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四章 答复

作品:《地煞七十二变

    就像邋遢人家的厨房容易滋生蟑螂,繁华而无序的城市也容易生出城狐社鼠。

    钱塘亦是如此,但却有一点特别,此间百姓喜神好鬼,所以城狐社鼠们也都给自已裹上一身神袍鬼皮,摇身成了那喧腾鬼、掠剩鬼、食秽鬼等等,得人敬畏还受人香火。同为泼皮无赖,可比曲定春这类为一座赌档、一间伎寮刀头舔血的快活体面许多,可谓上等泼皮。

    然好景不长。

    城隍府横空出世,把那劣神恶鬼尽数划作窟窿城同党,一并扫除。上等泼皮们一下遭了殃,死了一批,逃了一批,剩下的也都销声匿迹。

    而今,也不晓得哪阵风吹入钱塘,“蟑螂”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文殊坊。

    天儿一早,街坊们刚开门,便见收粪人伸手要钱。

    这些收粪人原本属于各坊食秽庙,平日又累又臭,多是外来流民充任,钱塘人便明里暗里叫他们“吃屎鬼”,后来食秽庙遭城隍府取缔,收粪人能直接把粪便卖给城外庄园或农家,便不再收钱,甚至某些收粪人为争夺粪源,还倒给钱。既然免费了,偶尔还有钱拿,钱塘人对他们称呼就变得文雅一点,改叫“粪佬”。

    “五钱。”

    “好粪佬,早该涨价了!要不是看在你我熟悉,我家的夜香早卖给别家了。”

    “不是我给你,是你给我。”

    “丧了良心了,你个吃屎鬼!我那屎尿又不是金块银汤,怎敢要这许多钱?”

    “夜香照旧不收钱,收的是‘金汤钱’。”

    “什么个‘金汤钱’?不曾听过,怎比以前食秽庙索要的香火钱更多一文?”

    收粪人不说话,只叫主人家往街上看,街角站着几个望之不似良善的汉子,都是以前跟着本坊食秽庙庙祝厮混的无赖。

    坊民自然不肯,无赖偏要讨要。

    几句下来。

    坊间已然吵嚷成一片。

    泼皮们说急了眼,放出狠话:“若不给‘金汤钱’,你那金块银汤只好留在家里,介时臭走了神灵招来了恶鬼,各位自行担待!”

    争执间,一个顶门稀疏的老头拽着个麻衣青年过来,气呼呼道:“人是食秽庙的人,粪是食秽庙的粪,钱自是食秽庙要的钱!还推脱什么金汤银水。师公,食秽庙不是早被封了么,这厮又冒出来收香火,城隍爷爷也不管管?!”

    泼皮立马瞪起眼睛。

    “老货眼儿松了有屁回家去漏!咱可不是食秽庙,而是新成立的粪行,如那衣行、船行,都是粪佬自行组织的行会,‘金汤钱’也不是甚么香火钱,不过是穷苦兄弟们该得的一点儿辛苦费!”

    说罢,又似笑非笑对着麻衣青年。

    “金汤钱是活人的事儿,他们不愿给,我们不收粪便是,又不曾强买强卖。城隍爷爷这也要管,未免太不讲理。”

    青年老实,哼哧哧说不出话。

    街坊们见状,没了指望,无奈给钱消灾了事,让泼皮们得胜离开。

    见老头还愤懑不已,青年劝慰:“钱塘种种,城隍爷都看在眼里,记在簿上哩。”

    “看着记着有个鸟用,抓着拿着才有成效。”老头没好气抱怨完,又忙“呸呸”两声,“小老儿口快,非是有意冒犯,城隍爷大入大量有怪莫怪。”

    完了,瞪了青年一眼。

    “莫告刁状!”

