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齐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娶秋莺。

    小时候, 下人们都说，三少爷最像老爷。

    周白齐并不觉得，那时候他又高又瘦, 父亲虽然高, 却留着两撇胡子, 非常胖。

    他热情直白, 父亲阴沉暴戾，他大胆勇敢, 父亲谨慎小心，他知道很多新潮的东西，而父亲守旧。

    他以为自己跟父亲是不同的。

    可是直到成人后, 开始接管周家的产业后，才发现自己无法摆脱家庭。

    并不是意味着他无法自力更生, 而是发现他的性格在父母身上竟然有迹可循。

    除了继承父母的相貌，也继承了的父亲狠毒、冷漠，也继承了母亲的狭隘和自私。

    他是个自私的人。

    曾经欺骗和设计自己的亲生妹妹。

    也曾经在知道秋莺并没有对不起他后，想要把秋莺藏起来, 成为他的情人。他甚至考虑如果秋莺不同意, 他就抓住她的两个小孩，逼她就范。

    他既想要钱、也想要权、还想要爱。

    最好的方法就是他明面上娶梅若微, 背地里养着秋莺, 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是个很正常的事情。即便王贺那么爱周生生, 也仍然娶过别的女人。

    可是有一天, 他突然觉得自己恶心。

    无端端的。

    他想起自己以前十分讨厌父亲三妻四妾，导致家里几个太太们明争暗斗，不同母亲所出的孩子也互不亲近，相互忌惮。

    他想起自己以前信誓旦旦对秋莺说“我一定会娶你。”他当时真的很喜欢她, 想对她负责，不管她是不是丫头，就要光明正大地娶她。

    他想起自己讨厌虚与委蛇，却在梅若微面前展现得风度翩翩。她一点也不知道真实的自己，自己以前在国外吸丨毒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毫不知情。

    有一次，梅若微走后，他的毒瘾犯了。

    虽然戒了毒，但偶尔还是会发作，毒瘾发作的时候就像是万虫噬骨，油煎火烧，大脑里只想重新摸回那些肮脏的玩意儿，吸一口，整个人就会飘飘欲仙，什么都放空。

    以前他曾经痛苦的时候，就靠吸丨毒缓和。

    他回国之后便戒了毒，可是毒瘾

    仍然偶尔会发作。

    父亲不知道、母亲不知道、周生生不知道、梅若微也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毒瘾会发作的事情，只是锁上门独自待在房间里撑过去。

    毒瘾发作的时候，他会流口水，甚至口吐白沫；他会翻白眼，像个疯子一样到处找有没有能吸的东西；他会有暴力倾向，想要打砸一切他跟其他戒毒的人没有任何不同，他曾经在国外的戒毒所看过戒毒的人是什么样的，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大脑不受支配，身体里有无数蚂蚁爬过，甚至会失禁，需要关在屋子里不出去，痛苦得只想用头撞墙

    他不会给任何人展示自己这副样子。

    可是梅若微会知道的，如果他们结婚的话。

    常常，在跟梅若微见面的时候，他表面微笑着，内心会想若微，你知道你现在看到的只是表面的我吗是我故意在你眼前展现出来的东西。结婚之后我会让你极其失望。我想，你甚至会恨我骗了你。

    还在鑫城的时候，他在秋莺那里留宿。

    他时常在秋莺那里留宿，好像在某种意识里，秋莺是他的人，无论他什么时候来去都可以。毒丨瘾在那里发作了，秋莺吓坏了。

    当时其实他是有机会离开的，可是他没有。

    潜意识里，他竟然想得到秋莺的抚触和照顾。

    就像很久以前，如果他受伤了，秋莺会给他清洗伤口，会给他温柔地吹吹，会给他煮汤让他修养，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夜里，他在秋莺那间狭小的佣人房说“秋莺，我好痛苦。”

    “我我去喊管家”

    “不别叫任何人来别让他们知道”

    秋莺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他在发抖，整个人都像无法自控，她从来不会恨他对她做了什么，把他的头放在她腿上，很温柔地安慰他“白少爷，没事的。”

    他们私下的时候，她就会喊他白少爷。

    周白齐咬牙克制，他不让自己抓狂，不让自己去打砸东西，不让自己翻白眼，甚至不让自己流口水。他忍耐着闭上眼睛，蜷缩身体，攥紧拳头

    ，侧躺在秋莺腿上。

    他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听着她一下又一下地哄着他，不停地用手拍拍他，偶尔能感觉到她焦急地凑近观察他的脸色。

    其实她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她明明很胆小。

    小时候他曾经跟人玩西洋剑，他意气起来脱了护具，结果被尖划开了肩膀大片肉，秋莺看到洋医生给他洗干血迹缝针的时候，当即就眼泪汪汪了。

    他都没哭，她却比他哭得还惨烈。

    那时候他就知道，如果他疼，秋莺也一定会疼的。

    秋莺是心疼他的。

    无论何时何地甚至无论发生了什么。

    但他还是流口水了，还是翻白眼了，还是浑身发颤了，他甚至在喃喃自语，可让人听不清任何一个字。

    秋莺用最大的力气按住她，她的身体也是颤抖着。

    她小时候见过羊癫疯，但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少爷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甚至也跟着流眼泪。

    周白齐过了半个小时才渐渐平息，之后便睡着。

    秋莺守了一夜。

    早晨五点他从秋莺腿上醒过来，她仍然保持着精神照看着他，周白齐想当作无事发生一般准备离开，叮嘱她说“这件事不要说出去。”

    可是秋莺只是用那双眼睛哀哀地望着他“少爷，你生病了么”

    周白齐没有回答。

    他走出去。

    秋莺的房间狭小阴暗潮湿，外面阳光高照，秋高气爽，他的院落绿意盎然，金辉闪闪。

    可是他想，住进以来，他最感心安之处，是身后。

    他回房洗澡，换下已经皱的白西装，穿上一件黑白相间的衬衫，站在阳台上。

    看见秋莺从佣人房的后院落走过来，提着水桶，给她种的那点小花浇水。

    她真是喜欢种花。

    她蹲下来的样子摸花瓣叶子的样子，让他想到了以前她偷偷去喂的灰兔子。

    他对灰兔子的兴趣持续了一段便没有了，后来家里办宴会，兔子被送去厨房，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秋莺却舍不得那只兔子，十分伤心，她甚至认真地跟兔子告别。

    现在他想，要是那只兔子还在多好。

    跟秋莺把那只兔子养到老死，就是足够的快乐。

    成年后的他从未快乐过。

    转身回到房间，他想他这辈子这点零碎、这些暴戾、这些肮脏、这些卑劣能给谁呢。

    大概只有秋莺吧。

    他想，他还真的是自私。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