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四十二章 吃鱼痴语

作品:《食仙主

    明绮天侧倚栏杆,露台之上夜烛飘雨,楼下的长流远远注入广阔西池。

    也许是刚刚交谈的缘故,裴液这时候好像真能看出她的放松与舒惬了,他趴在栏杆上,看着风拂过她的发丝和衣裾,好像要把女子也一同带到高高的夜空中。

    “瞧什么。”明绮天垂下眸看他。

    “……明姑娘,你说你不在乎……不在乎我变得心念芜杂,变得有心机城府。”裴液抿了抿唇,“那你在乎什么呢?如果明姑娘把一切都看得这样透彻,我和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

    明绮天微怔,好像第一次思考了一会儿。

    裴液望着她。

    “并无什么不同吧。”

    “啊?”

    “食、色、痴、疑,今日咱们相见,你所表露的一切,都与世上人一般无二。我也是其中之一。”

    明绮天看向他:“只不过,世界上每个人本身就都与他人不同。你没什么独特,但也是独特的,我恰好愿意和这个独特的你说话。”

    “……什么是独特的我。”

    “也许就是你之所以为你的那部分吧。”明绮天道,“从我这边来说,我愿意信赖你,也许因为咱们曾心心相印……不过其实在那之前,我就感觉,到了某个抛世离俗的境地里,你是会做出那种选择的人。”

    “什么境地,哪种选择?”

    明绮天偏了偏头:“我也不知晓。”

    “……”

    “总之,只要你不会变,你就永远是裴液,至于你为什么是你,也许要你以后自己去找了。”

    裴液怔然一会儿:“哦。”

    “明姑娘,你刚刚说,你也是其中之一。你、你也有这些凡间的欲望和情感吗?”裴液调换了一下小臂迭摞的顺序,依然微怔。

    “我也是人啊。”明绮天道。

    “……是哦。”

    裴液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明姑娘会贪吃梨,会打牌,会吹笛子……她也有自己的情绪和喜好。

    而且从来并不隐藏,喜欢就是喜欢,不在意就是不在意。只是她的心是一片天海,因此这些都如淡波微澜,于是离得远的人,往往以为这位天人般的女子没有丝毫人的情绪。

    “明姑娘,既然你不在乎,我再、我再跟你谈谈心。”裴液又调换了一下左右臂的上下,“其实我入京以来,还有一件大大的不一样。”

    “嗯。”

    “明姑娘你刚刚讲得对,我现在……我现在有点儿好色。”裴液小声道,“我前些天,确实跟一位女子的关系变得很亲密。”

    “原来是这样学会的拍马屁。”

    “唉,明姑娘你听我说……算了,你说……什么是情,什么是欲呢?”

    明绮天瞧着他:“这我没什么经验。”

    “……”

    “你一讲这个,自己耳根先红了,倒很可爱。”

    “唉呀。就是、就是从进了神京以后,我脑子里越来越……有那种冲动。”裴液低头看着栏杆是……以前我和缥青的时候,我就是很喜欢她,也没有很想要和她……嗯啊。但是现下,我是先有了这种压抑不了的冲动,才越来越感受到西洲惊人的魅力,才越来越喜爱她……这和先遇见西洲,然后心里慢慢喜欢她,然后再……是不一样的——明姑娘你懂不懂。”

    “你是困扰于自己身体的欲望。”

    “……嗯。”女子说得没错,裴液耳根确实更红了。

    “你不必讨厌自己的身体。”明绮天认真道,“对我来说,自修得冰雪身以来,身体病灾痛厄俱都消去,虽不是失去感受,但身体永远不会催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但对你来说,身体与情思连为一体,情与欲也就浑融,你不必追求什么至纯至净的情,你和伴侣之间既有情的连接,也有欲的连接,这是很正常的。”

    裴液怔怔:“……原来如此。”

    “嗯,我想是这样。”明绮天道,又想了想,“你这位伴侣倒和那位晋阳殿下一个名字。”

    “就是她。”

    “原来如此。”

    “嗯。”

    夜雨清凉,春风舒畅,将半年来的分别用言语填补上后,似乎和女子之间那似在非在的隔阂就此消弭了。

    裴液转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挺起身来——仿佛刚刚小声和明姑娘聊了这些话是做了件天大的坏事,现在他要把那个自己一脚踹开并且绝不认账——将两只手伸到夜雨中,正声道:“明姑娘,你既有口腹之欲,这时候要不要也吃些东西?”

