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六章 东西两城隍

作品:《地煞七十二变

    城隍者,筑土为城,掘壕为隍。

    其本义就是守护城池之神。

    千年前,前任府君也是龙君,引东海之潮水淹钱塘,被许天师降服填了海眼后,城隍庙虽仍然受万家香火如故,各司属吏也存在依旧,但城隍之位却空置了千年之久,久到让某些本地人以为城隍就该是无面无名之神。

    可今儿,钱塘的人们一觉醒来,却听得看得一个十足的大稀奇。

    一座钱塘城破天荒的有了两位城隍爷!

    一位是斩了鬼王,拔了窟窿城,风头正盛的后起新秀;一位是无数人听着他的名讳从小到大、从生到死的佛门祖师。

    哪个也不好说是假,哪个也没法轻易说是真,可若都认作城隍,两者难免混淆,钱塘人便发挥了天赋。那位李城隍虽将府衙设在感业坊,可据说其最初却来自城西清波门外的富贵坊,而妙心祖师的轮转寺却在城东,处在繁华富庶的东瓦子与迎潮坊之间,所以一位可称“西城隍”,一位可称“东城隍”。

    李城隍的画像与泥塑早随着麻衣师公们传遍钱塘,是一个腰挎宝剑、身披麻衣的英武青年模样,而妙心祖师虽未正式受封,其为城隍的法相也早早流传各坊,是一个着锦绣戴金玉,模样雍容华贵的老者。所以么,一位又可称“麻衣城隍”,一位又可称“锦衣城隍”。

    贫贱者拜“麻衣”,富贵者敬“锦衣”,缕缕香气自千家万户袅袅升上云天化作朵朵莲花。

    原本青白二色的莲池已悄然涂上了一抹明黄。

    ……

    城里沟渠延伸向外连通钱塘江,日日有污水排出,养得排水渠口附近鱼儿肥嫩,引来了许多钓客、渔人。

    这天,渠口水流忽断,深处“嚯嚯”有声,仿佛有口老痰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怪声”吓散了鱼儿,叫钓客渔人忙活许久篓里空空。要在以前,因着沟渠深处就是窟窿城,人们连声抱怨也是不敢的,但而今鬼王被斩,窟窿城也灰飞烟灭,便有胆大少年要进渠内一窥究竟。

    可刚钻入渠口,他霎时变色。

    下一刻。

    轰~

    大股泥浆夹着片片惨白喷薄而出。

    少年顿被泥流冲入江中,所幸他水性极佳,挣扎着浮出水面,四下一看。

    煞白了脸。

    但见江面覆着一层肮脏厚实的泥沫,而浮在泥沫上的惨白——竟全是人骨!

    一时之间,少年只觉得一股子寒气摄住了身子,叫手脚僵硬,人便似个秤砣直往水底沉。好在附近的渔民冒死前来,把他拖上了船。再看岸上,已然慌乱惊叫一片,有人跪地不住磕头,以为是挖穿了地壳,连通了真正的幽冥地府,叫那阴间骸骨河倒涌上了人间。

    不多时,麻衣师公们匆匆赶到,安抚人群,解释说,水中骸骨不是来自什么冥河,而是窟窿城一窝恶鬼吃人吃剩的残骸,因为积累太多不好处理,城隍爷重新疏通了水渠,引西湖水冲刷,让骸骨阴煞东入大海,免得积累日久,生出病疫邪祟再添祸乱。并称,沟渠淘洗干净后,也将重启六井,可引西湖之水免费供给百姓。

    不久,废弃数百年的六井果然有活水涌现,周遭都来看新鲜,却迟迟不见有人动手打水。师公们奇怪询问,百姓便讪笑,沟渠里泡了几百年的腐尸烂骨,谁晓得勾缝里洗刷干净没有?麻衣城隍是好心肠,咱们心中也感激,可这口头汤还是交给别人去消受吧。

    有麻衣师公心急,当场打了井水喝下以证清洁,人们依旧不买账,甚至事后有流言传出,说这师公回家后就呕吐不止,每反胃便会呕出一根手指或吐出一颗眼球,一天一夜后,家人将他吐出的东西拼接起来,恰好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疏通六井的第二天,有个老汉在城隍庙前投下状纸,然后一头撞死在了石阶上。有好事者打开状纸,却见老汉状告的就是城隍本神。钱塘近海,井水咸卤,稍稍讲究的人家都从挑水工处买西湖水,老汉正是以挑水为业,他见六井重启,自言老来困顿、生计无着,便愤而以死诉神。