    青年哭笑不得,连连点头,想了想,递给老头一个香囊,吩咐他睡前悬在枕边。

    “来日必有计较。”

    同在这天,以往销声匿迹的牛鬼蛇神们赫然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了阳光下,脱了神袍鬼皮,换上了“利行”、“火行”、“迁行”之类的新招牌,干的还是以前的勾当,要起钱来胃口更大,若是不识趣,自有熟悉的手段奉上。

    多少百姓愤恨不甘地交出了自已的血汗,这些钱财几经转手,流入了府衙大牢的某些新囚手中。

    譬如,原为食秽庙庙祝,现为“粪行”粪头的李朋飞,他正得意吹嘘:“老爷是我父母,牢头是我弟兄,进了大牢就跟回了老家一样。纵是外面闹出动静,要寻我晦气,我都坐牢伏法了,还能怎样?便是不讲理要杀我头,嘿,咱们老钱塘自小拜了仙爷佛爷作干亲,平日香火又捐得殷勤,跟那寺观实为一家,今日砍我头,明日佛堂受祭,后日就能投入好人家,十八年后又是响当当一条好汉!”

    牢中纷纷附和,交杯换盏,一片欢声笑语。

    可惜,却有衙役不识趣,下来告知众囚徒,衙门要暂时征他们去做几天苦役。

    “囚犯”们当然不乐意,塞了银子,请求免了苦役,若要人手,去城外锁拿几个流民也可交差。

    衙役老实不客气收下,却道苦役免不了,这是刘府的意思。

    ……

    苦役的地点在钱塘往东的一片海崖上。

    崖高浪急,阴风凄凄,蒿草荒荒,四面了无人迹,端的一处杀人抛尸的好地方。事实也是如此,这片崖岸唤作“无回崖”,取“人落无回”之意。

    苦役的工作是搭建一座高台,这就实在教人疑惑了,便要登高看景,也该去栖霞山左近,那里才是风光秀丽之所,此处一片荒芜凄冷,有甚看头?

    李朋飞便玩笑:“城隍爷是鬼神,喜好自与活人不一样,说不定就喜阴冷,爱看崖下番客泡在浪里挣扎爬不上来!”

    监工投来冷眼,众囚忙憋笑不语。

    不多时。

    又让苦役们抬上一块块方形青石放在悬崖边上,分发了凿子,叫他们在石头上凿出一个半圆凹槽。

    又是李朋飞,凿了一阵就叫苦不干,嚷嚷着问,要凿多大才算合适。

    监工冷冷回道:“放得下你脖子就行。”

    李朋飞便把脖子放上去,嬉笑问:“如何?”

    监工神情莫名。

    “刚刚好。”

    …………

    死人能睡觉么?

    牛六不知道。

    他每次闭上眼睛,就同一具把自已塞进棺材的尸体,一动不动,任由疼痛如老鼠在身体里乱钻,饥饿像蚂蚁在脏腑中啃咬,寒冷似铁片在皮肤上划割,渐渐缓解或者说渐渐麻木,然后睁开眼,迎接第二天的劳累。

    然而,或因麻衣师公给的香囊,今天是他做了死人后头一次入睡,安稳入睡,像是躺进了棉花似的云朵里,轻轻松松,恍恍惚惚,直到……

    咚~

    一声钟响。

    天亮了?

    睁开眼,眼前却叫他顿时愣住。

    身边全是人,男女老少、富贵贫贱不尽相同,人人脸上都有迷茫,不知是梦是真。再垫脚张望,眼前正对着一片海崖,两侧有雾气如高墙渗出朦朦微光,可以看见海天上风凄浪急,崖边立着一座高台,设有旗帜、桌椅、仪仗,一位披着麻衣的青年端坐其间,背悬朗朗明月。

    “城隍爷?”

    牛六正疑惑。

    “唉呀。”旁边叫嚷一声,一个顶门光鲜的老汉急得跺脚,“那小子当真告我刁状!”

    牛六以为老汉晓得什么,要询问。

    “肃静!”

