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见霍连诚说得如此郑重，便问道：“还有何事？”

    霍连诚正色答道：“眼下别失八里，虽在名义上诚服大明，实则暗流汹涌，表里未一。”

    “陈西巡使先前以与大明通商，永结友好盟约为由，劝服沙米查干与我大明联手，逼迫黑的儿火者退位，助其登上大汗宝座。”

    “然事成之后，陈西巡使突然提出新的条件，要求别失八里不仅称臣服于大明，更须正式纳入大明疆域版图。”

    “此时，沙米查干已然骑虎难下，虽心中万般不愿，却不得不同意陈西巡使所提条件。”

    “然其对我大明，尤其对陈西巡使，心头怨气甚重，而非真心归顺。”

    “若非陛下亲率大军及时抵达，令其知晓大明天军不可抗衡，恐怕如今别失八里早已生变。”

    “倘若此城中仍只有使团区区数百兵马，只怕沙米查干做好准备，接掌大权后，早已翻脸。”

    老朱眉头微微皱了皱。

    他与沙米查干仅见过一面，只觉此人表面恭顺，言语谦卑，倒未曾察觉其心怀异志。

    但霍连诚言之凿凿，想必不是随口胡说。

    此时，李伯约亦出声附和道：“霍先锋眼光犀利，臣亦认为，沙米查干并未彻底归心，实有反复之忧。”

    老朱眼神一凛，沉声问道：“那是否需再换一人执掌别失八里？”

    如今别失八里虽归入大明版图，大明自当派遣官员进行治理，然此事尚需时日。

    从此地传信回京，再由远在应天的大明朝廷甄选良才，调遣至此走马上任，恐怕少说也得半年光景，甚至更久。

    毕竟，此番派驻的非止寥寥数人，而是需大批能臣干吏。

    光是筛选合适人选，便至少要耗费数月之功。

    即便官员们抵达，初期治理若要顺利推进，亦难以完全绕开旧贵族势力的影响与支持。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替代过程。

    短期内，要保证别失八里稳定，不陷入动荡之中，大明尚需借助原有的统治结构。

    沙米查干作为“看守”大汗，仍具不可或缺之用。

    毕竟，大明军队再能打，可若将军队充作治安巡逻之用，那几千人丢进别失八里的辽阔疆域里，便如同往大海里撒了一把沙，是远远不够的。

    老朱之前连黑的儿火者都不肯轻纵，执意令其不得“退隐”，要配合大明接管，正是为此。

    霍连诚微微摇头，道：“这倒不必。”

    “权力之道，无非平衡之术。”

    霍连诚语声沉稳，眼神微敛。

    “当年陛下尚未登基之时，曾率军远征倭国，获胜之后，为加强对倭国的掌控，便因势利导，设立了双王之制。”

    “倭国有了两个大王，彼此牵制，互相掣肘，皆不得不仰赖大明之势。”

    “微臣才智远不及陛下万一，然既有陛下珠玉在前，便当以为范例，略施仿效之法。”

    “黑的儿火者被拉下汗位后，沙米查干之所以能迅速掌控大权，关键在于得到了忽歹达的全力支持。”

    “忽歹达本是大部落首领，又因曾助黑的儿火者登位，深受倚重，其麾下党羽遍布别失八里朝堂内外，影响力极大。”

    “昔日黑的儿火者的嫡系心腹，在我军掌控别失八里后，大多已被肃清或打压，权势不再。”

    “反观忽歹达，因支持沙米查干登位，他麾下势力反而趁势坐大，占据新一轮朝局主导地位，其影响力已然更甚往昔。”

    “如今的局势，便是沙米查干只需依靠忽歹达的支持，就能牢牢掌控别失八里的权柄。”

    “即便无我大明天军的震慑，他亦可凭借忽歹达之力独揽大权。”

    “因此，沙米查干自然会生出轻视大明之心，甚至视我明军驻扎别失八里为眼中钉，心头患，恨不得驱之而后快。”

    霍连诚说至此，语气一顿，眼中寒光一闪：“但若忽歹达突然死去，局势便全然不同。”

