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这是上月的考核成绩。”

    红楼之中，无论是哪场考核，大还是小, 考核成绩都会由公子亲自过目, 从而选出能为红楼所用的。

    明姑将册子递给闻玉, 却未如往常一般退到一旁静候，依旧躬身道“有姑娘请托，求见公子。”

    闻玉翻着名册，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明姑一眼“能让姑姑开口，看来是正事。”

    “是个叫商丽歌的丫头。”明姑似是迟疑了瞬，才接着道, “她想为自己赎身。”

    闻玉的指尖微微一顿, 停在了名册的某一页。

    那上面记载的正是商丽歌的考核成绩，闻玉看了会儿，忽而略略扬眉“让她进来吧。”

    明姑一愣，似是没想到闻玉会直接答应。小重山的规矩是公子亲自定的, 除了为红楼做事的那些，其他人甚至连踏入院门的资格都没有, 更别提登楼而上。

    这些年, 也不是没有想为自己赎身的姑娘，但公子顶多听一句汇报，其他便全权交由她做主，不会再多问半句。

    明姑微微蹙眉, 看向院门外的那道身影。

    对于商丽歌此人，明姑其实并未过多关注，只记得她生了一副好样貌，在红楼的时日也不短了, 然舞乐曲艺皆是平平，性格又木讷胆小，并不适合为公子做事，故而也没有放过多心力在她身上。

    直到今日。

    她说要为自己赎身。

    明姑忆起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好似有星火在夜空中骤然亮起，让她整个人都透出一抹子与寻常截然不同的惊艳来。

    是的，惊艳。

    明姑眸中微动，或许她明白公子的意思了。

    公子，是想用她。

    人是明姑亲自带上来的。

    闻玉靠坐在屏风之后，一抬眼便能瞧见屏风上映出的纤细身影，似雾薄纱模糊了她的五官，却也隐约透出几分朦胧的绰约来。

    能让明姑赞一句生得好的，模样自然不赖。然闻玉见过太多的皮相，在这红楼之中，也多的是才貌双全的姑娘，单一副皮囊还不足以叫他意外。

    初始让他觉得异样的，是此人的考核成绩。

    无论舞乐器艺，此人的成绩皆是平平，乍一看毫不起眼，可细一琢磨，能做到长年累月都是这般不进不退，也不是一般的本事了。

    再者，便是现下。

    闻玉望着屏风后的人，能察觉到她十分紧张，却也懂得恪守规矩，不曾四处探看，连声线也依旧沉稳。

    闻玉眸中微动“你在红楼的时日不短，如今想要离开，总得给我个理由。”

    屏风后静了片刻，随即才听她道“奴求一人，白首不离。”

    “红楼所得奴分文不取，还请公子成全。”

    红楼所得，分文不取。

    闻玉轻笑，她在红楼多年，所得积蓄也必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用以偿还红楼教养之恩，红楼算不上吃亏，却也并未占到什么便宜。且红楼本也不是什么三教九流之所，虽收着楼中人的卖身契，倒也不会真强扣着人不放。

    她很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步步为营。

    闻玉轻叩桌面，真心实意起了几分留人的心思。

    “我不过一商人尔。”

    闻玉淡声道“你留在红楼，便是红楼价值。”

    而同样的，红楼绝不会亏待自己人，她能得到的或许比她想象的更多，鱼与熊掌也未必不能兼得。

    屋中再度陷入沉寂，屏风后的人呼吸一滞，闻玉顿了顿，再待开口，然商丽歌比他更快，抬手从鬓间拔下发簪，毫不犹豫地往颊边直刺而下。

    那般狠辣果决，犹如壁虎断尾求生，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闻玉瞳仁一缩，看见屏风后的人已俯首而拜“今日过后，奴对红楼再无价值。”

    她竟视红楼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他的话，自也被她听作威胁，不想信，也不敢信。

    闻玉险些气笑。

    天下痴心女子不少，可似她这般决绝的却是凤毛麟角。

    罢了。

    闻玉摇头，心非红楼之人留也无用，倒是可惜了那颗七窍玲珑心。

    闻玉让人退下，方从屏风后缓步而出。明姑神色几变，终是忍不住开口“公子当真要放她离开吗”