    “你不是要明日早起去吃吗。”

    “因为刚刚我没有想到。”裴液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崆峒山洞里,冷吃过一种白鱼,那个你喜不喜欢。”

    “很清甜洁净,口感韧嫩,味道不错。”

    “现在要不要再吃一尾?”

    明绮天好奇:“这时候哪里有,神京也有这样的寒潭吗?”

    裴液笑:“后院不就有方小池,咱们去捞一捞。”

    言罢他牵牵女子袖子,提了些玉盘刀箸便下了楼。

    后院的小池只三丈方圆,圈圈点点,裴液将手中瓷器置于桌上,明绮天瞧了瞧:“这里面可没有寒鱼。”

    裴液得意一笑:“明姑娘瞧仔细了,真没有么?”

    女子自然瞧出他藏着后手,但还是摇摇头,平和道:“确实没看见。”

    “那我若能捞一条上来,明姑娘给我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奖励?”

    裴液想了想,其实他也是随口一说:“那就,请明姑娘给我切鱼好了。”

    “上回是你剥鳞剔骨,这次也合该我来。”

    “好。”裴液笑着在池边蹲下,掬起一捧水来洗了洗手,再次将手置入了池中。

    没有捞网,他含笑拨了拨水波,池中忽然就是一下“扑棱”,清亮的水花激起,他站起来,手里已拎着一条鲜嫩的白鱼。

    “明姑娘,如何。”

    明绮天有些微怔,片刻后明了:“这是你新得的【白水】仙权么。”

    “不错。”裴液将这鱼一敲取命,笑道,“明姑娘以后想吃什么水货,都可以寻我了。”

    “原来是卖鱼郎。”明绮天清淡一笑,接过了这条鱼。

    裴液盘腿坐在石上,瞧着女子有些生疏地将这鳞物剥皮去骨,而后唤来琉璃为桌,将一片片鲜嫩的鱼肉铺了上来。

    黑猫衔来了些料汁和清酒,也一跃上了青石。

    裴液夹起一片放进小猫张开的嘴,自己又卷了一片放在女子盘里:“明姑娘从未杀过鱼么。”

    “从未。”明绮天身上不染鳞腥,倒似天生处理鱼类的好帮手。

    上回在山里女子虚弱而饿,裴液一条鱼全是为她准备,这回倒是反过来,裴液嘴巴不停,明绮天只偶尔尝一片,多数时间支颐安静看着他。

    片刻她忽然道:“你那个剑态【袖虎】,我好像有些头绪了。”

    裴液唇齿一顿,抬起眸子来。

    “这是样我没见过的东西,所以我考虑得有些久。”明绮天道,“不过现下我有些弄清楚了,这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手段,其实能溯到它的源头和脉络,‘我感之剑’‘心剑通’‘闭七魄,开剑门’……古来零零散散的前辈都有类似的探究,不过有这样惊艳的成果倒是第一回。”

    裴液嘴又缓缓动起来:“崔照夜——就是此前帮我完成这道剑态的人也提过这些,不过我当时没太听懂。”

    “那说明她也是在剑籍中深学苦研,才摘下这枚瑰宝。”明绮天继续道,“将‘心’的特异通过剑显现出来,而成为一种真实的,可以影响世界的力量。与一切剑招都无关,大概与‘剑界’同属一类方向。”

    “明姑娘的‘七曜剑界’么?是什么类?”