    有兵将自雾中而出,齐声呼呵,弹压住满场喧哗。又听得咚咚几声锣鼓,高台上又转出一人,牛六一下就认出了,但凡出身富贵坊的,哪个没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呢?正是华老,华文雍。

    说起来,华老比起一身简单麻衣的李长安更像城隍爷,着黑衣,挎玉带,头戴獬豸冠,手捧笏板,走上前洪声道:

    “自恶鬼肆虐以来,钱塘忠奸不辨清浊难分。

    奸邪之人,混淆是非,饰恶为善。

    凶煞之鬼,雕骨画皮,变魔为神。

    今广邀各方父老、诸坊良善,上禀天理下顺人心,开此公审大会。

    但有凶徒邪鬼。

    明辨善恶,追尔罪业。

    剥去画皮,现汝原形!

    奉城隍法旨,一切阳间冤屈、阴间罪孽,但凡察实,从重从速,无需再告天曹、人官,便在当庭受刑!”

    说罢,鼓声大作。

    “带人犯!”

    有鬼差自雾中押出一个穿囚衣、带镣铐的男人。

    牛六听得人群里响起几声惊呼、传出几阵喧哗,有人认出了这犯人,大抵是李城隍尚是解冤仇之时,此人趁时局混乱,杀了邻居满门,被称作“灭门解冤仇”,被捕后打入死牢,但官府怕他真是解冤仇,竟不敢杀他。犯下大案而不死,勾得一些个恶少年崇拜,鼓吹他是个什么好汉。

    而今,这“好汉”死狗一样被丢在高台下。

    “普济坊韩五,你生性浪荡心狭气戾,见邻妇周陈氏貌美,勾搭不成竟生怨懑,半夜越墙偷入人家欲施奸淫,遭周陈氏力拒而伤一耳,气恨之下,将周陈氏并其儿女、婆婆一家四口灭门,你可认罪?”

    那韩五这才如梦初醒,忙叫唤:“我无罪!我无罪!杀人的是解冤仇,是解冤仇!”

    华老或说判官并不理会。

    “带人证。”

    阴差又从另一面雾墙带出名女子,那女子一见着韩五,霎时面涌青黑,双目尽赤,要扑上去将他撕成碎块,可惜被鬼差阻拦,只能凄声嘶吼:“是他,是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儿,是他杀了我女,就是他!”

    而韩五早骇得闭上眼睛,嘴里反复念叨。

    “无罪,无罪。”

    判官依旧不理会。

    “是非曲直,孽镜台前走一遭,便见分晓。”

    差人揭开台下红绸,露出一方石台,台上一面大铜镜。

    镜子照住韩五及周陈氏,镜面便似蒙上雾水朦胧起来,接着,雾气游走变化,显出一个昏暗的房间里,一个身影挥刀砍杀老弱妇孺,最后小心掌起灯烛,在墙上留下“解冤仇”三个血字,慌张回头时露出真容,正是韩五!

    韩五一下被扼住了嗓子,周陈氏也褪下厉相,低低哭泣。

    “罪证确凿,不容抵赖。”

    “韩五以奸淫之心而灭人满门,可谓丧尽天良,罪不容赦。依《麻衣律》,当斩。”

    文判回头躬身。

    “请府君裁决。”

    李长安或说城隍,取来一枚令牌,不急着投下。

    “父老乡亲已尽得个中详情,以诸位看来……”

    城隍望向对面芸芸看客。

    “罪当如何?”

    人们闻言一齐怔住,还真问咱们该怎么判?一时人群静默,相顾无言。

    直到那周陈氏幽幽转过身来,惨白的脸儿上淌着两行细细的血泪,哪个见了不心生哀怜?

    人群里,一个声音迟疑响起。

    “该杀。”

    又一个声音坚定了些。

    “该杀。”

    再一个声音斩钉截铁。

    “该杀!”

