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大婚(上)
作品:《食仙主》 清晨,车马如龙。
燕王府在神京的东八坊,是锁鳞十年的赐宅,但此后多年无人居住,只有家仆打理,直到前两年独子雍戟入京,在这里住下。
很多人知晓北境的燕王有一位世子,但鲜少有人见过这位世子的真容。
作为当年并肩夺位之人的独子,其地位之超然可以想象,所谓神京高官权贵,不过来来去去,唯有北境这道身影牢固得像一块铁。
龙座上的皇帝在位了二十七年,北境的雍字旗也挂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不是一段短暂的年月,龙君洞庭的剑脉大师兄祝高阳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从他出生到现在,燕王雍北一直伫立在北方,超然于唐国。
漫长的年月足以让一件事情在人们的感受中错觉为永恒。
燕王已经久不入京,所以他虽然强大却也遥远,渐渐像大唐的一片天空,很多时候你都能望见它,它是无数事情的底色,但仿佛永远不会动弹。
如今它动了。
北边的这片天朝着神京而来,于是很多人是在一个恍惚中被打破了错觉——原来那不是一座朝北的雕像,那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
北境与皇室结亲,外嫁者是麟血嗣子,这是个足以传遍大唐的讯号。
由来嗣子结亲,唯在五姓之内选择,大唐公主若招驸马,亦必在神京之中,诞下嗣子亦是李姓宗亲,终身生长于神京之中,不得离开城墙。
雍当然不是五姓之一,世子当然也不会留在神京,那么自然是麟血嗣子随之赴北。
燕王的地位本就无可撼动,这场婚事之后自然是如日中天。
五姓也许尽力阻止了,但他们显然没有做到。这背后难道会没有紫宸殿的意志吗?
因此当黑绸的请帖广发神京,所有能来的人就都来了。
因为没有太多前面的风声,所以神京百坊的百姓们都鼓噪而震惊,瞧着皇城前庞大的仪仗,铺满圣前坊路面的金片红纸。几千骑驰遍神京城里的每一条巷子,燃着爆竹,抛洒喜糖和喜钱。
不知多少年来,神京城没有这样排场的红妆了,有人说是丞相的儿子,有人说是皇帝的闺女,但就算最终不知晓是谁,也都瞧得出这样排场的不平凡。
在神京的江湖门派也全都受到了邀约。
当然也没人拂这位燕王的面子,倒不如说许多门派拿到这份请帖都颇感荣幸,专有一方宽阔的林园供江湖人安坐。
“祝哥,我说了肯定是误会。”商浪皱着眉,走进门之后还在解释,“你想想我又不是仙人台的人,平日更见不到张中丞,怎么会专门跑去告你的黑状呢。”
“虽然不是你的直接言语,但源头一定是从你这儿出去。”周围人声热闹,祝高阳一边往里走一边不依不饶,“不然我用他名字的事也没几个人知晓,怎么就传进他耳朵里。”
商浪苦恼皱眉:“那我也不知道啊。”
“知晓此事者,不过你、我、邢栀、裴液。邢栀不会闲得没事去打小报告,我近来又没惹她;裴液去八水前才认识张思彻,那时候他心系晋阳殿下安危,怎么会说这种事——而且事发后他都很茫然,还帮你开脱来着。”祝高阳瞧着他,“你跟谁都没说过?”
“……我没吧,祝哥。”
“你讲话不过脑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说漏了,自己也没意识到。”
商浪想了想,有些信了:“那……那也有可能。”
反正他确实也说了祝哥不少话,这时难免有些心虚。
“裴液不是说也来吗?怎么没瞧见他。”
“我前日递信去问,他说会来的,到时再会面。谁料今日这般多人。”商浪四处望了望,“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到了。”
正门进来后,一条宽能驰马的大路直通主宅,此时宫中仪仗都已备齐了,世子也已去皇城之外等候,只等吉时到了,便迎亲而回。
此时不同宾客都往不同方向而去,官员同官员,江湖同江湖,自然没瞧见少年的身影。
等两人朝着东侧园林而去,跨过拱门时,才瞧见立在门边的抱剑少年。
几日不见,少年气质似乎静了许多,此间江湖人熙熙扰扰,不乏大派弟子,他却也没和人讲话,脑袋上叩着个斗笠,要不是商浪仔细打量一番,险些要错过。
“裴少侠的新扮相倒挺孤傲。”祝高阳笑,“怎么,在这儿立了半个时辰,有姑娘来跟你搭话吗?”
