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采青之三

作品:《花近江国

    话音一落,崖壁另一面便有人遥遥笑道

    “御剑将军号曰鬼王,不想对人间女红之术,竟颇有心得。在下有件不成体统的衣服,请将军品评品评如何”

    这声音腔调温和冲正,音色并不华美,但话语中饱含蛊惑劝诱之意,教人一听便觉得说不出的慵懒舒服,情不自禁地便想听从。

    御剑听到这声音,却不禁皱了皱眉,漠然道“柳老狐狸,你此时才到,未免有些晚了。”

    一时其蓝诸将议论纷纷,贺真凝眉道“是毕罗智将柳狐将军么”

    忽然间,崖顶一物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阳光下,人人瞧得清楚,那是一顶淡粉色的小斗篷。

    巫木旗惊叫道“小郡主”

    柳狐的笑声也随之响起“不晚不晚,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

    御剑一伸手,将那件斗篷挑在枪尖,缓缓道“我家小女孩儿在将军府上作客,年幼不知礼数,还请将军见谅。”

    柳狐谦让道“将军不必多礼,雅尔都城这位郡主活泼率性,敢作敢为,正是名门之后的典范。我与郡主交往之日虽浅,却已把她当成一位亲密的小友。”

    此时东面一条横逸斜出、状如鹰嘴的百尺断崖上,赫然出现几名身着银灰铠甲的毕罗士兵,推搡一名少女,站到断口之上。

    那少女手脚被绑得结结实实,眼睛哭得通红,正是昭云儿。

    御剑瞥了一眼,冷笑一声,道“柳狐将军的待客之道,别开生面,当真令人感动。”

    柳狐嘿嘿一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只是国事当前,不得不冒犯这位小友,心中很是不舍。再说,这忍痛割爱的手段,御剑将军如称第二,哪个敢居第一”

    一名毕罗士兵取下昭云儿口塞,昭云儿只哭叫了两声“天叔”声音便被堵住了。

    只听柳狐悠然道“南朝有一趣事,名唤采青。将军也是个趣人,可否与在下一试”

    但见断崖上,两名士兵一齐伸臂,将昭云儿向下推去。众人惊呼声中,却见她身子坠落数丈,便不再下落。崖口垂下一条长逾五丈的绳索,将她紧紧缚在了半空。山风将

    绳索吹得晃晃荡荡,昭云儿的身子也随之摇摆不定。

    柳狐指道“听说这绳索是天蚕丝所制,坚韧无比,刀剑不入。在下一时手痒,将之拆成单股,不知韧性如何。御剑将军,咱们以三箭为限,谁能射断绳索,便算谁赢了。唉,以贵城郡主之尊,竟要委身为青,实在唐突佳人,抱歉抱歉。”

    众人见那绳索拉得笔直,偶有吱呀之声,莫说射箭,多挂得一阵,恐怕也会断裂。一时怒骂之声四起,都是痛斥老狐狸卑鄙无耻的。只恨他在崖壁另一面,不然连口水也淹死他了。

    柳狐浑不在意,忽然“啊”了一声,道“差点忘了,如此节目,自然需要一点彩头。不知甚么彩头,才配得上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姐呢”

    御剑冷冷道“蚕母如何”

    柳狐哈哈笑道“将军真是爽快人,在下先下一箭,略表敬意。”一箭发出,正中绳索中心。绳索剧烈震动几下,却不断裂。柳狐赞道“果然神物”

    御剑遥望崖壁,不发一语。柳狐与他斗智斗勇,胜少而败多,此次天赐良机,岂能轻易放过即道“贵族与其蓝手足连襟,还望体谅我们小小的私心。在下的箭术不比将军精绝,到时误伤郡主,那就大事不妙。”

    御剑哼了一声,道“剩下两箭,你一并发了罢。”

    柳狐似在意料之中,笑道“将军真是太谦虚了。”张弓搭箭,却是毫无准头,竟从昭云儿脸颊边擦过。

    昭云儿悬挂半空,本就极不好受。见箭镞几乎贴面而过,吓得花容惨白,眼泪横流。

    小亭郁吐得胃中疼痛不已,才缓过神来。见昭云儿被柳狐作弄,吓得面无人色,心想“她欺负方宁,报应来得好快”