    每一句“该杀”都叫韩五身躯颤上一颤,当城隍投下令牌,他已吓得手足无力,鬼差把他架到场边,先叫一个目盲老人在他脸上摸索一阵,再拖到崖边一方青石旁,把他脖颈粗暴地摁在石槽上,旁边站着一个刽子手和一个书吏。

    书吏问他。

    “可有遗言。”

    韩五眼泪鼻涕刷地冲了出来,哭着喊着什么上有老下有小,什么诚心悔过,什么可为周家建阴庙日日祭拜……

    书吏于是在竹片上记下。

    “普济坊韩五,乞活。”

    刽子手手起刀落。

    人头滚落悬崖,浪花一卷,了无痕迹。

    那目盲老人实是一个捻魂鬼。捻魂者,不是种类,而是职业。因十三家的规矩,人鬼殊途,死后不得随意与亲友相见,但同处一城,难免有撞见的时候,于是就出现了专门帮死人改换容貌的手艺鬼。老人熟能生巧,人头刚落,他已用陶土捏出一个新脑袋,接在了无头尸上,鬼差上来,把竹片插在颈后,拖到一旁的板车上,以后好将尸体还给亲属。

    这边砍完脑袋,那边高台已流水也似的快速审判了好几个犯人,均是罪证确凿,纵有呼冤喊曲的,拉到孽镜台一照便不容狡辩。当然,这孽镜台其实也不是真的,只是寻常石台铜镜,借犯人心神震怖,勾出一缕念头,以幻术显化而已。

    因城隍判决一律用重典,难免斩多杖少,犯人受“斩”者魂飞魄散,受“杖”者则喜出望外,一旁领板子“啪啪”打在屁股上,都恨不得哼个小曲儿助兴。

    场上人群也渐渐参与进来,从单纯的看客变为陪审。

    台下。

    又一个犯人被拖了上来。

    牛六一下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李朋飞李庙祝么?这两天有泼皮寻他,以李朋飞的名义叫他加入什么粪行,他惯不爱掺和烧香结社之事,又隐约听闻粪行暗里有同城隍别苗头的意思,当时便婉拒了,事后遭了同行排挤、泼皮欺压,正考虑是否屈从,没想这李大爷先一步上了法场。

    他的罪名不算大,尽是偷窃抢夺寻衅诈骗之类,重罪没有,小罪大堆,可谓模范泼皮。

    判官也只罚他,杖三十,罚役五年。

    城隍照例询问,牛六旁边那老头子,几次参与下来,本已亢奋到顶门微红,今儿看到熟人,却反倒犹豫起来。

    “‘杖三十’没得说,那泼皮活该挨打。可罚役,却是遣去修海塘,哪儿是人干的活?五年下来,怕也离死不远了。他凭粪要钱,固然可恶,却也不过五文,都是一个坊的邻居……”

    旁边一个年轻人却笑他。

    “老丈,你把泼皮当邻居,泼皮可没把你当邻居。何况岂止五文,你算错账了。”

    今夜此地半梦半真,所以在场之人都大抛下了平日的身份隔阂互相攀谈、讨论,年轻人叫陆景卿,听名字也晓得是个能写会算的。

    “泼皮讹诈又不是一锤子买卖,是天天讨,日日要。一天五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一千八百二十五文,老丈看来精神矍铄,至少还能活十年,十年便是一万八千二百五十文。所以么,他哪儿是要你五文,是要你一万八千二百五十文!”

    老头听得胡子直颤。

    犹豫尽去。

    “该打!”咬牙切齿,“该罚!”

    牛六在旁咂舌不已,还是读书人厉害,用舌头也能杀人。

    年轻人又道:“看他年轻力壮,熬过苦役出来,或能再掌管粪行三十年,老丈纵是仙去,儿子孙子还得给他交钱,如此便不是十年,而是三十年,该是五万四千七百五十文!”

    这数字似火炭烧得老头顶门通红。

    “该打……不!该杀。”

    振臂高呼。

    “该杀!”

    感染得周遭一众陪审响应,“杀”声一片。

    城隍从善如流。

    “斩。”

    鬼差把那李朋飞脖子摁在石槽上,不大不小,刚刚好,正是他白日所凿。他人还迷糊,一时只觉后悔,后悔自已打凿太粗心,石棱磨得脖子疼。

    疼?!

