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采青之二

作品:《花近江国

    御剑今日所戴的是一张恶相狰狞的青铜面具,獠牙鬼口,邪气森森。左手前臂上系着一面青色圆盾,却是朵花的形状。花面大如人头,萼蕊完备,花瓣叠迭,栩栩如生。只是狞意肆虐,枝叶扭曲,无一丝柔媚之意,反令人一见便觉毛骨悚然。

    他闻言危坐不动,道“贺叶护体贴周到,原该领情。只是敝军一歇半月,多少攒了些脚力。同发同至,未必就落于人后。”

    贺真笑叹道“将军神兵名震寰宇,是贺真唐突了。”扬声道“央轻诸位,尔等执意不愿盟好,非是我等有意冒犯。多有得罪”银枪一指,数百铁甲卫兵执械而上,涌入族民住地。一时器物翻倒、妇孺哭骂之音,不绝于耳。

    御剑手中“流火”亦微微一扫,枪尖指处,几队全身着黑、脸覆面具的士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西面树丛,向四面八方流去,如一只恶魔的手,在地狱的业火中张开。所到之处,浓烟滚滚,马嘶人亡。

    小亭郁震惊得不能言语,半晌才颤抖道“将、将军,这这是”

    其蓝太治恭声道“贵使有所不知,这位随央随长老很是有点儿傲慢,敝族一连求见三次,他都推诿不见。我们好声好气地打听他的住处,谁知央轻从上到下,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蚕农蚕妇,想是平时吃惯了他的好处,竟然联手包庇。没奈何,只得出此下策。贵国上下,也是赞成的。未能及时禀报贵使,还请多多包涵。”

    贺真叹气道“这位随长老当真别扭。一件皆大欢喜的事,非要弄得场面上如此过不去。其实给我们见上一见,又有甚么大不了”

    小亭郁大急,向御剑道“将军,大王命我前来求教,说服随长老与我族同荣。毋论他如何不肯,也该虚心邀请,以理服人。这样恃强行行怎么能够”

    御剑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惊奇,又有些叹息。

    此时其蓝军已将数百央轻族民赶拢一处,严加监管。鬼军或攀援、或疾驰,盘问央轻族人。

    只听西南方一名鬼军小队长遥遥禀报“主帅,沙洲边缘发现一列马蹄印,印

    迹凌乱匆忙,指向西南。旁边掉落三四只木匣及女人妆奁之物。”即快马呈上。

    御剑弹开其中一只木匣,只见一头青色大蚕蠕蠕而动,盒底沾着些黑色颗粒,似是蚕卵之属。御剑捉起蚕儿看了片刻,遥望一眼西南,若有所思。

    太治喜道“传闻此种青蚕种性特异,普通者皆不能衍育,唯二三十者可交尾产卵,谓之蚕母。将军手中,莫非就是此物”

    御剑目光仍望向西南,道“蚕母真伪,天下只有一人识得。”

    太治奇道“是谁”

    御剑森然道“自然是蚕父。”

    一道乌黑的箭光从他手中应声而出,却是直射东北一面飞瀑。

    瀑布尚在半里之外,水势磅礴,飞珠溅玉,宛如一匹白练。黑箭忽发忽至,疾若流光,到得近前,箭头急转,一路尖声镝鸣,从水帘间呼啸而过。空然一声,飞瀑已被拦腰截断。

    白练断处,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豁然显露。洞口石台之上,一个瘦小精干、满头白发的老者,怀中紧紧抱着一只阔口瓷碗,正瞠目结舌地看向众人。

    御剑将手中一张臂如弦月、漆黑古朴的弓向巫木旗一掷,向小亭郁道“说服人的法子,只要一种就够了”

    屈方宁见了这断水截流的一箭,只觉脑中发热,身上发冷。满脑子只是一个念头“天下竟有如此神技”

    看贺真时,只见他面上神色从容,垂在腿旁的枪尖,却也在微微颤抖。

    却见其蓝太治笑容可掬,上前一步,向洞口老者叫道“随长老,你好”

    随央嘿然道“老夫设下这金蝉脱壳之计,不下数年,本拟一举成功。不料竟被尔等一眼识破,天意如此,罢了罢了”

    御剑命道“请随长老下来。以礼相待,不可轻慢。”

    片刻,随央全身手枷足铐,送至马前。他眼望御剑,干笑一声,道“老夫一生惨淡,临死竟劳动千叶鬼王前来送终,这份面子可也不小了”

    二名兵卒押着他头,强行跪倒。御剑将几只木匣往地下一抛,问道“随长老,你可认得此物”

