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30

作品:《沧海月明珠有泪

    谭稷明这次回来倒不是专程为的过小年, 一来有人招呼不打走得干净利落、一点儿不把他放心上的事儿让他憋闷,二来好长时间不回家总该回来一趟。

    北方寒冬天很萧条,冷风席卷, 满大街的枯枝败叶,光秃陆离的枝干倒依旧挺拔。

    他们家院前院后栽了常青树,仿古灰砖的墙根下傲然开着爪叶菊, 客厅西面的火鹤将擦了花叶,鲜亮得像假的一般, 就连餐桌也放着一支水养百合, 在何晓穗的精心打理下,半点儿瞧不出萧条。

    吃过饭的谭稷明难得回房睡个午觉, 许是这段时间太累,一觉醒来竟到了下午五点。

    而这个点,赶了一夜火车的项林珠才刚到站。

    她提着旅行包, 走在火车站广场,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乡音,连呼吸的空气都是记忆中的浑浊潮湿。

    解放路西离火车站不远, 那条路的中央有所中学, 学校对面有道百余米的岔口, 岔口里藏着一旧式小区, 两面楼房住满了人, 过道早已不是过道, 摆满了小商贩的摊位。什么小饭馆、理发店, 麻将馆和复印店应有尽有。

    王军的儿子王磊就在对面的中学读书, 他和老婆徐慧丽在岔口里租了个摊位卖卤味。

    那摊位左右不足两平米,敞开的桌子放了一厚实油腻菜墩,切肉刀的木柄裂开一道道沾满污垢的细纹。

    冬天生意不好, 大多时候那薄亮的刀口都安静地躺在那儿。

    王军从市场买来几摞白面饼,从中间切了缝儿,再往炉上热着。有人点名要买,就往那缝儿里加了肉沫,便成了夹肉饼。

    项林珠站在摊位跟前时,王军正给一顾客捞饼。

    “今天下班早哇,这饼还多着哩,再晚些可就卖完咯。”

    他说着,一抬头,惊喜不已“阿珠回来了”

    他裹在身的白围布沾满洗不净的油污,一边往围布上搓了搓手一边捞了露出铁皮的独凳给她坐。

    “生意好吗”

    他指指锅炉下的塑胶袋“进了五十张饼,卖出去不到二十张,不好做哟。”

    将说着话,徐慧丽从身后莽撞而至。

    “哎哟,看看这是谁,是我们家的大学生

    回来啰。”

    徐慧丽脚上穿着棉拖,那拖鞋尾巴开了线,露出脏兮兮的海绵。

    他们家就住在身后的逼仄楼里,方才徐慧丽跟小阳台晾衣服,埋头瞧见了她,这才紧着下楼。

    “走,先回屋。”她边说边拎了她的行李,似不敢相信,又左右探了探,“你这么久不回家,就

    带了这么点东西”

    项林珠知她什么意思,道“我一个人能有多少东西,只是回来住几天,就带了两身换洗的衣服。”

    “那么大的沿海城市,就没什么好东西我听磊子同学说那个地方的东西很有营养,什么虾、贝壳、海参还是海山的,可便宜啦。”

    项林珠看着她“我打工的钱每个月都寄给你了,没钱买那些东西。”

    “你不是还有奖学金嘛我们这片手心大的地方,就出你这么一个名牌大学生,还年年拿到奖学金,大家可羡慕哩。”

    她一边说一边开了旅行包的拉链,干瘪的手伸进袋里翻来倒去,似要翻出金子来。

    项林珠对此没什么反应,心已近麻木不仁,像曾经年少时数不尽的傍晚,不管晚霞还是夕阳,那颗年少老成的心始终布满冻雪,即使偶因学业和梦想化了那些冰冻,露出轻薄的柔软,伸手一触,依旧冰凉一片。

    屋内陈设一如当初,多年来从未变过。

    晦暗的后门虚掩着,徐慧丽脱下油布袖套放在黄皮脱落的方桌上。

    “灶屋还煮着饭,磊子放学要回来吃,吃完还得回校上晚自习,我去灶屋守着。”她指了指后门,“衣裳还没洗完,你歇一歇去帮舅妈的忙,把那盆子衣服洗了,等磊子回来就开饭。”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方桌前坐了会儿,拎了水壶倒水,那壶拿在手里很轻,她晃了晃,空的。