    书吏问:“可有遗言。”

    他悚然惊醒,晓得非梦是真,“哇”的一声,鼻涕眼泪齐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书吏记:悔甚,哽咽不能言。

    笔与刀一并落下。

    伴着人头落地,什么认干亲,什么捐香火,都已无用。魂魄随着人头坠入海中化为番客,为波涛所缚,永世挣扎再难上岸。

    ……

    牛六不像其他人那样兴致勃勃,反而有些百无聊赖,他不理解周遭的狂热,人是城隍要杀,罚是城隍要罚,你我不过是跟着吆喝激动作甚?

    直到。

    一个深深刻在脑中的面孔被押到台下。

    他一下红了眼睛。

    “天姥坊余七,蛊惑愚信,以妖法害人,自称‘保婴菩萨’,夺人子女魂魄二百八十九,以邪术寄生人胎,轻则讹财,重则杀人……”

    城隍照例垂问。

    “杀!”

    牛六怒吼中带着哭腔。

    “该杀!!”

    “斩。”

    所谓“保婴菩萨”被摁在石槽,铜虎手捧大刀亲自动手,问他遗言,他拼命嚷嚷着“不服”,夺人魂魄,寄人胎盘,又岂是他一个毛神能办完的?坊中里正、鬼头乃至神将,哪个没有参与,凭啥只杀他一个?!

    书吏便记,临死,供同党某某。

    他眼见无用,又改口大叫“不公”,人死尚可为鬼,可他已是死人,武判大刀一落,他就得魂飞魄散。

    一种刑罚,怎能有两个后果?

    他说得确实没错。

    可城隍今儿开公审大会,就是来杀人。

    铜虎手起刀落。

    将他的聒噪与魂魄一并斩断。

    …………

    随着一颗颗头颅滚落大海。

    场中气氛愈发热烈。

    文判回头询以目光。

    城隍点头。

    是时候了。

    雾中拉出新的案犯,这一次,竟由黑烟儿与剑伯亲自押送。

    甫一露面,人群炸开般的轰然。

    尽管那囚犯被法绳困住手脚,被铁钩穿了琵琶骨,看来狼狈万分不复往日威风,但陪审们还是第一时间把它认了出来。

    捷疾使者,飞天夜叉!

    “兹有夜叉鬼,自身毒国而来,投入窟窿城为鬼王爪牙,设所谓利刃司,以索拿奢于已而吝于神之人投入利刃狱为名,行抢夺之实,供虐杀之乐……”

    “带人证。”

    台下带来个缺了一条腿、烂了半张脸的男人。

    人群的喧哗里夹杂起几声惊呼。

    男人还算完好的半张脸上挤出苦涩的笑:“看来还有朋友记得我,没错,我是何琼,曾经也是个小有家资的海商。十一年前,家里生意出了变故,拿不出现钱,正值中元节,我不得不缩减了供神施孤的支出,却没想惹来了这恶鬼,说我得佛神庇佑生意通亨,赚来钱财只知自家享受,却吝于香火供奉,若不悔改,便要拿我家人投入窟窿城!”

    “我费尽人情四处举债,筹得银钱是例来供神所费的数倍,这恶鬼竟道不够,带走了我那刚满月的孙儿;我又卖掉了海船,抵押了商铺,它还是说不够,带走了我的独子;最后,我发卖了老宅,换来的仍是一句‘不够’,这次带走了我的妻子。呵呵,一家子都被恶鬼拿去,又怎会独留我一人?于是,我也落入了窟窿城。”

    “我被打入所谓利刃狱后,才晓得,这厮名为正神,却实为邪魔凶鬼,爱看人受折磨却不喜听人嚎叫,每每让小鬼以利刃戳刺囚徒,若囚徒吃痛不住哭嚎,它便发怒,将人当场分食;若忍住不叫,它便欣喜,施以更多折磨。”

    “可怜我的家小,哪儿能忍受这般折磨,都被那恶鬼给吃了,只有我,只有我这残废,终于等到了今日!”

