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五章 城隍
作品:《地煞七十二变》 鬼王伏法后第一日。
昨夜的对峙看似一触即发,实则都没有开战的准备,结局也就平静收场。
可在这平静之下,陪审们似梦似真的所见所闻已若涟漪扩散到每一个角落。当夜,阴差四出,将以为逃过公审的巫汉、泼皮、毛神、奸官、恶吏一并逮拿城隍府,依律判刑,斩首者十一,受杖者三十九,其余轻刑微罚者百余人,钱塘风气为之一靖。
鬼王伏法后第二日。
十三家以坊间邪说淫祀太多,以至于人心狂乱、风俗败坏为由,下令其所在十三坊驱赶一切外来祭祀、法教,实行一坊一祀制度,城隍庙遭到“波及”,麻衣师公们被驱赶出街口桥头,又查封了诸多的祭坛、神祠,城隍神祠自在其中。
而后,又致函其余寺观,要求他们一并施行。诸寺观不敢拒绝十三家,也不敢得罪城隍府,便让麻衣师公离开街头,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留了神祠,允许他们在神祠内宣讲《麻衣律》。
鬼王伏法后第三日。
城隍府文判联合阴阳、速报、罪恶诸司共同穷究“保婴菩萨之案”,依其死前所供,抓捕了天姥坊里正与鬼头,审理后得两者供词。
依钱塘之制,里正鬼头皆有记录坊中人家户口增减之责,如有妇人怀孕则如实记下,上报十三家,再由轮转寺兵将送来魂魄投胎。可此一人一鬼却与“保婴”勾结,选定受害人家后,便故意隐瞒不报,叫其胎中无魂,再以言语哄骗让受害人落入恶神陷阱。
坊中神将本有监察之责,但他受了“保婴”重金贿赂,受人香火,竟然视而不见。速报司遣鬼卒前去逮捕此神将,却遭天姥宫悍然插手,打伤了鬼卒,劫走了案犯,并称此乃十三家家事,神将纵有过错,也该由师门戒律定夺,岂容外人处置?事遂不了了之。
鬼王伏法后第四日。
十三家又与官府通气,言近日外来贼匪作乱,搅得坊市不宁,下令严行宵禁,一应活人死人入夜后只许在本坊活动,不许流窜它坊。当夜,鬼卒追捕窟窿城余孽出坊,遭巡逻神将阻拦,对峙中双方各自呼唤同僚,神兵鬼吏云集,一度剑拔弩张,所幸,镜河与无尘相继赶到,安抚住两方兵马,不至于继续恶化。
鬼王伏法后第五日。
文殊坊元某于城隍像前焚烧讼状,随即自刃,以血诉冤。召元某魂魄入府衙,他伏拜涕泣说,他与妻子成婚七年无有子嗣,便去轮转寺求子,不到一年喜得麟儿,可当儿子年岁渐长,他察觉不对,他瘦儿胖,他黑儿白,细细想来,倒是那给他夫妻作求子祈福的和尚却生得白胖高大。疑心一生,不可收拾,暗中追查,发现妻子竟真与那和尚有奸情!一纸诉状将奸夫瀛妇告上衙门,孰料,老爷却道,儿不肖父并不稀奇,信徒与法师亲近也在情理之中,怎可诬为通奸,坏了佛门清誉,打了一顿板子,丢出了府衙。
他伤没好利落,人尚卧床不起,那毒妇恶僧为隐瞒奸情,竟四处宣扬他为厉鬼所祟,邪气入体坏了脑子,有轮转寺和尚背书,邻里都相信他患了癫病,他也被当成了疯子被锁在了家里,今天好不容窥得时机,逃脱出来,一心不为活命只为伸冤。
文判听罢诉状,急遣鬼差,恰逢那对奸夫?妇正在私会,做奸在床不容抵赖,拿下两人到了堂前。
黄尾闻讯而来,急忙劝说,那和尚身份不俗,若在城隍府受罚,必然招致轮转寺的敌视甚至报复,叫双方矛盾激化,不如当众交还,轮转寺碍于脸面,定会给个交代。
文判弗听,当庭斩了这对毒妇恶僧。
