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1、81

作品:《沧海月明珠有泪

    秋高气爽的天气, 项林珠时隔三年再次回到家乡,这一次她没有以往的风尘仆仆,而是一身的气定神闲, 衣着也十分光鲜亮丽。

    解放路上那所中学对面的巷子依旧拥挤嘈杂,当她穿着素色风衣踩着长筒靴手挽衣着簇新的谭稷明出现在岔道口的卤味摊时,坐在那张破皮凳子上织毛线的徐慧丽竟没有立即认出她来。

    待认出来后, 徐慧丽满脸堆上惊喜的笑,起身把毛线搁在凳子上, 又往满是油垢的围布上揩了揩手。

    “我们家的大学生回来咯”

    她扯开嗓门, 摆出让整条街都注目的气势,一面上下打量项林珠。

    又看了看她身边的男人。

    嗓门立即拔高几度“哎哟, 小谭总也来啦”

    说罢转头朝着二楼的窗户嘶吼“王军你快下来,阿珠回来咯,还有小谭总, 资助阿珠上学的那个大公司的小谭总”

    那摊位仍旧不足两平米, 敞开的桌子照例放了一厚实油腻的菜墩,切肉刀的木柄依然裂开一道道沾满污垢的细纹。

    一切都没变, 连徐慧丽脸颊上的雀斑都没变, 她的脚上仍然穿着一双尾巴破皮挤出变色海绵的拖鞋。

    项林珠看着她“摊子先收一收吧, 有些话上楼再说。”

    她连忙应着, 麻利的把桌下的铁皮桶扣上盖儿, 再把未织完的毛线塞进塑胶袋里, 接着往那铁皮桶上一搁, 转头领着俩人上楼去了。

    仍旧边走边吆喝, 似要让整幢楼都知道她家来了两个大城市的人。

    那逼仄楼道里一如既往,锈迹斑驳的扶手似乎脱了更多的皮,如今再领着谭稷明走上这座楼, 项林珠的心情完全不同,这里的环境依然和他惯有的生活千差万别,但那又怎样,这是她经历过的存在,不会被磨灭,也不需要磨灭,他们二人的结合,于这些外在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

    当他们踏进家门时,正碰上披着老式夹克衫的王军匆匆过来迎接。

    王军趿着一双厚重的棉拖鞋,灰蓝的裤腿沾了几滴油垢,他的夹克里套着一件旧式毛衫。

    他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他看着项林珠,又看看谭稷明,激动的哆嗦着嘴唇说不上一句

    话,半晌后才捞了条长凳往二人跟前放着。

    谭稷明不拘小节,大咧咧往那长凳上坐下。一旁的徐慧丽正从柜子里拿出茶叶,准备泡茶。

    “几年啰也不打个电话,我都以为你不得回来了。”

    项林珠看着他“这三年我不在国内,出去学习去了。”

    “去哪里了”

    “美国。”

    徐慧丽尖着嗓子搭腔“不得了啊,去了美国,磊子他们同学最远去的韩国,美国是不是比韩国还好啊小谭总一家是好人呐,供你上学都供到美国去了。”她说着,话锋一转,“你倒好,去了那么好的地方念书,可怜我们磊子没人管,上个月才去了一所大专报到。你们要是早点回来,

    也能想想办法让他上个好点的大学,我听他们说现在大专念出来没用的,怪我们没钱,找不上关系让磊子上好大学。”

    王军皱眉“你说这些干啥。”

    徐慧丽道“有啥不能说的,有困难不说谁会晓得,都是自家人,能帮衬就该帮衬着。”末了看着谭稷明,“是吧小谭总。”

    谭稷明温和的笑了笑,没接话。

    却听项林珠道“上学靠的是成绩,不是谁有钱没钱。”

    “你现在念出来了你当然这么说。”徐慧丽回击,“要不是小谭总他们家出钱,你能一直上学还上到美国去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只晓得说风凉话。”

    一旁的谭稷明出声“话也不能这么说,阿珠这几年上学多半都靠的是奖学金,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是她自己聪明勤奋,有了好成绩才被别人录取。”