    随央一见那匣中大蚕,全身扑簌簌地抖动,嘶声道“这这是”伸出枯瘦的手指,似

    想触摸蚕儿,却又立即缩手,摇头不止,叫道“这只是普通蚕儿,个头大大了些,决计不是蚕蚕中的霸主,不值分文”

    众人见他激动万分,改口又如此突兀,均在心中暗笑“这老头儿临了还要撒谎”其蓝太治更是心情踊跃,几乎就要去捧起地下的宝贝了。

    未等到他双手伸出,只见御剑冷笑一声,枪尖向前一探,点在木匣之上。

    他这把“流火”炙热无比,霎时间,木匣由白转为焦黑,接着青烟袅袅,毕毕剥剥地燃了起来。那几头大蚕,也烧得皮焦肉烂,异臭四溢。

    太治跌脚道“御剑将军,你这是何意”

    御剑淡淡道“随长老是养蚕名家,他说不值分文,那便是不值分文了。”

    随央苍老的脸突然抖动了几下,深深地埋了下去。

    御剑道“随长老心思机敏,喜欢这些你猜我想的把戏。可惜我一介武夫,不识风趣,枉费了这一番玲珑心肠。”向一旁问道“王室何在”

    一名百人队长快步上前,手中提着四五个人头。央轻众俘虏一见头颅面容,顿时齐声大哭。

    随央颤声叫道“大王王后”

    御剑问“随长老家眷何在”

    卫兵喏道“在此”旋即送上男女老幼二十余人,捆绑一束,皆蓬头垢面,神情委顿。

    队尾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本来垂头丧气,一见随央,忽然全身向前直撞,大叫道“爷爷,快逃,快逃”

    他与其他人拴在一条绳上,这么一动,旁边立刻摔倒了两人。一名贵族妇女跌落在地,妆容散乱,满面泪痕。精美洁白的发缎上,沾满了血和灰尘。

    随央叹息道“把你母亲扶起来罢。爷爷逃不掉啦”

    他抬起头颅,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御剑,咬牙道“从青蚕问世第一天开始,我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甚么请教甚么并荣全是禽兽掠夺的谎言我族多年饱受欺凌,苟全至今,本已不易。今日虽族灭,非关人事,亦属天意尔等要威胁恐吓,趁早死了这条心央轻地虽小,民虽弱,却不畏死尔等惟能夺走我子民性命,断不能夺走我子民灵魂”

    他目光坚狠,畏畏缩缩的神色荡然无存

    。

    御剑道“若你早将蚕母交出,我要你性命灵魂作甚”

    随央唾道“老夫二十年心血,不与禽兽只与人”

    御剑摇了摇头,道“随长老真是心如铁石。”见那一队女眷居多,纵马退了一步,道“我不杀女人小孩。贺叶护,你先请罢。”

    贺真微微一笑,道“将军这条禁令,倒是有趣得很。”枪尖一挺,刺穿队尾两名女子胸口,口中道“女子嫁做人妇,可为一族添五六子;一子长成,可在军中杀百十人。今日你怜悯他人孤弱,来日仇雠之子夺你妻女、掠你疆土之时,却到哪里去哭”

    小亭郁见两支军队闯入平民家室,杀人放火,头脑中早就一片混乱。听到贺真如此说,更是头疼欲裂。

    他心中一个声音大叫“不是这样的大家不是应该拥抱起来,亲亲爱爱的做朋友吗怎么会是这样残忍肮脏的关系,你不杀了我,我就要杀了你”

    屈方宁见他神色极其痛苦,伸出手来,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御剑赞道“贺叶护这番金玉之言,振聋发聩。两相比较,倒显得我假仁假义了。”刺出,一名中年男子上半身咚地一声滚到地上,两条腿与半截腰却兀自站着。那男孩长声惨叫“阿爸阿爸”

    小亭郁再也看不下去,推开屈方宁,哽噎道“将军,贺叶护,我来劝随长老拿出蚕母,行不行央轻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小部族,你们何必何必赶尽杀绝”

    御剑驻枪瞥了他一眼,这一次的目光中,却多了许多怜悯。

    贺真哈哈一笑,道“与世无争看来贵使有所不知,当初央轻驱逐吐忽之时,现在这群老老实实的蚕农,手上拿的可不是圆箕、丝茧,而是实打实的棍棒、刀枪七八年前,吐忽王三个女儿落入陷阱,为央轻数百士兵轮流而死,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随统领、好父亲”