    若说之前明姑还是几分猜测，方才听着公子的意思，已是十分确定了。若公子想让人留，任凭她划花了脸使出百般手段，也是走不了的。

    且她那般破釜沉舟，很难不叫人怀疑她是否发现了什么。

    然闻玉静默片刻，仍是道“不必了。”

    他微微垂眸，素色席面上留了几点殷红血渍，好似雪中落梅，红得刺目。明姑知道公子爱洁，立时要吩咐人将席子撤下，却听闻玉忽而道“去查查，那个男人是谁。”

    明姑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公子所说何人，着实意外了下，然还是领命而去。

    那张沾了血色的席子，便暂且留在了公子房中。

    “姑姑，轿子来了。”

    大红喜轿停在了红楼门口，虽不是正式的嫁娶，礼节还是做得足的。就如同王柯本人，若非红楼暗卫一直追查到江凉，他那层伪君子的面皮怕还能捂得严丝合缝。

    “公子可有再传信过来”

    飞霜摇头道“公子几日前传书说已到长庚河，算算日子应当今天能到。”

    明姑微微蹙眉，先前公子留话要查商丽歌的意中人，然未等暗卫回话便收到飞鸽传书赶往闵州，明姑知道公子此行是为正事，自不会拿这等微末小事烦他，故而有关王柯一事被暂且压下，只等公子回后再禀。

    未料王柯的动作竟这般快，今日一早就要将人接出。

    “姑姑，要拦吗”

    明姑沉吟片刻，道了声不必。公子只吩咐去查王柯的底细，并未提及其他，且放商丽歌离开是公子已然应允的，连卖身契也一并还回了，红楼不会做这等出尔反尔之事。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公子当时的神情，明姑莫名有些不安，便又接着道“派两个人远远跟着，要知道她的落脚点。”

    暗卫领命去了，明姑遂放下心来。

    公子今日就能回楼，左右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嫁娶，即便有什么变故，也是赶得及的。

    窗外，火红的花轿沿着燕尾街一路而去，很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飞霜没有料错，就在商丽歌离开后不久，公子的车驾便停在了后院门口。

    闻玉从马车上下来，眉宇间略有疲色。这一趟回闵州时间并不充裕，回程途中又拐去了濂州一趟，可谓马不停蹄。好在收获颇丰，待斩尽了韩氏羽翼，韩氏必定狗急跳墙，离他们收网的日子便也不远了。

    明姑跟在公子身后，正要将楼中事宜一一回禀，却见方才跟着花轿离开的暗卫之一已赶了回来，明姑忽觉眉心一跳。

    “什么事”

    闻玉觉出不对，声如玉石，凉澈入骨。

    暗卫心头一凛，忙将所见和盘托出。明姑的吩咐他不敢怠慢，同另一人一路跟着花轿出了燕尾街，然经过两条交错的巷道时轿子停了停，随即又多出辆青帘马车来，与轿子兵分两路。

    暗卫觉出不对，让另一人跟上马车，自己确认了轿中无人后便速回红楼禀报。

    这样的障眼法并不少见，然挑在今日这个时候不可谓不刻毒。明姑几乎立时想到了王柯的那个未婚妻，心头的不安愈发深浓。

    闻玉从几人的话语之间便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眉目微沉，冷声道“把人带回来。”

    公子开口，明姑略略松了口气。这样也好，让那丫头认清自己瞧上的是个什么人，心灰意冷之后或许能为红楼所用。

    头顶的天光暗了暗，渐渐被阴云取代，雷鸣藏在丛云之中，听得人心头愈发沉闷，不过几息的功夫，雨势骤急。

    虽说夏日的天气最为多变，然这样倾盆的雨势，今年还是头一遭。

    明姑随公子等在书房，此行风尘仆仆，公子却并未命人备汤更衣，明姑便只让人打了盆水来，又备了些茶水点心。

    闻玉站在窗前，不知怎的回想起见商丽歌的那日。

    世上女子大多将自己的容貌视为重中之重，她倒是狠得下心。

    她说，愿得一人，白首不离。

    这样孤注一掷的情感，勇敢又愚蠢。可闻玉却觉得，那个男人于她，更像是深海里的浮木。

    他甚至为此生了几分好奇，若她知道自己不计代价抓住的是浮冰而非浮木，她是会选择彻底沉入海底，还是学会凫水，挣扎求生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最终还是知道了，却没能听她亲口说。

