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落子无悔(02)

作品:《朱砂红

    傅聿城水土不服, 加之多日熬夜,一落地北京就生了病。

    来之前在赛事筹备的大群里就有北京这边的主办方提醒, 比赛这几日北京有霾,还挺严重。等下了高铁一看, 灰蒙蒙的空气恐怕多吸一口就要中毒。天气影响心情这事儿是有科学根据的,他们明日比赛, 大家都处于高度紧张, 但不敢说自己紧张, 免得害队友更紧张的状态。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天气,简直是个契合心境的下马威。

    傅聿城患了肠胃炎, 还得拖着病躯准备明日的比赛, 晚饭没吃,直接睡了数个小时。他挂念着明日庭辩的稿子还有个地方没捋顺, 临睡前还定了个闹钟。

    睡得昏沉, 黑暗里手机响起的时候, 他心情烦躁,差点直接把手机摔了。摸过来一看才发觉不是闹钟, 是个电话。

    等靸着拖鞋走到楼下,瞧见梁芙的瞬间,他多少体会到了物理意义上的“眼前一亮”。

    傅聿城打量一眼, 她穿卫衣和阔腿牛仔裤, 扎个马尾, 往小了说, 像个高中生, 他打起精神,笑得客气,“师姐过来出差”

    梁芙远远就瞧出这人不大有精神,近看面色苍白,嘴唇有些脱水干裂,“你生病了”

    “肠胃炎。”

    “吃药了吗”

    “白天去诊所挂过水。”

    他人站着,瞧着她,面容清癯,神色不大浓烈,也没有要请她上去坐坐的意思。

    梁芙也站着,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僵持。

    梁芙早发觉这人心思难猜,尤其在他刻意隐藏,不愿让人揣测其情绪的时候。他是因为生病是以情绪恹恹,还是仍旧耿耿于怀再不愿应从她的“心血来潮”,她无法知晓。

    犹豫一贯不是梁芙的作风,只顿了片刻,她便径直往前一步将人手臂一挽,“我是过来慰问苦力的,带我上去看看。”

    他们住在十八楼,三女四男,一共四间房,傅聿城跟杨铭一间,小本科生单独一间。为了让傅聿城好好休息,这时候人都聚在另两个男生的房间里。

    到了十八楼,傅聿城介绍过自己住的房间之后,还真打算把梁芙往大家聚集的房间里带。

    梁芙脚步一停,“傅聿城,你是不是故意的”

    傅聿城低头瞅她一眼,“我故意什么”

    这人可真有些恶劣,睚眦必究。梁芙往他房间门口一站,摊手,“房卡。”

    房间里不算整洁,床品随意堆着,药品和纯净水瓶子杂七杂八铺了一桌,靠窗挂着两套明日比赛的正装,旁边放着挂烫机。

    梁芙自发地去找热水壶烧水,她没怎么照顾过人,料想这种时候“多喝点热水”总归是没错的。

    傅聿城似乎有些焦躁,满屋子找烟盒,找到之后点燃抽得凶猛,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还生着病。端着烟灰缸晃了一圈,咬着滤嘴又去动那挂烫机熨烫衣服,他蹙着眉黑着脸,只差没在额头上写明“生人勿近”。

    梁芙倒是不信邪,靠着桌子瞧他,“你们明天几点比赛能旁听吗”

    “八点半,不能旁听。”

    “我也不是真想听,只是想你赢,我爸老念叨崇学系弱,什么jessu,贸仲杯全被人压一头。”

    “崇大在这块没什么积累。”

    “那你有信心吗”

    “没有。”

    话里话外透着不大想要搭理她的意思,梁芙真要被他气笑了,顿了片刻,她走过去,径直把插头一拔,挂烫机喷气的声音消失,傅聿城低头去看她。

    他也不是撑不起这副颓废模样,俊眉星目,再怎样折腾也不显难看。只是梁芙不喜欢,头顶一盏灯,灯光融融的暖,可也照不进他眼里。那里面只有疏离冷淡,瞧她与瞧任何不熟的朋友没什么两样。

    她多少觉得心头一梗,自己漏夜前来,平白受这一通气。可她本能觉得机会就这一次,再不把这结解开,以后就是越缠越紧的一团乱麻。

    梁芙迎着他的目光,笑问“我说一句你就要怼一句”

