝与皇后禀告此事了。”
于是一行人又急匆匆往皇宫中赶,此时已经是寅时,原本黯淡的夜空呈现出蓝紫色。宫卫们见两位辅政亲王带着数百名宿卫军士,杀气腾腾地赶进来,一时间紧张莫名,险些以为大司马要废黜天子。
等到天子与皇后打扮周全,出来面见众人时,司马冏当即嚎啕大哭起来。好半天停住了哭声,便握着皇帝的手,一面抽泣一面叙述事情的原委,然后道:“陛下,家门不幸,我真不知犯了何等罪过,竟然惹得大兄如此仇恨!如今我大兄将要杀我,我该如何是好啊!”
皇帝显然是没听明白,他瞪大了眼睛,懵懂道:“你大兄要杀你?为什么?莫非是我害的?”
这话说得众人哑然,全然没法往下接,还是皇后反应快,在一旁解围道:
“大司马莫忧,公道自在人心。大司马自入洛以来,勤勤恳恳,夙兴夜寐,朝堂公卿都看在眼里,递上来的文表,议论时事时,无不称赞大司马的忠荩。哪怕妾身深居宫中,亦有耳闻。”
“自古以来,家事最难说清。哪怕是圣君如虞舜,亦有象傲之忧惧,忠孝如比干,亦不能得商纣之亲爱。大司马对于兄弟,已经仁至义尽。他既然做下大恶,就该义不容情,按照国法来办!”
献容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得体,先是夸赞齐王,将齐王比作虞舜、比干,表明天家的态度,又声称要用国法来处置司马蕤,悄然承担了诛杀东莱王的责任,以宽解司马冏的负担。
在场的众人听了,都不禁心生欣赏,哪怕是刘羡,也暗中感慨:这位少女皇后的官话真是得体,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滴水不漏,只要稍加修饰,就可以发出诏书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中书令司马越赶来后,立刻以少女皇后的言语为底本,改出一封诏书来,盖了天子印玺后,司马冏仍旧抹着眼泪,将诏书递给刘羡道:“怀冲,你去把相关人员都抓捕归案,如有人抵抗,可格杀勿论。但切记,千万要留我兄长一条性命。”
刘羡得了诏令,马不停蹄地开始布置抓捕,他叫来河南尹王衍与城门校尉王瑚。令王瑚封锁洛阳城门,延长宵禁的时间,在没得到他的命令前,谁也不允许放出城门。具体的抓捕则兵分两路,王衍带河南郡卒去抓捕王舆、陈允等从党。他自己亲点八百洛阳县卒,去东莱王府抓捕主犯。
点齐人马后,快要卯时,天色大亮,大部分市民都醒了,只不过还在屋内梳洗炊饭,尚未上街。刘羡等人的马蹄声从铜驼街上驰过,在安静的清晨格外响亮,引起不少人探头观看。
因此,当刘羡率众赶到东莱王府时,东莱王府的侍卫们已感大事不妙,提前把门封锁住,看人过来,就在墙内往外胡乱射箭。
但这哪里拦得住刘羡?他先令部下将府内各门都严加看管,同时自武库调来了五十把弩机。当场把正门凿开,大门一倒,弩机瞬间放箭,门前的人就被射成了刺猬。
诸葛延带着全副武装的甲士从门内往里闯,高举斫刀,有人拦在身前就砍。那些从东莱调来的私军,根本阻挡不住,仅仅死了四五人就一哄而散,只剩下寥寥几个死忠之士还守在大堂前。甲士们紧接着一涌而前,因为齐王说要留兄长一命,所以他们没有直接冲进堂内,而是呈半月状围在门口不进。
刘羡走到门前,对这些死士道:“我是司隶校尉刘羡!你们应当明白,东莱王犯的是谋反大罪,按法律,已罪无可赦。但齐王殿下已经说了,再怎么样,东莱王也是他的兄长,会留他一命。你们若是负隅顽抗,他可就横死当场了。”
这些死士果然犹豫,刘羡连忙令人把他们拉到一边,然后县卒涌入堂内,没过多久,面色苍白的东莱王就给架了出来,用牛车一载,径直关到司隶府诏狱去了。
等他把这一切办完,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恰逢王衍派人回来,对刘羡禀告抓捕王舆等东莱王同谋的情况,结果同样非常顺利:事发突然,王舆这些从党毫无准备,为王衍当场抓获,包括涉事人员的三族在内,约有三百余人直接关进了河南诏狱。
事情走到这一步,按理来说,一切发展都非常顺利。接下来,刘羡只需要提审王舆等人,相互查证,就有极大的可能破案,进一步探知这件大案中还有哪些同党。
结果在被捕的当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舆、陈允等谋逆主谋,竟然在河南诏狱内集体自杀,无一活命。
此事令所有知情人不寒而栗,稍有政治常识的人,便能从空气中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湿冷味道,这是阴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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