这边人头刚落地,那边轮转寺就找上了门。黄尾说得没错,和尚来头确实不俗,是轮转寺新生代中的佼佼者,贯受宠爱,所以行事无忌。轮转寺一方要人不成,竟蛮横地强闯城隍府,双方发生械斗,轮转寺一方招来护法兵将,护法兵将又引来了金枷银锁等阴司大吏,阴司大吏又引出了护法天王,护法天王又招来了武判铜虎……
眼看一场乱斗不可避免。
李长安持雷符赶来,赫赫天威震慑住了相继到来的元帅、天王,轮转寺一方这才不甘退去。
鬼王伏法后第六日。
十三家忽然广发请帖,邀请各寺观高僧全真与城中达官显贵明日同聚于栖霞山,将有大事宣布。
“他们总算是按耐不住了。”
李长安早有预料,环视场中,望见一张张各怀心思的面孔,铜虎、抱一、镜河、曲定春、黄尾、刘府老供奉……他们都是支撑起城隍府的核心力量,或者有特殊的才能,或者身后有大量的支持者,今天把他们齐聚一堂,也是道士嗅出了前路艰险,决定说个明白。
“十三家虽不如鬼王凶狠残暴,可其势力胜窟窿城何止十倍?对上鬼王时,咱们都晓得,坚持下去便有转机,迎来转机便可得胜,因那转机就是十三家,可而今咱们却对上了十三家。我也不是说丧气话,论财力,论人力,论人望,城隍府俱不如人。那便要跪下磕头?我李某人是不甘心的,纵是不为什么天下苍生,也要为了胸中一口恶气!”
“但这只是我的决意,却与诸位无关。我已让人清点了库府,诸位或是诸位手下人不欲与十三家为敌,领了金银离去,我绝不阻拦,好聚好散,不枉你我同生共死一场。”
飞来山厉鬼最是桀骜。
铜虎当即发作,砸烂了身前案几,“腾”地站起,怒道:“道长你的脖子是硬的,咱们膝盖就是软的?!”
身旁黑烟儿几个纷纷附和。
“这些时日好生憋屈,不如痛痛快快打杀一场,大不了再回飞来山。”
“除了道长,哪个能容下咱们这帮厉鬼?唉呀,见惯了城里繁华,哪里还能忍受山中冷清?”
“没了城隍府,哪里去请人为万年公醮祭?”
会社好汉们轻身尚义,重压在身,一股子狠劲儿上来,反倒昂扬。
曲定春徐徐饮酒,笑道:“我曲大发达了,祖坟冒青烟,成了堂堂阴司大神枷锁将军,城隍府若是倒了,叫我回去继续作个街头泼皮,呵,不若死了痛快!”
身后好汉纷纷大笑附和。
抱一身边簇拥着许多流落钱塘的法脉传人,人杂心思也杂,但诉求都相似。
老法师指着身边的杨欢、姚羽。
“杨居士是家传的法脉,一路辗转钱塘,家里已是老的老、小的小,留他一人苦苦支撑。”
“姚道友更是独苗一个。”
“老道又何尝不是呢?有几个徒弟都不争气,只能靠我卖卖老脸。”他叹了一口气,“若不能建坛立庙,奉养神灵,召摄兵马,法脉迟早衰落散去,怕是无颜面见祖师。”
“可十三家……”他摇了摇头,又拱手道,“唯有城隍府能遂我等心愿。”
场中大伙一一表明心迹,熬过了窟窿城,哪个不是心智坚毅之辈,怎会惧怕那还摸不着影子的威胁,眼下都愿同舟共济。
甚至有人玩笑,十三家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和尚道士,又不是那凶神恶鬼,纵使最后输了,还能把大伙儿捉去吃了不成。
最后,轮到了镜河。
她沉吟了好一阵,就当大伙儿以为她要随无尘脚步离开时,缓缓开口:
“世人都说钱塘六十四寺观同气连枝,好比一条龙,十三家是龙头、龙角、龙眼,其余五十一家是那身、爪、尾、鳞,共同盘山镇海,庇护钱塘繁荣昌盛。要我说,同是千年流传下来的寺观,凭啥十三家是头,我玄女庙就得是尾?”