    说罢。

    不待文判说话。

    他猛地转身,对着陪审们,扯开衣裳。

    露出身躯上数不尽的疮口,可以窥见里面千疮百孔的脏腑。

    “你们说它该不该杀?该不该杀?!”

    场上的喧哗渐渐平息,人们望着他,望着他身后端坐高台、背悬明月的城隍。

    “罪当如何?”

    回答零星响起。

    “该杀。”

    于是令牌投下。

    “斩。”

    夜叉被按上石槽,依旧由铜虎掌刀。

    解下了口上封印,照例问:“可有遗言。”

    这夜叉稍得松缓,立时暴起挣扎,虽被死死摁住,眼里凶光四射,口中污言秽语不断。

    书吏被吓得踉跄后退,险些失足坠海,却仍颤抖写上:癫狂,语无伦次。

    铜虎再度手起刀落。

    这一次,不唯头颅,连身子也一并丢进了海里。这等拿香火凶煞凝成的鬼神之躯,纵使元神消散了,其残留的毒血恶煞也很难妥善处理,不如丢进海里简单方便,大家都这么干,没人反对,只有雾里几声“嗷喵”独自表达不满。

    那边。

    法台下,又压上来另一头大鬼。

    人面而鸟身,却是那钩星使者。

    这头产鬼曾在铜虎手下逃得性命,因其行动迅疾,被鬼王频频遣上人间作祟,很是让李长安他们头疼,后来城隍府颁下《麻衣律》移风易俗,人心思变,这产鬼也因此中了诱杀之策而被俘,关押刘府许久,终少不了法场走一遭。

    它那所谓“血湖狱”中的囚徒已被分食一空,找不到受害者指认,好在,窟窿城建成数百年,粗粗建章立制,各司留有卷宗,十三家只顾着搜刮财宝,却把那些无用纸张留给了城隍府。

    卷宗所记,所谓钩星使者名义上是惩罚堕胎、杀婴之人,实则一些不慎流产的、婴儿早夭的也一并加害,甚至会故意作祟害孕妇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后,母亲投入血湖狱供它施暴,孩子则交给夜啼使者充当玩具。

    文判一个个念到近年受害孕妇的名字。

    有人嚎啕大哭,知情者说念到名字的妇人是他妻子,流产而死后被产鬼拖入窟窿城,坊间便传言,是女子不贞与外人珠胎暗结,忧愁之下故意堕胎才招来鬼神,丈夫始终不信,而今终于沉冤昭雪,却可怜妻子连魂魄也已不在。

    有人感慨万分,向周围解释,他听到了故人之妻的名字,他那故人一脉单传,年过三十无有子嗣,便以重金去轮转寺求子,十三家灵验非凡,不久,妻子就怀上了孩子,可惜临盆在即,那妻子却突发狂病而流产,被鬼神拖入了窟窿城,故人也郁郁而终。

    罪证确凿。

    当城隍问罪,结果自是。

    “斩。”

    ……

    几个被俘的大鬼一一授首。

    更加兴奋的人群却迟迟没有等到那一句“带人犯”。

    狂热稍稍平息,各种恍然、惊疑、犹豫、惶恐、忐忑的目光齐聚过来,人们已有预感。

    于是。

    文判洪声道。

    “带鬼王。”

    铜虎亲自领队,带着一众兵马抬着鬼王庞大如山的身躯来到台前。

    它周身依旧穿刺着虬盘的槐木,曾经肥硕的躯体已被根须汲食得干枯嶙峋,一动不动,若非胸膛有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是个“活”物,真似一具巨兽倒下的尸骸。

    场中早已一片死寂,人们甚至低下头不敢投去丁点儿目光,钱塘有不可直视佛神的敬畏传统,便是祖师们的一件衣裳、一驾法轿也能叫信徒们五体投地不敢稍失敬畏,何况这一度被某些人认为是十四家的鬼王呢?