    小亭郁两眼一黑,只盼有人出来反驳。但到处一片静默,只有焦木爆裂之声。

    贺真举起染血的银枪,缓缓指向那名男孩,柔声问道“今日贵使替央轻不平,不知当日吐忽的冤情又向谁诉呢”

    枪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男孩的鼻梁上,脸

    颊上。小亭郁的脑子,也变得恍恍惚惚的。

    一时仿佛只有御剑的声音深深响起“我说过,要说服人,一种法子就够了”

    忽听随央苍老的声音开口道“住手”

    贺真枪尖不离男孩眉心,笑道“哦看到最疼爱的孙子,随长老总算心软了么”

    随央漠然道“你放开他,我去取蚕儿。”

    贺真道“好”枪尖回转,却在男孩额前留了一朵血迹。

    那男孩叫道“爷爷,爷爷,别给他们我不怕死别给他们”

    随央恍如未闻,一步步走进沙洲之中。

    御剑凝视他佝偻背影,忽道“拿他那只瓷碗来”

    他的声音一直冷漠如冰,波澜不惊,这句话却带了三分焦躁。

    瓷碗立即奉上,却见一层蚕沙铺落碗底,别无他物。

    忽然之间,人群一阵惊呼。只见随央远远立在干沙之上,上下牙狠狠一磕,撞出几点火星。落在身上,瞬时之间,须发衣服,一并起火。

    火光之中,只听随央嘶声笑道

    “哈哈哈哈哈片时之前,我碾碎碗中最后一只虫儿,世上从此再无蚕母我情知必死,岂能令豺狼如愿你们明的明抢,暗的暗偷,费尽心机,到头来都是一场虚空”

    央轻族人泣道“随长老”那男孩双目瞪得几乎迸出,牙齿咬得鲜血四溢,却不再哭喊一声。

    却见那匹纯黑骏马“越影”倏然前驱,御剑纵身跃起,马鞭一卷,将随央拉回,厉声道“灭火”

    贺真心念一转,已然明了,一把攫取马上两个水袋,一齐捏破,两条水线顿时向随央飞去。只见寒光一闪,冷气森森,却是屈方宁同时出手,将那柄“易水寒”笔直抛出。

    那短剑极寒无比,冷水与之一遇,立刻成了冰水。随央身上嗞嗞冒烟,御剑收鞭之时,明火皆已熄灭。

    一旁的将士这才各取水袋,各自倾倒。先前贺真溅出的残水,却已慢慢凝成了薄冰。

    御剑赞道“贺叶护好身手。”见那短剑不偏不倚,正中心口,直没至柄,抬眼一瞥屈方宁,道“好一把易水寒”

    贺真目光亦扫过屈方宁,嘴唇一动,却甚么也没有说。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至极。小亭

    郁只见黑影几闪,一队人马已团团将随央的尸体围住。

    只听其蓝太治赞叹道“将军真神人也随老头全身遍涂硫磺,将蚕母藏于腹中,待面上一层皮肉烧去,央轻族人自可取回一二。他也算个人才啦若不是将军在此,恐怕咱们都得给他骗了去”

    又听贺真道“随央临死之时,状若癫狂。将军如何能够笃定,他不至毁去蚕母”

    御剑嗤道“工匠珍爱宝器,犹少女爱惜容颜。连死物也舍不得,岂能舍得活物”

    忽见一名医官手中捧着一团血肉模糊、徐徐蠕动之物,小心翼翼地托在红玉盘中,正呼唤人拿锦缎面子来。

    等他明白了那是什么且从何而来,忽然之间,胃中翻江倒海,再也压制不住,俯身狂呕起来,几乎连酸水也吐光。

    一只手伸过来,温柔地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他紧紧握着那只手,努力在这颠倒斑驳的世界泅渡。

    此时青蚕蚕母已悉数取出,两名队长前来询问,央轻俘虏如何处置。

    御剑挥了挥手,道“擅织罗纺的工匠,带几个罢。”

    贺真亦道“遵从御剑将军吩咐便是。”又沉吟道“罗纺工艺单薄,恐怕用处不大。”

    御剑道“这手上的玩意儿,还是南人厉害得多。我们的匠人最多打得两身铠甲,铜水浇朵花儿便不会了”

    此言一出,太治等纷纷笑赞道“果然如此”

    贺真手上一顿,看向他道“然而南人十六年心血耗尽,制得如斯华美衣装,还不是遥寄千里,来为将军做贺礼”

    御剑笑了一声,道“正是。一件衣服,纵有鸾翔凤集之美,倘若没力气保护自己,迟早便是别人的嫁衣”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