    傅聿城淡淡地瞥她一眼,没吭声。

    梁芙把他咬在嘴里的烟扯下来,扔进一旁的烟灰缸里,到底没忍住话里带火气,“不舒服就去躺着,跟两件衣服置什么”

    话没说完,她腰忽被傅聿城一把箍住,往他跟前一带。她呼吸一提,反手按住了一旁沙发靠背的一角,定住身形,仰着头倔强去看他。

    傅聿城定眼瞧她,眼里一层讥诮之意,“师姐,我虽然算不上大忙人,可也没那么多时间一直供人消遣。”搂着她的姿势温软又暧昧,说的话却是剑拔弩张。

    梁芙立马挣扎,没挣脱,反让他箍得更紧。似乎生病让他失去分寸,这样咄咄逼人的话也能吐口而出毫不犹豫。

    梁芙气不过,斜眼瞧见烟灰缸里剩半截的烟头,拿起来便朝他小臂上按去。

    “嘶”傅聿城松了手,反倒笑了,“你疯了”

    倒没敢真用力,那火星刚一触及皮肤,她便往回抽手,“你才疯了”她把烟头按回烟灰缸里的动作有一股狠劲,恨不得把什么人大卸八块一样,“傅聿城,我比你可忙得多,我行程安排有多紧凑,你不如去打听打听。”

    话里泼天的骄傲和委屈。

    静默一瞬,傅聿城笑出一声。

    梁芙狠话放得并无气势“我现在就走,你马上给我买回天津的车票”

    “恐怕不行,高铁这个点已经停运了。”

    梁芙瞪着他,本是要生气,眼圈却开始泛红。

    傅聿城手臂再去搂她的腰,她挣扎一下却不再动了。怀里软玉温香,她脾气再烈,到底是女生,服软的话,不该由她来说的。

    先头虽有曲折,可话到底已经算是挑明了。他半枚砝码也没有的穷鬼,没资本豪赌浪掷,可倘若是她下令,他也未妨不要那么理智。

    傅聿城低下头,目光和语气一道变得柔软,哄着她似的“除夕我去找你,今天你来找我,这事儿就算扯平了,行吗”

    梁芙“哼”了一声。

    “况且,你还烫了我一下。”

    梁芙冲道“那你也烫我一下”

    “我怎么舍得。”他笑,难得有些浮浪,捉着她的手去环住自己后背,把她整个地拥入怀中,却没半分狎昵之意。

    两人静静的都没有说话,梁芙方觉一路奔袭而来,到这时候心才落定。

    “门口”滴的一声。

    杨铭拿着另张房卡,和乔麦一道过来探视傅聿城的情况。开门一看,窗前一男一女“分开避嫌”的动作还没做全乎,要离不离的,反倒有点被人当场捉奸的欲盖弥彰。

    门口两人吓得跳出去十丈远,乔麦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学长打扰了你们继续”

    傅聿城喝道“回来。”

    乔麦和杨铭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互相谦让着走了回来,近看才发现站在傅聿城身边的是梁芙。他俩原本是一批学生中间最没八卦心思的那一部分书呆子,但方才这种状况,多少香艳过了头。

    梁芙站定,离傅聿城半臂远,神色坦然又凛然,“我在天津巡演,听我爸吩咐过来给傅聿城加油,顺道慰问一下你们。”她说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样。

    杨铭和乔麦立马说“谢谢师姐”

    乔麦说“师姐请吃夜宵吗”

    梁芙“当然”

    杨铭和乔麦进屋,过去询问傅聿城状况,他们白天送他去挂了水,买了药,但没一人敢在近前“伺候”这人生病的时候黑着张脸,谁看了呼吸都要轻三分。

    现在再看,人似乎精神多了,不再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乔麦没忍住,凑到傅聿城跟前悄声问“学长,是药的效果好,还是人的效果好”

    傅聿城失笑,“你又懂了”

    乔麦推眼镜,“我大致还是懂一点的”

    “你稿子都熟悉了庭辩准备没问题了”

    “我是过来陪练的,哪里轮得到我上场。”

    “要真派你上去,你有把握了”

    乔麦陷入思考,“学长,我开始反思平常的自己可能真的有点招人烦。毕竟现在你一本正经真的太招人烦了。”