裴液抬手摸了摸斗笠:“今日下午瞧着有雨,因此备了雨具,省得再回去拿。”
他瞧了瞧两人:“你们怎么起这么晚。”
“你起多早?”祝高阳好奇,“下午有雨又如何,你要去哪儿?”
“每日寅时半起,来之前我都已练了一个半时辰的剑了。”裴液道,“下午要出城一趟,去山里找菌子。”
商浪眼睛一亮:“我喜欢吃。”
“就是去找找,不采回来炒。”裴液道,“我们是去找那种埋在地里的,做剑意的饲养。”
祝高阳眼睛一亮:“这有意思,我与你同去啊。”
商浪叹口气:“你们练剑人的行为理解不了。”
裴液道:“我不同你去,我们人已约好了。”
“添我一个啊,都谁?”
“别管。”裴液把斗笠摘下来,认真道,“祝哥,你都快掉出鹤榜了,还每日这儿啊那儿的,多练练剑吧。”
“……”祝高阳觉得这可爱的少年现在越来越欠揍,“往里走吧——八九天不见,你怎么一点音信没有。”
“说了一直在习剑啊。”裴液将斗笠叩在怀里小猫身上,“今日正出来透透气。”
少年脸上确实有些闭门久居的味道,神情不太活泼,讲话也有点儿安静,他伸个懒腰,四下看着热闹的人群。
“三十三剑门也来了大半啊。”
“既然发了请柬,都想来瞧瞧燕王的态度。”祝高阳道,“尤其南方门派,其实对这位北王只闻其名。”
商浪惊叹:“好多张席。”
三人走过长路,转入了园中,确实池塘山石,花树错落,其间林林总总摆着几百张案桌,只此一园,已超过了天山剑宴一倍。
自然也更鱼龙混杂,裴液有些惊叹地看着,大概这时候才意识经过天山剑宴之后,神京竟然还有这么多自己不认得的门派。
商浪探着头:“祝哥,洞庭的人坐哪儿。我们跟你坐呗。”
“别别。”祝高阳掰过他肩膀,“咱们三个自己找地方坐就是,都是江湖朋友,坐哪儿都一样。”
商浪茫然:“为什么不去洞庭,我还想见见鹿尾真传呢。”
裴液侧头:“可能邢栀姐也来了,他怕受管。”
商浪恍然。
祝高阳没在意两位年轻弟弟说什么,他俊面松姿在这里刚刚一立,就已有认出的人上前寒暄,男子时而抿唇相望,时而哈哈大笑,最终被拖着进入了一方五案相邻的石下,临走前记得回头招呼了一下两人。
裴液和商浪跟着他落座。
此方自然也不是无名之辈,都是年轻俊彦挑了块地方聚在一起,显然主要是南方江湖,衣裳裙袂都是南边形制,也间着些北人。
裴液跟在男子后面,一眼就瞧见了宁树红和王守巳,还瞧见了边未及的面孔,祝诗诗坐在宁树红身旁,拄着手盯着只有酒果的案桌。
此时祝高阳一走进来,哗啦啦都站起来一片,男子在南方同辈间的声望堪称惊人,有的认得这副形容,有的不认得,但也早就是耳边的传说,一时全是笑语惊声。
商浪显然早已习惯,牵着裴液就跟在后面落座。
“你放心,只要有祝哥儿在,咱们就能做个隐身人。”他偏头道,“一时半会儿没人注意咱们的。”
不过这回他说错了,话音未落一个女声就在旁边响起。
“裴同修这些时日在做什么,那回不是说会在修剑院待上一个月吗?”趁着场上热闹,宁树红也走了过来,笑道,“问姜小道长也不知道裴同修去向。”
“练剑,练剑。”裴液有些尴尬,“在别处练剑——宁同修和王同修这些天进境如何。”
“得亏裴同修那日解我命感之难题。”宁树红道,“这几日我进境一日千里,王守巳现下根本打不过我了。”
“谁稀罕打得过你。”王守巳从后面转过来,却是牵了一下裴液,俯身低声道,“裴哥。”
裴液一惊:“干什么?”