    再说另一位城隍爷。

    轮转寺忽然传出发旨,晓谕诸坊,妙心祖师见市面萧条物资短缺,不忍百姓受饥饿之苦,决定大开佛库在六十四坊中施粥。便在当天,白白胖胖的和尚们抬着热气腾腾的粥桶来到各个里坊。自古赈济,筷子插进粥里能立起来,就是了不得的善政了,可轮转寺的粥非但能立起筷子,粥里还加了猪油渣、碎肉糜,大勺一搅,白生生的米里泛着亮晶晶的油光,让人肚里“咕咚”,口水直流。

    以往见着轮转寺的僧人,大多是一副不染尘俗的漠然面孔,可此番来施粥的和尚却一个比一个和善,遇见面带病容的,道一句“世事多艰”,拿几个钱叫他去抓药看病;看到衣衫褴褛的,说一声“苍生可怜”,扯几尺布让他去裁衣御寒。

    人人都说,妙心禅师此番赈济,每天都是好几万两银子丢进贫苦百姓的嘴里,为此倾尽了寺产,连佛像的金漆都刮了下来,为百姓换了米粮。

    钱塘咸感恩德。

    也不是没人作怪,比如有刁滑之辈贪小便宜,反复排队领取粥食;比如有人抱怨粥里多是陈米杂粮,吃来一股子霉味儿;比如有人讥讽明明是寺庙粥里却有荤腥,看来和尚们个个白胖是有道理的;比如有人质疑轮转寺中所供乃是河南三藏的金身遗褪,此金身非彼金身,又非真是黄金打造,刮下来也是腊肉屑、骨头渣,哪儿能当钱使?

    然每有人公然传怪话,不需一个时辰,便有激愤者找上门,用拳脚与他讲讲佛法、论论良心。

    东西两城隍这一轮交锋下来。

    李长安望见天上莲池,明黄之色势头大涨。

    …………

    十三家又传法旨,言市场萧条、坊间苦闷,要联合诸寺观于各坊搭戏台唱社戏,以娱神乐人。城中大户纷纷响应,献出了家伎私伶,又大撒银嫖,将城内戏班乐师倡优一扫而空。

    一时之间,半城“咿呀”,半城琴弦,每座戏台观者如堵。

    然而,最初的新鲜劲儿散去,看戏的人却一天少过一天,原来戏台上唱的都是些目连戏、神功戏,千篇一律全是善恶因果、祖师功业。

    人们兴致渐乏之际,每座戏台对面却悄然搭起一个个小棚子,熟悉的简陋,熟悉的麻衣师公。但这一次,他们一没穿麻衣,二没讲《麻衣律》,拿个竹梆子或铜锣,“哐哐”几声把人聚过来,开口讲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而是钱塘家长里短的故事。故事从真人真事里采集而来,再经黄尾润色,这厮文采斐然,又不像和尚们顾及脸面,怪异粗俗一概不避,怎么耸人听闻就怎么来。听众初听只觉有趣,再听便觉熟悉非常,仿佛自家境遇,不知不觉便拔不开脚了。

    渐渐的,被“咿咿呀呀”吸引来的观众却一个个舍弃了戏台,挤到了那小小的草棚下。

    最开始,还是师公们在讲黄尾编写的故事,后来有知情者们纠正这里不对那里有误,再后来,人们干脆讲起来自家的故事,入夜了也不舍散去,打起火把,换到神祠,直说到天际白,迟觉身上饥寒,人们才恍惚想起,若非李城隍,何得今日安寝?

    第二轮。

    天上莲池明黄势头一滞,青色渐郁。

    …………

    十三家再传法旨。

    言钱塘近日之多劫难,皆是人心不古、鬼神不定的缘故,所以决定开水陆法会,由祖师们亲自讲经说法,以施斋祈福、超拔冤孽。

    一经传出,群情汹涌。待到法会一开,大半钱塘之人蜂拥而来,法会设在栖霞山下,尽管已尽量扩大场地面积,却仍旧容不下所有信徒,为争抢位置,信徒争吵甚至厮打起来,十三家不得不派遣大量兵丁僧道维持秩序。

    千盼万盼等到祖师出场,天上阴云也散,海边冷风也止,唯有阳光温暖和煦照人。有幸入场的,得祖师恩许,可以抬头望见佛容,人人激动不已甚至有人晕厥;没能入场的,遥听得祖师仙音,也个个痛哭流涕。