    转头一看,屈方宁竟不在身边。

    只听柳狐佯惊道“哦呀,见笑见笑。”转手搭弓,又是一箭射出。

    这一箭却来势汹汹,破空时长带急鸣之音,嘣地一声,将绳索刮去半边。几小股断绳绳头,立刻翘起。断面之中,几条雪白透明的天蚕丝犹自未断,却也已摇摇欲坠。

    御剑沉默片刻,退弓收弦,沉声道“好,我认”

    突然之间,断崖上传来一阵惊喝打斗声。说是一阵,其实不

    过倏忽之间,四五个头颅已滚落山崖。

    柳狐惊道“谁在那里”

    崖下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幅景象。

    那断崖口上,浮起了一朵流云。

    小亭郁脱口叫道“方宁”

    屈方宁一手抓着天灯木架,一手摸到崖口捆结处,提起绳索,双足在崖尖一蹬,借力顺索一路下滑,直至扣住昭云儿双臂。他口中咬着那柄“易水寒”,此刻在她头顶一划,绳索立断。

    那天灯四角烛台皆熊熊燃烧,鼓足气力,载了两人,犹自款款上升。屈方宁将昭云儿一并交到左臂,举起短剑,削割灯油,令其缓缓下降。

    柳狐反应过来,喝道“放箭”

    毕罗士兵何曾见过如此奇景,无不看得呆了。直到主帅发令,这才回过神来,箭如飞蝗,向屈方宁二人射去。

    箭未及身,一团青光转得呜呜有声,从斜刺里飞出,与百余箭镞相撞,叮叮声如急雨,竟悉数卷了开去,却是御剑掷出臂上圆盾相助。

    柳狐面色阴沉,拉满弓弦,一箭放出。箭到半空,一杆银枪疾飞而来,将箭杆劈落。

    他自知功亏一篑,倒也宠辱不惊,干笑一声,道“将军请了这许多帮手,赢得可不怎么光彩哪。”

    御剑仰望那天灯降落崖前,弓箭已是难以伤及,方道“胜者为王,不必多说。”

    柳狐拱手道“不打扰将军一家团聚、诸位手足相亲,在下告辞了。”

    贺真看向御剑,只听他淡淡道“好走不送。今日款待之情,来日必当奉还。”

    柳狐笑嘻嘻道“最好不过,敝族自大王、王后、乌兰朵公主以下,诚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手一挥,连毕罗兵士一并撤得干干净净。

    其蓝太治啧啧道“久闻柳狐狸一张老脸,厚过牛皮,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一时气焰嚣张,满口大话,一见溃败,连公主都搬出来求情了。”

    御剑缓缓道“能屈能伸,那是第一等的人物。”见天灯业已缓缓落地,便下马上前。

    昭云儿那日负气出走,误入毕罗营帐,为柳狐软禁多日,如今才得自由。一见御剑,满腹委屈,小嘴一扁,便要扑在他怀中痛哭。

    御剑却一眼也不看她,径

    向屈方宁走去。

    屈方宁适才左手使力太过,一条手臂全是淤青。贺真正给他检视有无伤口,小亭郁埋头在扶手中寻伤药。他见御剑过来,反而不好意思,低头叫了声“将军”。

    御剑嗯了一声,道“你甘冒奇险,拼死救出昭云郡主,是位了不起的勇士。谢谢你。”

    屈方宁如何敢当,立刻跪倒,颤声道“小我两次性命,都是将军所救。粉身碎骨,亦不能报得万一。”

    御剑缓缓摇头,道“不能算的。”顿了顿又道“昭云儿如此待你,你不计前嫌,更是难能可贵。”

    屈方宁咬了咬牙齿,低声道“我也不是全无怨恨,只是郡主欲杀我,尚属私怨;那位毕罗将军以郡主要挟,却是国仇。”