    台上,城隍与判官们见状并不失望,相反大感欣慰,之前的铺垫卓有成效,至少没有人惶恐得跪下磕头。

    “鬼王者,失其姓名,本为钱塘苦工,不堪豪右奸民欺压,愤而自戮,纠结厉鬼肆虐坊间,城中僧道苦其凶恶怜其经历,与它立誓,叫它退入地下奉其为神,年年香火供奉不绝,换其庇护一方,叫人鬼两安。然他受人香火,愈加凶厉,得人供奉,更添贪婪。数百年间,纠集凶煞恶鬼盘踞阴沟暗渠,号称‘窟窿城’,勾结巫师、毛神、无赖,盘剥百姓,血食人间。算其罪行,罄竹难书,究其怨孽,业海难容……今得书一簿,可窥一角。”

    文判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册子也是出自窟窿城,但不是什么卷宗,而是鬼王的厨子记录其饮食的膳食录。

    “大王欲食甜,取二八少女肋下肉软,洗净抄水捞出,抹去皮上油水,趁热涂上红糖放凉。蒸糯米饭一笼,以豆沙猪油拌匀备用,再将豆沙以熟猪油翻炒,加以红糖,同样放凉备用。肉改刀切片,肉片夹以豆沙,装入蒸碗,再填上糯米饭,隔水蒸熟。大王食尽蒸肉不语,问鬼姬,答滋味颇佳,然肉稍老柴。”

    “王又欲食甜,取肥嫩婴孩肉……王大悦,赏金叶三片。”

    “大王喜食舌,以伶俐少年最佳,老者舌腥,蠢者舌绵……冬腌风干,隔年食之,大王言,极似好火腿。”

    “大王腹痛,欲食粥。选肥硕者,用刀将两脯肉去皮细刮,用余骨熬汤下之,吃时加细米粉、火腿屑、松子肉,共敲碎放汤内,起锅时放葱姜。王爱此粥滋味,令常备。”

    ……

    一条一条念下来。

    原本低垂的目光一道一道抬起,如枪似箭。

    “大王喜……”

    文判声音颤抖,终于读不下去。

    他合起册子,闭眼深深长叹,才转身稽首。

    “属下失态。”

    “无妨。”城隍道,“罪证已足。”

    他看向对面的人群,人群依旧无言,却不再是因为积威或恐惧而静默,而似风暴前的海面,平静下有波涛孕育。

    依旧问出那句。

    “罪当如何?”

    这一次,人群的回答没有一点迟疑,没有半句杂音。

    “该杀!”

    城隍投下令牌。

    “斩。”

    ……

    鬼王被抬到崖边。

    由李长安亲自动手,他拔出腰间宝剑,此剑是为处刑,镜河专自玄女庙中借出供奉经年的神剑,可以斩妖除魔、削金断玉。

    照例问:

    “可有遗言?”

    鬼王眼珠动了动,便盯着崖下浪涛翻卷,一声不吭。

    李长安于是举起神剑,青白二气交辉,月下灿漫夺目。

    “剑下留人!”

    忽有灵光如炬照入崖案,叫两侧雾墙霎时崩灭,但见天上降下尊尊神将,个个怒火高炽,张起神威赫赫滚滚碾过人群,陪审众人本就是以法术勾来的一抹念头,当即尽数散去,带着今夜所见所闻回归本人睡梦。

    神将们纷纷拔刀立矛与城隍府诸阴神当场对峙。

    眼见一触即发。

    又见金光闪耀。

    显出一神,戴白玉冠,披狻猊甲,正是那马元帅。

    元帅身旁挟带一紫衣人,恰是那留给大伙儿三天时间再做答复的杨万里。

    如今的他不见几天前的从容不迫、风度翩翩模样,神情焦急几近狰狞,大喊:

    “住手!”

    可李长安手中神剑早已落下。

    鬼王大好人头滚落悬崖,激起高高水花。

    他振去剑上残血,收剑归鞘,再按剑冷冷回望。

    你要答复?

    这就是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