    每日法会结束,无需捐献,信徒都可得净果一枚,据说可以消灾除病,且再附赠锦衣城隍小像一尊,放入家中供奉,能招福气辟邪祟。

    麻衣城隍这头,没经可讲,也没会可开。

    只能叫大伙儿都穿上麻衣,走访城内外千家万户,实实在在去听人困顿,解人急难。

    然而……

    访得一做苦力的老鬼,他魂体为劳累所坏,几乎难成人形,可想攒出的轮回银却还遥遥无期,几个师公凑了凑钱,却个个穷得毛光鸟净,凑的钱连零头也不够,反让老鬼请了他们一顿杂粮野菜粥,师公们不好意思,打算上报,看城隍府可否拨款相助。老鬼却笑着拒绝,说钱唐内外似他这样的不知有多少,若个个拨款,便是把李城隍自已卖了也给不起。

    又访得一独居老媪,抱怨她的儿孙不孝,不肯来探望她,可师公们问邻人,才晓得,她的儿子孙子早已相继失陷海波,她不肯接受,逢人便道儿孙不孝,又整日倚门盼望。师公们没法子揭穿,只好一时说自已欠她儿孙人情,帮她做做活计;一时说被她儿孙嘱托,给她送些米粮肉菜。

    再访得一户人家,丈夫几年前病死,剩下妻子独自拉扯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可妻子也渐渐病得厉害,脚痛得无法走路,手痛得不能举起,师公们连忙请来五娘,妻子听得五娘便是传说中的鬼医娘娘,便哀求为她治病,哪怕只让手能动弹也好,家里米粮将尽,不能做工怎么养活孩子?奈何,五娘医术再好,此番也是束手无策,妻子的病是常年拼命做工积劳所至,只能稍作调理缓解。五娘便把这一家子接到了慈幼院,可在当夜,妻子便在床头自缢,孩子有了着落,她终于可以放心去死了。

    诸如此类,疾苦繁多。

    麻衣师公们很快发现,自已能解决的事情其实很少,多的是给老弱挑挑水,为妇孺劈劈柴,除此之外,便是陪着说说话、叹叹气。

    李长安惊讶望见。

    天上莲池青黄各半。

    …………

    “十三家好大的口气,一个月?一个月就想把城隍的位置从咱们手里抢走?看惯了磕头,便以为人人听话事事如意?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虚名攒了千年又如何?哪里及得上咱们提着脑袋为钱塘做的实事?百姓的心里是有一杆秤的。”

    黄尾得意洋洋。

    这几日来,东西两城隍争香火,就属他和五娘贡献最大。

    五娘是四处奔走,为百姓诊病施药,叫鬼医娘娘的名头越发响亮,许多信徒在供奉城隍之余,也在神龛里陪祀了一尊鬼医娘娘像。若干年后,今日模糊成故事,说不定会讹传成城隍公、城隍婆云云。

    而黄尾则是为“竞选”出谋划策,他脑子灵光,熟悉世情,更兼脸皮厚、下限低,好主意、馊主意一刻冒不停。只可惜,华翁还是太方正了些,叫他的“才华”不能尽情发挥。

    尽管如此。

    取得的成绩也叫大伙儿大为鼓舞,以为就算面对是十三家那样的庞然大物,小而坚韧的城隍府也未必会输。

    就像昔日解冤仇对上窟窿城。

    直到……

    欢呼是从最东边的迎潮坊开始的,不到半个时辰,便传到了最西边的富贵坊。

    传递如此之快,好像城里每一个人都自觉加入了这接力欢呼的游戏——听到欢呼,发出欢呼,把欢呼传染给下一个人。

    待李长安发觉,刘府已被欢呼声环绕。

    他走上街头。

    到处是欢呼雀跃,到处是喜气洋洋。

    有人大笑着在街上纵情狂奔,有人在临街的楼上泼洒铜钱,有人勾肩搭背青天白日地就要大加庆贺、一醉方休。

    李长安拉住一个路人。

    “什么喜事?个个发癫。”

    “船!是船!船抵港了!”

    “港口不是天天有船么?”

    “唉呀!不是客船,不是军舰!是商船!南洋来的商船!”路人兴奋得张牙舞爪,“城隍爷说啦,海患已平,买卖可以做,工坊也可以开啦!”

    “城隍?哪个城隍?”

    “还能是哪个城隍?自然是东城隍!当然是锦衣城隍!”

    李长安似有所感,他走遍了里外诸坊。

    看见关门闭市的商铺、酒店重新开张,看见东西瓦子再度热闹,看见杨柳街的姐儿又开始临窗招袖,看见乞丐唱起莲花落来比平日多得了一倍的赏钱,看见力工们喜笑颜开聚向码头,看见工坊又开始“叮叮当当”,看见滞留仓库数月之久的丝绸陶瓷装满了商船,迫不及待扬帆出港……

    李长安抬头。

    又看到天上莲池,西边青,东边黄,中间依旧混沌不明,但明黄已缓慢而坚定压倒碧青。

    李长安知道。

    大势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