    徐慧丽谄媚的笑“是是是,小谭总说的对,我们阿珠命好,攀上你们这家人。”她把那杯泡好的茶放在桌上,“阿珠有个叫吉纲的同学,以前跟她可好哩,又在一个大学读书,那时候不管是去学校报到还是放学回家,他总是接送她,他二姨也经常到我们家买肉。我还以为他们会成事,没想到那个吉纲交了新女朋友啦,听他二姨说,和阿珠还是一个宿舍的,叫刘晓娟,阿珠你记得不”

    项林珠听到刘晓娟的名字时明显一震,却也紧着解释“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他的女朋友就是女朋友,不是什么新

    女朋友。”

    再细想刘晓娟时,她又并不十分意外,早前还没考研时,刘晓娟曾在宿舍和她聊过吉纲,那会儿她就已经把人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干什么的都了解得很清楚,想来二人在那时就已走得很近。

    刘晓娟和李臻掰了,绕了个弯子找上吉纲。项林珠倒觉得,她和吉纲其实挺般配,一个好自作多情有意无意擅显摆,一个喜吹捧沾着好处不吃亏。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们是同一种人,至少关于

    金钱取舍的价值观尚且一致,也难怪能最终走到一起。

    耳旁徐慧丽还在和谭稷明说话“我听说吉家给她那个同学准备的彩礼钱有好几万哩”

    话提及到此,却见项林珠从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平平展展往那方桌上一放。

    所有人看着那张纸时都顿了顿。

    徐慧丽率先拿起来看,只见其上书标题为赡养费协议书

    其下罗列好几项条款,白字黑字颗颗分明,末尾还有被赡养人签字一栏留白。

    徐慧丽仔细看了看其中一项条款除赡养人每月应付的赡养费以外,被赡养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向赡养人及其家属索要任何费用。

    其余的也不用看了,只这一条就让徐慧丽抓狂。

    她朝项林珠怒瞪着眼睛“你有本事了,竟这么忤逆不孝,我把你养大,你就该给我养老,你还拿这什么协议书来唬我,你别以为我不懂法律,赡养老人是你的义务,只有我跟你提要求的份,你还好意思来压制我。”

    “这么多年我的补助、奖学金、工资,全都交给你打理,所以养大我的不是你,是政府和公益组织。自从我爸妈去世后,你们接济了我,但是并没有办理收养手续,因此我没有必须赡养你的义务。也就是说,要不要赡养你由我说了算,不归法律管。”

    她说的头头是道,虽有漏可循但对付徐慧丽这样的角色足够了。

    面对不通情理又无法摆脱关系的亲人,搬出无情的法律准则或许是最佳解决方案,这可是她出国三年学习到最有用的生活经验。

    眼见徐慧丽傻了眼,她接着道“你们不是我的直系亲属,本来没有义务抚养我,但也让我在这住了那么多年,我不可

    能不管你们,我每个月会拿出协议上标明的这些钱,打到你的账户上,除此之外你不能问我多要钱,不然你就违法了,吃官司可是要坐牢的。”

    “都是狗屁”徐慧丽唰唰两下撕碎协议,指着她的鼻子骂,“好你个项林珠,我和你舅舅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现在发达了,攀上有钱人享福了,就翻脸不认人了”说罢,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我们王军命苦啊,造孽啊,好心好意把别人的娃养大,哪晓得娃大了翅膀硬了,反过来对付我们,这是养了条狼啊”

    她动静太大,王军披着夹克衫想去把虚掩的门关上。

    却被她制止“别动你要敢关上门我就从这跳下去死了算了,我就是要让别人都听见,让大家都替我评评理,看看这个白眼狼是怎么欺负我们的”

    话音降落,却见项林珠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纸,砰的一声重新拍在桌上,不小的力道震得桌上的水壶都挪了半寸。

    一屋的人霎时被她震慑,连徐慧丽都及时制止了哭声。

    “你现在签了字,每个月还有钱拿,你要是不签,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徐慧丽张着嘴,又欲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哭戏。

    嘴巴将将往下一撇,还未发出声来,却被项林珠抢白“你要是想哭我也不拦着,就当我没来过。”

    眼见着她把协议收起来,徐慧丽着急了,看着谭稷明“小谭总啊”

    “你找他没用,他的钱以后归我管。”

    谭稷明立马附和“是是是,我说了不算。”

    徐慧丽又望着王军,王军半耸搭着脑袋看着水泥地面,并不太想理她,她又在地上赖了半晌,这才爬起来颤巍巍在那协议上签了字。

    这番闹腾之后,彼此都有些尴尬。

    不善言辞的王军却是头一个开口“中午在这吃饭吧。”