    徐慧丽从不在她面前自称舅妈,惟有需要她干活的时候会这么说,仿佛要以此来贴近俩人的关系。

    半小时后王磊放学回来,见她在阳台晾衣服,俩人虚打了招呼就开始吃饭。

    就在那脱皮的方桌上,一人一碗菜粥,中间的不锈钢饭盆盛着一份炒粉利,旁边放着一叠卤味。

    徐慧丽挑了肉片给王磊,王磊也不说话,埋着头只顾

    吃。

    “我听说你们大学生快毕业时几乎没什么课,不如下学期你就别去了,回来找份工作,你这么高的文凭肯定能找着好工作,磊子再过两年也该考大学了。”

    王军说“我听说大学生毕业还得写一篇好难的文章,没那么容易。”

    徐慧丽啜着稀饭“她学习这么好怕什么,我像她这么大时磊子都两岁了,女人会写文章没用,迟早嫁人生孩子、照顾男人照顾娃,那些很难的文章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回来正好,一来找工作嫁人,二来辅导辅导磊子学习,让磊子也上个好大学。”

    “我报了研究生,已经考过试了。”

    徐慧丽惊“研究生”

    王军说“我知道,那卖水果的老张,他儿子就是读的研究生,听说还要考博士呢。”

    “博士疯啦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啥,念出来人都老了,嫁不出去的。你年纪不小了,前天吉纲他二姨上我们家买肉还说起你们的事,我本来把你们的事定在开春,但是他二姨说你们吵架了,为的什么吵架,可是为了这个研究生”

    她不紧不慢吃着饭“书我肯定是要念的,我和吉纲不是那种关系,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

    是。”

    徐慧丽不高兴了,筷子噼啪戳着瓷碗“看看我这心操的,总想给你找个好婆家,你却不领情。那吉家哪点配不上你,你是大学生,人家也是大学生,人家不嫌弃你没爹没娘,你还好意思嫌弃人家。”

    王军阻拦“好端端说这个干啥”

    她瘪了瘪嘴“要是吉家你看不上,就考虑考虑路口刘老头家,他家就一个儿子,那男娃年纪虽

    然大了你很多,但是挨着路口有两间门面房,听说他们家在象山还有房子要拆迁,那拆迁款也不老少,总的算下来比吉家家产还多。”

    项林珠出声“我不考虑结婚,只想读书。”

    徐慧丽将碗砰的撂在桌上“读书读书读书,你以为你多读了点书就了不起了,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也不想想别人能不能看上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连自己是什么出身什么条件都看不清,在大城市念了几年书就把自己当成大城市的千金小姐等

    着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追求就算真有公子哥追求你,别人的父母能瞧上你这个出身你舅舅就是摆摊摊的低保户,可给你出不了钱。”

    她一边说话一边吃菜,嘴巴咂得吧唧响。

    王军拦她“行了你,孩子刚回来,少说几句。”

    “你以为我想说这么多我可是为了她好,换成别人我才懒得管。”

    项林珠习惯性沉默,对徐慧丽的说辞早见怪不怪。她没想那么复杂,更从未把谁和谁放在一起比较过,她就是想好好读书,然后进研究机构工作。分明是很值得尊敬的人生大事,却被人说得一文不值。

    气氛不太愉快的僵持了两小时,没想到更不愉快的接踵而至。

    王磊大了,死活不愿和她睡一个屋。那间屋放着两架钢丝床,中间隔了老远,因她长时间不在

    家,靠里的那张床早堆满了杂物。

    徐慧丽着急“你不睡这里睡哪里,要不你和你爸睡一个屋,我和她一个屋。”

    王磊不依“我要一个人睡,我们同学都有自己的卧室,就我没有,我要私人空间。”

    徐慧丽拍打他的背“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家就这么大,要是养你一个这就是你一个人的卧室,可是现在不止你一个人你说怎么办”

    项林珠开口“我去外屋睡吧。”

    外屋挨着厨房,另一面向着阳台,空间极狭小,平常都塞满笤帚类的工具。

    徐慧丽满脸堆笑“那就委屈你啦。”

    王军把地给她腾出来,放上折叠钢丝床,那屋子门是坏的,只能虚掩,阳台偶有风吹来,嘎吱地响。

    她拿了凳子堵在门口,再回去躺上床,忽然又想起什么,这才拿出手机充电。

    等那屏幕亮了,那条被截在山洞的信息穿越千里,终于钻进谭稷明的手机。

    那会儿谭稷明正跟家里玩牌,本来挺长时间不见的朋友撺掇他出去玩,他说年纪大了不想跑。

    朋友就笑他“不能吧,你一顽主都不玩了是不是不地道”

    他说“要玩也行,上家里来。”