    御剑怔了片刻,忽然大笑,道“说得好你身手敏捷,沉着机智,最难得是这份大义好孩子,你起来,我想想该赏你什么。”

    他仰起头来,思虑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

    遂看向屈方宁漆黑双眼,缓缓道“这样罢我赏你一件事。”

    旁人不解道“一件事”

    御剑道“嗯。”

    他狰狞的鬼面具微微一动,道“无论甚么事,只要你开口,我无不相允。”

    一时在场之人,无不心跳。以御剑天荒之能,珍玩宝石,名马美人,自然不在话下。便是封疆为王,统兵为帅,也是易如反掌。屈方宁这一把,可是博得了天大的彩头

    昭云儿刚靠着巫木旗哭过,忍不住又要插嘴

    “难道他要天上的星星,你也摘下来给他”

    御剑目光中却毫无波澜,淡淡道“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下来给他”

    小亭郁与贺真俱十分紧张,一个撞了撞他足上的金铃儿,叫他脱离奴籍。另一个却向昭云儿连看几眼,那是让他求婚之意。

    沙洲中一时全无声息,人人都只看着屈方宁,想看看他开口求允的,到底是一件甚么事。

    却见屈方宁缓缓抬头,一字一字、诚挚无比地说道

    “我观将军箭术无双,心中崇拜钦慕,不能自已。”

    “恳请将军,教我箭术。”

    御剑凝望他片刻,笑道“好,我答允你。”从右手拇指上摘下一枚四

    四方方的扳指,向他怀中一抛。

    那扳指显然已戴了多年,他这么一摘,指节上一截白色痕迹清晰可见。

    别人倒还罢了,近前几队鬼军却是一阵骚动。

    屈方宁低头一看,见是一泓铁色墨玉,澄明润泽,触手生温。其中又有丝丝红艳,渗入肌理,不知是天生异质,还是鲜血染就。

    他知道这扳指非比寻常,哪里敢要,便欲原物奉还。

    御剑一摆手,翻身上马,道“此物比不上大王所赐,你将就戴上罢以后要跟我学箭,少不了用它的时候。”即纵马而去,巫木旗忙带着昭云儿跟去。

    屈方宁只得依言戴上。那扳指厚重无俦,勉强挂在拇指上,显得手越发小了。

    小亭郁自然替他高兴,握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方宁年纪跟我差不多,他见了这满地尸体,非但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孤身闯入敌阵,将昭云郡主从危崖上救了出来。唉我却在一旁双腿发软,战战兢兢,还吐了出来。”

    一想到自己那懦弱丢人的模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再不见人。

    贺真朗声道“诸位,大功告成,即可回国”

    众兵欢然道“是”

    贺真上前抱住屈方宁肩头,向鬼军兵士笑道“各位勇士今天辛苦了,我替我方宁兄弟,请大家喝酒。”

    一名百人卫队长“哦”了一声,瓮声道“不知贺叶护请的是什么酒”

    贺真压低声音,道“女孩子的酒,如何”

    近前的几名士兵都心领神会地笑起来,虽有面具遮挡,也不难想见他们脸上的神情。

    卫队长咳了一声,道“贺叶护一番美意,无奈军纪如山,不好违背啊。”

    贺真佯装不悦,道“这是我与公主的喜酒,怎能推辞御剑将军如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拉着队长的手,亲亲密密地走了。

    小亭郁坐在车上,看着绿树繁花中的残骸,梦呓般说道

    “方宁,将来我要找一个更好的地方。每一座帐篷,都像白云一样柔软;花儿开成一片海,从门口淹没到天边。那里的风如酥如蜜,吹得人一点儿也不想睁开眼睛。每天的日子都恍恍惚惚、做梦似的,一下子就过去了”

    屈方宁琢磨着他那枚扳指,闻言抬头笑道“你能带我去么”

    小亭郁道“当然了。我们天天都要在一起”

    载着两人的车子,穿过漫天飞舞的、烧焦的丝罗碎片,经过肠破肚穿的尸体,绕过眉心沾着一朵血花的小小头颅,向其蓝奔去。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