    说罢,推搡着徐慧丽去厨房,带着罕见的怒意和力道。

    徐慧丽白闹了半天,还闹失败了,不免有些扫兴,虽面露凶光瞪着王军,却也没说什么,骂骂咧咧的只身去了厨房。

    “饭我们就不吃了,弄成这样吃的也不痛快。”项林珠走到王军面前“我不是针对你。”

    “我晓

    得我晓得。”王军老实巴交的拢了拢披在肩的衣裳,“这都是你的孝心我晓得的。”

    她看着王军“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王军也看着她,她又看了谭稷明一眼“下个月二十三,我就要结婚了,在北京。”

    王军十分惊喜,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二人,面上憋出紧张兴奋的红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来回搓着粗糙的手。

    项林珠又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塞给他,王军像抗拒一块烫手山药,拼命的拒绝。

    “您拿着吧。”谭稷明出声,“这钱您要不收下,她睡觉都睡不踏实。”

    王军这才红瘪着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勉勉强强接收。

    霎时又招呼俩人“你们等着。”他将两只胳膊塞进袖子,匆匆走到门口,叮嘱项林珠,“等着

    啊。”

    项林珠站在屋子中央,窗户隔壁的厨房不时传来砰咚声响,许是徐慧丽又在借助工具撒气。

    虚掩的暗门露出暗红色的洗衣盆,那盆里还装着长了霉点的搓衣板,再往东是面小阳台,阳台上永远晾着未干透的衣服。

    她曾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年,晨起做饭暮归洗碗,家务活和课业始终持平,全年无休忙得团团转。那时候她一门心思想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环境,现在终于实现了,她看着这一成不变的四周,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坐在长凳上观察她半晌的谭稷明站起来,走过去揽着她的肩“想什么呢”

    她问他“你说我这么做合不合适”

    “协议的事儿”

    她点点头。

    “有些人不这么对付还真没别的招儿,你处理的不错。”他惯性捏捏她的脸,“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支持你。”

    她弯弯嘴角露出个笑。

    恰逢王军喘着粗气回来,他手里捧着一堆东西,往那破皮方桌上一放,一边满屋找袋子一边说“我们这里嫁女儿都要准备这些的。”他说着,已从酒坛子盖儿上揪出一布袋,将那堆零散的东西一股脑往袋里装,“我从巷子口老刘家买的鞋垫和毛巾,本来还想买个面盆,但考虑到你们路上不好带,就没买。”

    他朝谭稷明憨实一笑“小谭总家也不缺这些,但我们这里嫁女儿都

    要这么准备的。阿珠妈妈当年出嫁,家里也是准备的这些,只是现在的人条件好啦,都看不上这些东西,楼上那家去年嫁女儿,还买的冰箱和汽车陪嫁呢。”

    他已把东西全部装在袋子里,一面窘迫的笑着一面搓了搓手“我们条件不好,买不起冰箱汽车。”又虚看了厨房一眼,“家里那口子把着钱,想给磊子买房子,我只能准备这些了,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说罢,又叹了口气,“你妈妈要知道你快结婚了,肯定高兴得很。”

    他似触及心伤,有落泪之势,项林珠面色无异,只是睁着一双清丽的眼眸抿了抿唇。

    接着她走近他,给了他一个拥抱。

    王军哽咽着拍了拍她的背。

    两分钟后,项林珠抱着王军买给她的东西离开那所房子,行至楼梯转角处时,身后传来徐慧丽的吵吵嚷嚷,大意是看见她给王军塞钱了,要王军把钱交出去。

    她脚步不停往外走着,只当没听见。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她管不来,给王军钱是自己的心意,心意送到了,怎么处理那是他的事。

    户外的太阳被沉甸甸的云掩盖,她抱着那袋沉甸甸的东西走在老旧的巷子里。

    她看了看怀里的东西,又看着谭稷明“这是我全部的嫁妆,以后我可就嫁给你了。”

    谭稷明心上一疼,停下脚步去拥抱她。

    那一刻他的心里涌上感慨,这个姑娘是上帝赐给他的礼物,谁都能看见她的倔强,却并不是谁都能懂她的脆弱。

    赶巧他在,幸好他还在。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