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6章 番外六 回家

作品:《公子藏媚(重生)

    欣荣下意识抬头, 见一身量瘦削的女子站在跟前,她的肤色发黄,眼窝微微凹陷, 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沧桑疲惫, 可看她梳的发髻, 还是年轻女子的样式。

    欣荣对她没有印象,她却像是见了鬼般,满眼不可置信。

    “姑娘可是认错人了”欣荣浅笑道,“我姓燕。”

    芳桃望着欣荣,神色逐渐复杂。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相府出事,府中下人被一律收押, 尤其是他们几个跟在主子身边的, 皆被细细审问过。后来,听说老爷和夫人都被抓了回来,少爷也死了,芳桃便自然而然以为, 欣荣也活不成。

    再后来,他们这些下人被重新发卖, 她留在了澧都, 但也只能做些粗活,再也没有从前一等丫鬟的风光体面。

    即便如此,芳桃觉得她还算是运道好的,至少保住了命。

    可眼下

    芳桃抿了抿唇, 目露狐疑“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姑娘认识我”欣荣不好意思道,“我之前从山上摔下来过,许多事记不清了。”

    看欣荣神色不似作伪,芳桃眸中微暗, 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回。比起她来,欣荣显见要好过许多,虽是一身荆钗布裙,可气色尚好,露在外头的手指也养得纤细白皙,一看就是日久没做过粗活了。倒是她面黄肌瘦,指盖暗沉粗糙,站在欣荣跟前,仿佛老了十岁似的。

    芳桃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酸涩戾气。要说她原来也是颇有几分姿色,又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要积蓄有积蓄,要体面有体面,夫人还有意要为她开脸,抬她做少爷身边的姨娘。

    然没想到,少爷竟先一步带了个欣姨娘回来,三天两头宿在她院子里不说,就连韩府出事后也带着她一并出逃。

    可她呢她在夫人身边那么多年,却是最先被舍弃的一个,夫人走时没有带上她,是她自己花光了积蓄上下打点,这才勉强有了如今的境地,这个欣姨娘她又凭的什么

    凭什么少爷死了,她还好好地活着凭什么连老天也对她格外眷顾,叫她一觉醒来就将过往忘得干干净净,还能开开心心地重新活过

    芳桃感到掌心一阵锐疼,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收拢了五指,指尖深深陷入肉里。

    她微微一怔,匆忙松开了手,再抬眸时,面上已是悲喜交加“姨娘,真的是欣姨娘”

    “姨娘受苦了,这些时日磨难不断,奴婢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姨娘了”

    “好在老天开眼,您还活着。”芳桃说着,一边要给欣荣跪下,欣荣忙托了她的手肘,芳桃顺势起身,忍不住抹泪道,“以前那些事是奴婢做错了,奴婢怎能这样害您”

    欣荣蹙眉“你说什么”

    芳桃红着眼道“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依着夫人,听夫人的话给您的避子汤里加了凉药,伤了您的身子”

    “虽说夫人是爱子心切,不想让少爷宠妾无度,可那到底是虎狼之药,若是以后,姨娘再不能怀有身孕,奴婢可是犯了滔天罪业了”

    欣荣一怔,看着芳桃哭得泪如雨下,口间门一张一合,然耳边似有嗡鸣声起,那一声声的姨娘如同尖刀利刺,似是要将她的心口剜开,灌入令人作呕的凛冽恶意。

    “够了。”

    欣荣淡淡开口,然芳桃依旧哭得起劲,冷不丁腹间门抵上一道冷意,芳桃一滞,垂眼一看却险些吓丢了魂。

    只见一把开过锋的匕首直直顶上她腹部,已令她感到些许钝痛。

    “姨、姨娘这是做什么”