    老朱目光一亮，点头赞道：“若无忽歹达，沙米查干欲稳坐大汗之位，便不得不依靠我大明之力，方能镇国！”

    霍连诚微微颔首，神情坚定道：“正是此理！”

    老朱不由畅然一笑：“好！黑的儿火者或沙米查干身份特殊，冒然杀他们，恐引发别失八里大乱，动荡不休，需慎之又慎。”

    “但诛一权臣，便无此多虑，既可震慑群雄，又可削其臂膀，一举数得！”

    “霍连诚，你立即遣人密缉忽歹达，随意寻一罪名，速速处置，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黑的儿火者与沙米查干，终究是别失八里的大汗。

    即便沙米查干乃是大明扶持，凭借政变登位的大汗，但其大汗嫡长子的身份，却是不容置疑的。

    在别失八里民众眼中，这种出身便自带天然的合法性，血脉承继，天经地义。

    可权臣则不同。

    哪怕实权滔天，操控一朝文武官员，影响朝政军机，终究不过是臣。

    民心所向，礼法所限，君臣有别，此为根本。

    杀君，极易引发天下震荡，民心反噬。

    杀臣，却可因势导利，化乱为治，收拢权柄。

    这正是“大义名分”的微妙所在，也是治国用权者需深谙的分寸。

    老朱素来擅长权术，自然对此洞若观火，心中十分清楚此中玄妙。

    杀忽歹达，无须有任何顾忌。

    然而，霍连诚却摇了摇头，缓声道：“别失八里的局势，终究不同于中原。”

    “我们在此并无可用之官吏，缺乏可供依仗的本地势力。”

    “忽歹达固然该杀，可他手下诸人仍需利用起来。”

    “若贸然将其治罪，则需要继续清除其嫡系，恐让我们陷入无人可用的困境。”

    “若一个都不清除，那些忠于他的人，难免仇恨我们，也不妥当。”

    “微臣之意，宜行暗杀之策。”

    “只需悄然除去忽歹达，使其部众群龙无首，自乱阵脚，便再不足为患。”

    “更可借机在暗中散布流言，称忽歹达乃为沙米查干所忌，遭其派人暗杀，挑拨两者离间，使彼此生嫌，互不信任。”

    “沙米查干无法得到这些人的支持，就不得不依靠大明了。”

    “况且，我大明情报司与军情处早已在此深植根系。”

    “忽歹达一死，还可趁势笼络一批原属其麾下之人，纳入我大明麾下，化作可用之力，渐次掌控别失八里的局势。”

    霍连诚话音落下，老朱目光微亮，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想不到你一介武将，竟对权术之道钻研如此之深。”

    “此番手段，已可比肩朝堂老臣了！”

    听闻无上皇这番“打趣”，霍连诚神色微有窘意，心头又暗自得意，拱手垂首，低声回道：“无上皇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兵者诡道，权谋与行军布阵，本同一理，微臣领兵多年，自然懂得一二。”

    老朱见他进退举止有道，眸中笑意更甚，对霍连诚也越发欣赏。

    到底是咱孙子提拔的人，果然是有本事的。

    咱孙子就是有眼光。

    不过，以后归咱用了。

    想到自己成功挖了孙子的墙脚，老朱竟有了几分得意，旋即吩咐道：“那就依你之策去办，务必做得干净利落，莫留后患，断不可因此事而引起对大明不利的风浪。”

    霍连诚当即领命，抱拳一揖，神色肃然。

    随后，老朱又召来了沙祁阳以及新军中的几名重要将领，众人齐聚议事厅，商讨接下来的布置。

    议题繁多，皆关乎大计。

    譬如，命情报局与军情处继续潜行暗处，维持“隐秘”运作，加快吸纳更多可靠之人，织密情报之网。

    在别失八里设立专门印刷局，直接刊印宣传报纸，借舆论之力，塑造大明威望，削弱地方割据之心，影响周边诸国的风向。

    命嘉裕关方面迅速调运重炮给别失八里的军队，强化大明军队的战力，为接下来的继续向西征伐做准备。

    督促大明银行火速于别失八里开设分行，借金融之手，深化中原与此地的经济联结，令财富流转受大明掌控。

    调派更多中原资深官员前来接管地方政务，稳固统治根基。

    设立学堂，兴办教育，推广中原文化礼法，潜移默化，熏陶民心。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总而言之，别失八里既已纳入囊中，接下来之重任，便是如何令其彻底融入大明版图，成为疆土一体，民心归向。