场中齐齐笑呼:功曹好志气!
那明日栖霞山还去不去?
自打镜河重回玄女庙后,主持老迈渐不理事,庙里事务已由她一言决断,否则哪儿能借出神剑?
“去!当然要去!”
“若不去,旁人还以为我镜河胆怯心虚。”
她笑得豪迈。
“再说,若不去,哪儿能知道十三家打的什么主意?”
……
鬼王伏法后第七日。
各方名流齐聚栖霞山,热热闹闹浩浩荡荡,仿佛又到了什么良时佳节。
可在城隍府这边。
大伙儿已悄悄把妇孺、家小安排在城外以防万一,又嘱咐师公们离开神祠,解下麻衣,暂时不要露面,各路兵马也收缩到几个能通过地下沟渠互相支援的关键据点。
城隍府已像个刺猬一样蜷缩着立起毛刺,即便对手是老虎,也要扎它一嘴刺!
就这么到了傍晚。
踏着晚钟,宾客们辞别了栖霞山,镜河也随之归来。
大伙儿原以为她带回来的会是一纸战书,不料,却是满脸古怪。
“宾客们到了栖霞山,开了宴,吃了席,便见得十三位祖师一齐出面……”
闻讯围上来的大伙儿听了都觉稀奇,祖师们向来深居简出,便是有重要节庆,也鲜少见得多位祖师一同出面,甚至连面也不漏,只拿出一件衣裳、一个冠冕便让众生跪拜。
如此说来,十三家当真看得起城隍府。
大伙儿且喜且忧。
镜河继续道。
“……说业已禀报朝廷,得天子恩许,要在一个月后的佛成道日,由余杭郡王总领官绅、善信祭拜天地昭告四方,举轮转寺主持妙心禅师为钱塘城隍。”
啥?
一时间信息太多叫李长安鬼脑过载。
首先,余杭郡王是谁?
“道友不知道么?”镜河诧异。
“我该知道什么?”李长安寻思,黄尾没提过呀。
“余杭郡王是本地的宗亲,钱塘名义还是他的封国哩。他体弱多病不能理事,无尘便是他的第三子,自幼替父出家以求功德,所以无尘明明不是任何一家寺庙的子弟,地位却能如此超然。”
第一个问题明了,第二个问题又紧随浮出。
“为何偏偏是轮转寺的祖师?”
大伙儿哪里晓得,一顿胡猜。
“轮转寺管着投胎轮回,他是捏着死人的卯蛋,叫大伙儿给他磕头。”
“大抵是其他祖师从来裹得严实,不露真容,唯妙心有脸见人吧。”
“其余十二位祖师都是八九百岁的老不死,只妙心年纪轻,只有五百岁,莫非是让年轻人多担待?”
至于第三个问题,为何不尽快敕封,却要留待一个月后的佛成道日,也就是腊八节。
李长安想想也就明白了。
凡是以人道登神,必要收聚人心,得百姓由衷认可。
李长安自封城隍已许多时日,天上的莲花却依旧白多青少,轮转寺信徒再多,妙心祖师声望再隆,骤称城隍也难得人道认可,所以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供他收揽香火。
“那我们呢?”大伙儿又问,“他做了城隍,却要把咱们打成什么妖魔鬼怪呢?”
闻言,镜河面上更加古怪。
“李道友还是城隍,钱塘城隍。只不过妙心祖师做的是府城隍,李道友做的是县城隍。”
好么。
十三家还是没放弃收狗的打算,要作道士的顶头上司。届时,若出乱子,上面意图是好的,
这帮老不死可真是滑头,自觉瓶瓶罐罐太多,便想放下刀枪,要在自已擅长的领域以势压人。
若不遂其意?
李长安瞧着在场的大伙儿,听闻这消息,人人脸上神情都轻松许多。是啊,刺猬能扎老虎一嘴毛,可若能不被老虎咬,岂不更好?
道士心里哀叹。
我是来打架,不是来竞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