    芳桃神色大变,方才还带着哭腔的语调骤然尖利起来,这还是在街上,光天化日的,她还要杀人泄愤不成话虽如此,可芳桃看着欣荣,心中仍是打鼓。

    “不要叫我姨娘,我不知你口中的姨娘是谁。”欣荣冷道,“你所说之事,若你真心悔过,就不该在听到我说不记得前事后,还一口一句姨娘,告知我被人伤了身子,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身孕。”

    “你不是来忏悔的,你是来示威的。”

    芳桃面色一白,腹间门垂直而来的力道不断施加,她下意识想退,却被欣荣先一步锢住了臂弯。

    “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芳桃看着欣荣,终于收了那副惺惺作态,白着脸讽笑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是怎样的么”

    芳桃反握住欣荣执刀的手,低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韩府门前看看,毕竟你也在韩府待了那么些时日,身为少爷身边最得宠的妾室,你的那些风光日子总不会半点都想不起来了吧,欣姨娘”

    芳桃之言好似一柄利斧,劈得欣荣额间门剧痛,芳桃趁机挣开了她,刚窜入人群又被另一人拽住。

    燕翎远远就见到欣荣似在同一女子说话,放心不下便赶了过来,如今看芳桃这般神色慌张,眸色立时沉冷下来“你同她说了什么”

    燕翎手劲极大,这一下就叫芳桃痛得冷汗直冒,仿佛整个手腕都要被折断了似的,闻言立时摇头“我没说什么,你快去看看,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燕翎一把将她甩开,然赶到阶前却已不见欣荣身影。

    燕翎心下顿时一沉。

    欣荣没有去韩府。

    韩氏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欣荣也曾耳闻过,她若想要映证方法多的是,而现如今,她只想确定一件事。

    “看姑娘这脉象,的确是体寒之症,若不是在极寒处冻坏了身子,便是误食了什么大寒之药,身体底子亏虚。虽说恐与日后子嗣有碍,但也不是全无希望,姑娘用药好好温养,年后若调养得好些,或许便能怀上了。”

    欣荣谢过大夫从医馆出来,外头阳光正好,欣荣却忽而觉得,那光热烈得有些刺眼。

    她受伤之后,一直是燕翎和寨中的人照顾着她,她的身子如何,燕翎必定是知晓的,却连一丝一毫的口风都不曾外泄,有关她的说辞无懈可击,也当真是难为他了。

    欣荣扯了扯嘴角,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后背猛地撞上一块木板。

    这是朝廷的榜文牌,朝廷有什么需要公示的政令,或是抓捕的逃犯,都会张贴在此。欣荣没有在意,站直身后便要离开,倒是一旁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停在了牌前,议论道“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了,看看这韩氏,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

    “这家人也是可怜,虽说圣上予以正名昭雪,可到底这一大家子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怕是没剩下几个了。”

    “听人说,那位杜大人在濂州当地,是个难得的好官呢”

    欣荣脚步一滞,几乎是下意识转过头,往榜文牌上看去。那上头最新张贴的,是一张为官员昭雪的告示,最上头的人名,写的是前濂州刺史杜倍芳。

    “忧民之忧,廉洁奉公,蒙此不白之冤贞毅不屈,今沉冤昭雪,皓皓之徳当流芳百世。”

    欣荣逐字逐句地读,只觉心脏都被拧作一团,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莞儿,你要记着,你的父亲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丈夫,好爹爹。血海深仇可以忘,只这一点,你需记清楚了。”

    欣荣脑中剧痛,刺目的白光拖着她往前,前面有好多人,令她觉得亲切熟悉之余,还有一种难言的刺痛酸涩。

    “莞儿,你需得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她记清楚了。

    欣荣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再醒来时已入了夜,跃动的烛火映在眼前,明亮的光斑让沐浴在烛光中的人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总算是醒了。”燕翎笑道,“刚好让小二送了些粥上来,趁热喝些。”

    欣荣坐起身,梦里的酸涩情绪仍旧影响着她,她垂着眼,低声道“你带我回来的”