    与此同时，亦为下一步继续西征，铺设稳固根基，整备兵马。

    对别失八里朝中官员的调整，亦在密集推进之中，分批提拔忠于大明者，排除心怀异志之徒，务求政令畅通、纲纪肃整。

    几天之后，忽歹达于府邸中宴饮作乐，酩酊大醉之际，却突然暴毙身亡！

    消息传出，坊间哗然，民众纷纷引为笑谈，此人平日跋扈，果然报应不爽。

    而朝中官员则人人自危，心惊胆战，深恐祸及自身。

    市井流传一则秘闻，言忽歹达实为沙米查干暗中下毒所害，因其权势熏天，已然威胁到沙米查干的地位。

    传闻真假难辨，但足以搅动朝局，令官场风声鹤唳。

    没有了忽歹达的支持，沙米查干对大明的态度迅速改变，对大明提出的要求无一不应，再没有半分推诿之意。

    大明情报局与军情处趁势扩展势力，暗中接触，笼络更多的官员和部落首领，收罗于麾下。

    如今大明掌控别失八里，时势使然，投靠者蜂拥而至。

    凡私下归顺大明情报机构者，皆迅速得以提拔重用，风头越来越来盛。

    不知不觉间，别失八里之政局已然悄然易色，乾坤翻覆，明里暗里，尽落大明掌控之中。

    ……

    应天。

    朱允熥很快便收到了边疆紧急递来的奏报。

    “皇爷爷这是在胡闹！”

    御书房内，朱允熥一掌将奏章甩至案上，纸页飞扬，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怒意。

    他咬牙切齿，面色沉沉，来回踱步，靴底踏在玉石地上，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响声。

    在场的政务大臣与军务大臣皆屏息静气，低头不语，生怕触了霉头。

    “皇爷爷年事已高，如何还能如此折腾？”

    朱允熥抬眸环视众臣，冷声道：“你们都仔细想一想，有什么好的办法，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将皇爷爷劝回来！”

    无人应声。

    御书房内的气氛，凝重得似能滴水成冰。

    许久，蓝玉出列，躬身说道：“陛下，以无上皇的性情，若是他老人家心意已决，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朱允熥目光微敛，扫视全场，见大家的神色，也知道蓝玉说的是实话。

    确实。

    老朱的固执，朝野皆知，一旦下定决心，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难以让他改变心意。

    此时，杨荣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若强行相劝，说不定还适得其反，无上皇更不乐意回来了，反不如顺水推舟。”

    “陛下欲开通与西方诸国的贸易往来，倚仗海路虽然便捷，但风险也不小。”

    “毕竟海上波涛汹涌，天气变幻莫测，风暴横生，稍有不甚，便会船毁人亡，损失难以估量。”

    “若是无上皇真能率军，自大明西北打通前往西方诸国的陆路通道，亦是旷古未有之壮举，堪称千秋伟业。”

    “至于无上皇之身体，臣以为，大明的医学已今非昔比，若能调集名医，组建一支专门的医护队，随军侍奉无上皇左右，精心照料，依陛下所倡科学之道，量身制定养生方案，当可无忧。”

    “更何况，无上皇领军西征，必能激发其胸中豪情，心怀壮志，精神振奋，未必不能更益寿延年。”

    朱允熥听他这般说，目光微动，心中暗自思量。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看来眼下也只能如此。”

    “那便依皇爷爷之意，速令新军增援别失八里，调运重炮、弹药及一应军资物品，务必保障充足。”

    “传旨陕西巡抚巡按，令陕西上下做好军民协调，以支援无上皇西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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