    于是大伙齐刷刷奔赴他家。

    空了许久的宅子突然又热闹起来,何晓穗十分高兴,忙前忙后端茶送水。

    她吩咐保姆“去把厨房的血燕拿来,再弄点儿吃的。”

    白杨说“我们几个刚吃完饭,上您这再补补不得流鼻血啊。”

    何晓穗笑着说“阿姨不知道你们晚上过来,炖得少了些,血燕就让几个姑娘吃吧,你们几个吃吃茶就行了。”

    她说完便进了厨房。

    白杨瞧着谭稷明“咱妈这是给你大补呢你可悠着点儿吃,女朋友不在身边,多余的力气没地儿使可怎么办。”

    一句话逗乐众人。

    扎在北京的朋友很稀奇“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啊,大过年的也不领回来见见,

    我给人发红包啊。”

    他一双二甩在桌面“发,我替她收着。”

    “那不行,你收着那不成你的了么。”

    将说到这儿,他手机进来一条微信,他滑开屏幕看了看,接着面带微笑拨通电话。

    “干嘛呢”

    项林珠压低声音“睡觉。”

    他看了看表“这才几点就睡觉。”又说,“够潇洒的啊,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

    “我打了,你手机关机。”

    他想了想,那天下午因为开会他确实关了机。

    “忙什么去了,这会儿才回消息。”

    “早回过了,但车上信号不好,后来消息还没发出去手机就没电了。”

    “我说给你整一新的,你还不乐意。”说着,丢下手里的牌,“你们玩着,我接一电话。”

    他边说边站起来往外走,刚才那把牌局还没结束,被他胡乱一扔全乱了套。

    大伙儿嘘声此起彼伏。

    有人闹“走就走吧,搅什么局,这把怎么算啊,谁赢谁输啊。”

    “算什么算啊,全乱了,重来重来。”

    于是骂骂咧咧重来。

    那会客厅南面有一推拉门,门里是间茶室。中央摆着矮几和茶具,贴着墙面立着齐天花板高的酒柜,顺着茶室格局排满整个墙面。角落还立了支雪茄柜,正开着电养着春蚕般粗的烟草。

    许是刚才保姆进来拿酒忘了关门,他便倚着敞开的门扉和项林珠说话。

    “想我吗,我去找你好不好”

    屋里暖气很足,他穿着暗条纹短衫和宽松长裤,红胡桃内饰衬托高大身架,无声流露雍容

    华贵。

    项林珠这头数据线不够长,插座离床较远,她便蹲在墙角,缩成一团和他说话。

    “快过年了,你在家好好过年吧。”

    “见不着你我怎么好好儿过啊。”

    电话那头的姑娘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儿,又跟阳台接电话呢”

    “不是,在房间呢。”

    “那你盖好被子啊。”

    “盖着呢。”

    “一晚上不见你就给我感冒了,你说说离了我谁能照顾你,还一天到晚给我脸色看。”

    项林珠笑。

    到底是谁照顾谁,谁给谁脸色看。

    “笑什么”

    “没什么,我要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

    他又说“我去看看你。”

    “你那么长时间不回家,总要陪陪父母的,我不是不让你来,只是我这里很忙,来了也管不了

    你,你就在家里待着吧,过完年不就又见面了吗。”

    他顿了顿“那你亲我一下。”

    “你是要我亲手机吗,很脏的。”

    他挑眉“宝贝你挑事儿是不是”

    她便咯咯低笑。

    他也笑“好了不吵你了,睡吧,盖好被子。”

    挂了电话一转身,将瞧见捧着红酒回来的保姆。

    “你妈妈让我问问你,这酒能不能开。”

    她说话时脸上堆着笑,藏不住的狡黠从眉宇间露出来。

    谭稷明拿着手机的手朝她虚点了点。

    她立即道“我明白我明白,您放心吧,我一个字儿也不会说。”

    再说蜷进被窝的项林珠。

    那被褥还透着潮气,阳台灌进的风掀得那凳子一寸寸往后挪,水泥地不平,深浅不一蹭着地面发

    出磨人的响。

    她心情却很不错。

    刘晓娟说得对,爱情是笔精神粮食,不好的情绪一碰上它几乎都能烟消云散。

    虽然屋破家穷,虽然如今连那小小房间的一亩三分地也失去了,她却并不十分介意,本来未曾拥有过,又何须介意那么多,谭稷明的这通电话也并未让如风雨飘摇般的她找着可依附的归属感。

    因为安全感这东西,从来不是靠依附别人获得。这个道理,她从小就明白。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