    “还说呢,阿姐为何抛下我独自走了,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还好她晕倒之时他正巧赶到了,否则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欣荣平复了呼吸,抬眸道“让你费心了,这些时日,多谢燕当家照顾。”

    燕翎舀粥的动作一顿,眸色倏然暗了下来“你唤我什么”

    他觑着欣荣的神色,猛地起身,连粥洒出来了些都不觉“你想起什么了”

    欣荣淡笑道“都想起来了。”

    她的身世,她入红楼,她去韩府为妾,再到出逃坠崖。

    一切的一切,所有,全部。

    如同黄粱一梦,却又刻骨铭心。

    燕翎抿着唇,眸中情绪起伏“大夫说你受了些刺激,是不是那个女人”

    他当时就不该放那人离开

    欣荣摇头“她并未骗我。”

    她的的确确,曾是韩修的妾。

    燕翎看着欣荣眼角尚未干涸的水光,心中戾气一滞,神色又软了几分“先不说这些,你身子尚未恢复,喝点粥吧。”

    欣荣没有拒绝,自己将粥喝了,又重新躺下“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一觉。”

    “那便睡吧。”燕翎道,“我不吵你。”

    燕翎熄了烛火,看着欣荣闭上眼,方退出房去。关于她的过往,她若不想说,他绝不会多问,连探查也不会。但那个女人,搅乱了他计划的女人,欣荣仁善放过,他却没那等度量。

    待四处静下,欣荣方睁开眼,盯着黑黢黢的帐顶,再无丝毫睡意。

    清晨时分,街上渐渐有了人气,客栈里也升了灶火,小二端着水送到各个客房,路过欣荣房前时没有敲门,径直转身到燕翎那间门“客官,您要的水。”

    “晚些再打一盆送到对面的客房。”

    “对面的客房”小二一愣,挠头道,“可对面的那位姑娘不是昨儿个夜里便走了吗”

    燕翎的神色猛地一沉,快步过去推门而入,房间门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桌上只有一张几两银子的借据和一封留书。

    欣荣雇了辆马车,去濂州。

    那是她的故土,她做梦都想回到的地方。

    她生于那处,在那里渡过了平安顺遂的十几年。

    杜府家宅。

    杜家的宅门是黑色的,从外墙看,似乎与离开前没有什么不同。欣荣立在阶下,抬头就能瞧见杜府的匾额,似乎一推门,就有丫鬟小厮迎上来,父亲母亲坐于高堂,阿姐就站在一旁与他们说话谈笑。

    欣荣抬起手,却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她曾在仇人府中低眉为妾、讨好求欢,如今又有何颜面再走进这座宅邸。

    这样的杜菀儿,她自己都嫌脏。

    欣荣收回手,杜府的宅门却在这时候被人拉开,一位鬓发灰白的老仆从里出来,见到门前的人倏然一怔,惊道“小小小姐”

    杜府之中有两位小姐,长姐被称为大小姐,小的便被亲切唤作小小姐,只有杜府的下人会这么叫。

    欣荣眼睫一颤,也认出他来“魏叔”

    是了,是魏叔,在杜府做了近二十年的管家,是看着她长大的。

    “您怎么在这儿”

    魏叔忍不住哽咽“老奴老奴还是等到小小姐了。”

    魏叔哭了会儿,又有些不好意思,抹着脸道“快,小小姐快进来,这宅子如今是小小姐的了。”

    罪臣的宅邸都要被房市重新估价卖出,杜府家宅也是一样,不过转了几手,最后还是被商丽歌买回。

    至于魏叔,这事还要推到几月前。

    当时韩氏获罪,杜府一门得以沉冤昭雪,杜家流放在外的男丁便陆陆续续被召了回来,但流放路途遥远,没等到流放地就几乎死绝了,便是有几个回来的旁系,也都没了音讯。

    魏叔是杜府的管家,杜府出事后,他也离开了濂州。得到消息后不久,便有人寻上了他,问他是否愿意继续为杜府守宅门。他自然是愿意的,他在杜家待了大半辈子,本来也已无处可去。