    瓢泼雨势已停，屋檐下仍有些淅沥，暗卫踩着水洼将人带了回来，就停放在庭院中漉漉石板上。

    闻玉自楼阁而下，越走近便越能看清她衣裙上的泥印，颊边重新撕裂的伤口，胸前残破的卖身契还有那依旧保持着挣扎弧度的腕骨。

    她在求生。

    到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都未曾放弃。

    可她死了。

    闻玉敛目，胸中久违地腾起一抹异样，甚至夹杂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理解的冷冽戾气。

    “好生安葬。”

    闻玉睁眼时已神色如常，唯有双眸深处沉冷似墨。

    而在之后的日子里，尤其在澧都发生那场天翻地覆的变动之后，鲜有人再记起，曾经有一个江凉王氏的子弟在路途中不甚摔落山崖，双腿残疾后销声匿迹。也鲜有人再忆起，曾经的嘉元县主谋害嫡姐之事败露，被家母抽花了脸，于护国寺自缢身亡。

    唯有青山上一座香坟，依旧年年有人祭扫。

    碑上刻的，是商氏丽歌。

    闻玉心口一凉，猛地睁开了眼。

    帐外天光朦胧，轻浅的呼吸喷在颈侧，闻玉侧首看去，商丽歌的半张脸掩在衾被之下，依旧睡得香甜。

    闻玉伸手轻抚过她的眉眼，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与梦中所见的冰冷容颜截然不同。心口的瑟瑟凉意缓缓褪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麻密的钝痛。

    哪怕是在梦里见到，也足以令此时的他无法承受。

    闻玉将人抱在怀中，抱得愈发紧了些。

    商丽歌发出一声嘤咛，头顶在他怀里拱了拱“热”

    闻玉将微微发凉的掌心贴去“还热”

    商丽歌有些痒，被他闹得散了几分睡意，索性半睁了眼道“怎么醒得这么早”

    闻玉看着她，眸色微深。他没有提及梦里的一切，也没有问她之前是如何发现了王柯的真面目。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有问的必要。

    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一日之计在于晨。”闻玉微微扬眉，“歌儿觉得我说得可对”

    商丽歌彻底醒了过来，睁着眼睛瞪他。闻玉轻笑一声，正要拉过衾被，却听帐外“喀啦”一声，眉心顿时一跳。

    掀帘一看，果见屏风边上蹲了个小女孩，两只胖胖的小手半挡不挡地遮在眼前，听到商丽歌的声音立时扯开了嗓子嚎“娘娘，臭曲曲把囡囡的兔子抢走啦”

    闻玉只得跟着翻身下床，商丽歌已然将小玄兔抱起。屏风后的小男孩有些忍不住了，一张与闻玉极为相似的小脸臭臭的“不是我抢的，是她睡着了自己踢过来的。”

    闻玄兔哭着喊“囡囡没有”

    闻玄晖也鼓了脸“你有”

    商丽歌一时头疼，只能一边哄一个，又让闻玉答应再做一个小老虎的布偶，两个小祖宗才算消停下来。

    小玄兔方才哭了一场，眼睛红红的，两只小胖手依旧搭在脸上，商丽歌无奈道“娘娘给囡囡擦脸，把手放下好不好”

    小玄兔连连摇头，咕哝道“曲曲说了，娘娘和爹爹在说悄悄话的时候，囡囡不能偷听也不能偷看，不然弟弟妹妹就长不出来了。”

    这个时候两姐弟倒是又和好如初，小玄兔说完后，小玄晖还很认真地点了头。

    商丽歌

    闻玉

    这俩小祖宗，也不知是随了谁了。

    闻玉和商丽歌一人一个将两个小活宝放到榻上，商丽歌哼着歌，两个小家伙便又沉沉睡去，而她只要一抬眼，便能望进闻玉眼中，看见那道不尽的缱绻爱意。

    屋外渐亮，虽合着窗，闻玉却仿若亲见旭日东升，天光正好。

    全文完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