王守巳依然压低声音:“神京现下有些传闻,说琉璃剑主其实已经入京了,只是没有露面……”
裴液沉默一下,点了点头。
王守巳肃然起敬,搓了搓手:“裴哥,你答应我要代我问候的。”
宁树红早在一旁听见,也凑过来:“我也是。”
裴液笑:“好说好说,你们快快回去吧,别围着我了。”
一番寒暄之后众人终于落座,所聊也总脱不出北方风物与南方之分别,往深些则剑论剑理,谈论近月来神京剑界诸事,裴液难免在里面听见几回自己的姓名。
果点酒茶来往不绝,显然这二三十人之间也未必全都熟络,总有讲不完的话。
裴液就跟身旁的商浪聊东聊西,一边想着下午的事情。直到商浪疑惑地请他回想一下自己什么时候透露了祝哥冒名之事,裴液才认真表示有些困乏。
直到日上三竿,钟磬三声传遍了宅邸,乃是吉时到了,承天门外迎亲队伍正要接上公主,准备回程。
……
李幽胧坐在镜前,安静不动,望着镜中的自己。
这张脸很年轻,是二八少女的脸,此时都已细细点上了妆容。
身后的女子拢过她丝绸般的头发,仔细地一绺绺儿编好,然后温柔地按上大块或小片的金玉之饰。
“雍戟一表人才,又是世子,大唐难得的好郎君了。不打打杀杀的话,人其实也挺有趣的,平时懒懒的像个没睡醒的狮子,不发火,也愿意跟你开玩笑。”女子一边弄着,一边轻声,“就是短命了些。”
李幽胧乖乖地任女子给她打扮头面,安静一会儿:“长姐,我要做什么吗?”
“再过几个时辰,你就是世子妃了,就别和我多讲话了。”李西洲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成果,然后俯下身把胳膊从后面拥住她。
轻声道:“我知晓你在这里憋闷,我把你嫁去北边,唯一的希冀就是你能在北边能过得开心些。驰马,大雪,怒风,一望无垠……多令人痛快。”
李幽胧抬起手握住她的腕子,咬了咬下唇,忽然就哭了起来。
“其他人都有李凰管,唯独你是李曜自己纳妃的孩子。人家说长姐如母,你也教我真体验了回做‘长姐’的感觉。”李西洲抚摸着她的头。
李幽胧扭身一歪,伏在女子腰间呜咽着。
李西洲笑笑:“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皇宫里清醒的人少,你是一个,你身负麟血,无论到了哪里,要负起这份责任来。”
“……嗯。”
李西洲将她扶起来,为她擦干了眼泪,重新理了理歪斜的头面。这时候朦儿进来,李西洲朝她点点头,把李幽胧的手交给了她。
李幽胧走出朱镜殿,向着皇后与众妃行礼;来到紫宸殿外时,又朝着遥遥望来的那袭黄袍行礼;当走出承天门时,她又是清清淡淡的一张脸了。
清思殿她住了许多年,离开前什么也没有带,一切旧物全一把火烧掉,只将一本童年时背的老旧集子裹在了怀里。
四方静穆之中,她登上了气派的婚车,爆竹齐鸣,钟磬敲响,皇城里放飞了不知多少白鹤与鸳鸯,长龙般的队伍驶离皇城,朝着东边而去。
夹道的百姓们兴奋地呐喊欢呼,几乎是多少年来神京最热闹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