    于是他又回到了杜府,来找他的人将房子的地契和一封书信一并给了他,说若是杜家的小姐回来了,就将这些交给她,若是等到他终老前都无人回来,那就去信到澧都红楼。

    魏叔将信封交到欣荣手里,欣荣怔然半晌,那信封上的字,她也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商丽歌写给她的。

    “欣荣,见信如晤。“

    欣荣拆了信,开头短短几字就已叫她心绪翻涌,她停顿许久,方继续往后看。

    “之前收到过你的一封信,是你的拜别辞笔,如今由我来提笔,便当作是与你重逢。

    只是我此时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既盼着能与你再见,又望你永远都不要看到这封信,做个简单快乐的燕回便好。

    可你若是看到了,便意味着,你已然想起了过往所有。

    这对你来说,或许比遗忘更为残忍。

    我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但我愿意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杜家沉冤昭雪,圣上新赐了宅邸,但我想,你应当会回来看看,这所宅子对你来说是无可替代的。所以我托人将它买下,算作贺你重生的礼物。

    是的,重生。

    欣荣,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韩氏一门已死,大仇已报,往后的日子,你可以,也应当为自己而活了。若你亲人在天有灵,不会在意你是否曾经深陷泥沼,只会盼你好好活着,平安喜乐地活着。

    我和公子也是一样。

    或许还有燕翎,还有你在小王山上遇到的许多人,还有魏叔。

    他很喜欢杜家,也很担心你。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也愿意陪你走过往后余生。

    所以欣荣,不必再妄自菲薄,你曾说过你视我为亲姐姐,那么现在,我便做主替你的长姐道上这一句

    莞儿,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

    她回来了,回家了。

    欣荣将信捂在胸口,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欣荣在家中歇了两日,后又出门,四处走走看看。

    如今的濂州早已不见曾经的受灾痕迹,新上任的濂州刺史也颇为勤勉,当今圣上勤政爱民,可谓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欣荣看着濂州百姓的音容笑貌,心中骤然一松。

    父亲若在,看到如今盛景,应当也会万般欣慰吧。

    身后的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欣荣往旁避了避,走上石阶回府,却听那马蹄声停了下来,就在自己身后。

    欣荣转身望去,不等看清,就骤然被人拢在怀中,熟悉的干练味道,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热烈。

    “燕翎”欣荣一惊,想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却被他搂得更紧了些。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耳边低低的一声,似落寞似委屈,听得欣荣心头微颤。

    “我还未同你计较你诓骗我一事,你怎么倒先委屈上了”欣荣无奈,从燕翎怀中挣脱出来,打眼一瞧,这才看清燕翎的脸。

    短短几日,他竟好似陡然成熟沧桑了些,下颌冒出些细碎胡茬,看她的目色也深不见底。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那日欣荣不告而别,燕翎心里闷了口气,城里城外跑了个遍,好在从马车行里打听到了一二,一路追问,这才寻到了濂州。

    欣荣微微蹙眉“马上就是畿防营擢考了,你此时过来,赶不回去可怎生是好”

    燕翎沉着脸道“畿防营可以明年再考,但你若是真走了,要叫我到何处去寻”

    他想过她恢复记忆之后会想要去找她熟悉的人,却从未想过,她竟会不告而别。

    寻不到她的这几日,他快要疯了。

    “胡闹。”

    欣荣有些受不住他这般直白的目光,轻斥一声。燕翎没有同以往一样收敛几分,却是更近一步道“我便是这般胡闹,阿姐若是看不过眼,就同之前一般看着我管着我罢。”

    燕翎再次抱住她,微微用力“反正这辈子,我都赖上你了。”

    他不在乎她是谁,不在乎她有怎样的过去,在他眼里,她只是她。

    若是过不了心里的坎,他等便是。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他会挤进她心里,让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他。

    然后,爱上他。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