    明绮天道:“即不通过剑术来发挥力量,而紧抱剑本身的神异,向其他方向延伸,去发挥其力量。这种手段世上很罕少也很珍贵,往往是高门不传之秘。”

    “那崔姑娘肯传给我,我要好好谢谢她。”裴液心想这么说办个同好会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也是你帮她完成的。”明绮天道,“大概只有你能第一个摘下【剑态】,也大概只有你手中的【剑态】,才有这般神异。”

    “这样吗?”

    “嗯。”明绮天依然认真瞧着他,眸子里镜映着少年嚼食的脸,娓娓道,“你之所以能采下【袖虎】,因为‘锋利’是你的心最凸出的一面。从在奉怀、从在薪苍山,一直到神京,都一直如此。绝罅一隙里求一剑必杀的机会,那其实是你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裴液一顿,旁边的黑猫抢走了他箸上的鱼肉。

    明绮天依然道:“是你对世界的呐喊,是你想要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改造。”

    裴液怔然:“明姑娘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你的心并不只是有这些的。”明绮天道,“你心里也有不关于世与人,只关于自己的部分。”

    裴液不夹鱼肉了,只看着女子。

    “明姑娘在帮我寻找心的另一个侧面?”

    “嗯。”明绮天看着他,“尤其这次会面,我见得更清楚了些,你向外虽然是至刚的锋利,向内追求的却是一种无法抵达的平静。”

    “……明姑娘,我不懂。”

    “你其实已经抵达过了。心剑【映我】,就是一次这种追求的结果。”

    “那次一大半是明姑娘的缘故……没有体悟过【明镜冰鉴】,我也触及不了那个境界。”裴液道,“是明姑娘的帮忙。”

    “这次我也可以帮你。”

    “……什么?”

    明绮天静静望着他:“谈心、弈剑,我想都是你心中这一侧面的准备。你已经学会戴一些面具、有一些城府了,因为你不会一直是个少年,也不会一直擎着令人胆寒的利剑。”

    “……”

    “你在学着把它收进鞘中。”

    裴液怔然了片刻:“明姑娘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可以凝起第二枚‘剑态’。”明绮天认真瞧着他,“一枚和【袖虎】完全不同的剑态。”

    裴液完全怔住:“第二枚‘剑态’?”

    “嗯。”

    “……”裴液愣住,黑猫趁机低头将琉璃上的鱼肉全吃光了,琉璃飞起来感激地蹭了蹭它,然后飞入池塘洗净了身体。

    “因为除了神京武举,你不是还要参加羽鳞试么。准备总不嫌多。”明绮天道,“那位崔姑娘在神京么,也许可以请她过来聊一聊。”

    裴液点点头:“我知晓了。”

    裴液回想着自己第一次摘取【剑态】的时候,触及“剑”的本质与摘下【袖虎】,其实是两个步骤,前者近于后者之基。

    此时他将当时的感受和细节与女子一一讲述,两人探讨着第二枚剑态的落点,不觉东方之既白。

    直到正门传来叩门之声,才打断了两人的言谈。

    “……”

    裴液和女子互相瞧瞧,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前院打开了门。

    乃是齐昭华,她手里握着一份黑绸烫金的折子,身后是一辆马车:“裴少侠,你怎么搬这里来了。”

    “……我招待朋友,有什么事么齐居士?”

    “受恩君指派,给裴少侠递一份请帖。”齐昭华敛容认真道,“七天之后燕王世子雍戟与六殿下李幽胧成婚,广宴神京,很多人都会去。恩君说裴少侠若练剑累了,可以去凑凑热闹。”

    “……”裴液低下头接过来,确实是份花纹缠枝的请柬。

    他嗤笑一声,又淡笑一下,也懒得翻看:“行,那到时我去瞧瞧。”

    “恩君还说,这个过了再有七天就是麟血测,到时候裴少侠不管剑练没练累,都得与她一同入宫。”

    “……行,我也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