    “”傅聿城开始赶人,“滚滚滚,快带着你哥赶紧走,别打扰我休息。”

    挖坑还得自己跳,梁芙点了好几百块钱的烧烤外卖。等了半个多小时,几大袋子的烧烤送到,三人留下傅聿城,把犒劳物资送往隔壁。

    结果恰逢带队的王老师来了,催大家睡觉。王老师自然也认识梁芙,愣了下,有点疑惑她怎么在这儿,梁庵道并不是今年的指导老师。

    梁芙大大方方把方才编排的那理由又说一遍。

    倒是说得过去,只是小年轻们对于“近”的概念让人有点儿费解,隔了一百五十多公里也能叫近

    王老师嘱咐大家吃了东西早些睡,一群人累得昏头转向,抵不住烧烤的诱人香味,嘴上敷衍答应,一窝蜂全去抢食。

    梁芙趁机脱身,去前台又去开一间房,再回到傅聿城的房间。

    傅聿城歪靠在床上,手里捏着资料,手边柜子上放杯她刚烧好的水,闷头看书,瞧着心情很是郁闷。

    梁芙乐了,“自己病了能怪谁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有点凄凉”

    “你不是来陪我了么”他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太有气力。

    梁芙坐下,手撑着床沿,侧着头去看他手臂。他是那种骨架生得匀称的人,腕骨分明,显得十分清瘦。所幸那烟头只轻轻燎了燎,没烫出红印。

    傅聿城顺着她目光瞧去一眼,“别的不说,师姐脾气还挺大。”

    “谁让你冤枉我。”

    “那就能故意伤人”

    “别拿法条压我,小心我让老梁给你小鞋穿。”

    “不敢,以后我都听师姐的了。”他话里不大正经,顿了顿,把手里稿子一压,笑问,“师姐有什么指示”

    “要是让你别看了,好好休息,你会听我吗”

    傅聿城把文稿资料一递,“那你读给我听。”

    梁芙“”

    见傅聿城笑一声,调整坐姿还要继续看,她一把抢过书稿,“你躺着吧。”

    傅聿城还真一点不客气,拉过枕头,双臂枕在脑后,阖上眼,洗耳恭听的架势。

    梁芙“哼”了一声。

    全是专业名词,梁芙念得磕磕巴巴,但她声音好听,清冽不失柔和,是比枯燥文字要有趣得多。

    梁芙读了片刻,始终没听见傅聿城有什么反应。停下来转头看去,他呼吸平顺,似乎睡着了。她手撑在他身侧,凑近去看。眼皮或许是人皮肤最薄的地方,泛着极淡的青,细微的血管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那一排睫毛极长,她忍不住伸出手指。

    还没碰上,傅聿城倏忽睁眼。梁芙吓一跳,却要当做无事发生,想坐回去,傅聿城伸手捏住了她手腕。

    大拇指轻按住,能感觉到均匀跳动的脉搏。低头去看,他想到皓如霜雪这个形容,配上红珊瑚的珠链一定极好看。

    梁芙被他干燥的指腹蹭得有些痒,但由着他没有动。

    傅聿城顺势又把她五指都捏进手里,一根一根分开了仔细地瞧。她说不出这有什么意思,他却瞧得入迷。

    最后,他把她五指一合,团在自己掌心里,“去前台再开间房,你先去休息。我再看会儿稿子。”

    梁芙知道他对待正事极其负责,自己待这儿也是碍事,平白耽误他的时间。点一点头,从床上爬起来,“房间我已经开好了,就在你楼上。你得答应我,不准抽烟了。”

    “心情不好才抽。”

    梁芙勾了勾嘴唇,“你看完了就早点睡。”

    傅聿城笑说“还得把衣服熨了。”

    “让杨铭熨他太闲了,还有心思吃夜宵。”

    傅聿城将人送到门口,门廊燃着一盏昏黄的灯,他人在半明半昧之间,低头去握把手替她开门,睫毛在眼皮上落下淡青色的阴影。

    “傅聿城。”梁芙莫名感觉心脏让人抓挠似的痒,“明天我等你打完比赛再走,你可别输。”

    “要等所有队打完了算总分才知道输没输。”

    “那你也不准输。”

    傅聿城笑了声,说“好。”她半夜千里奔袭什么也不为,就为看看他。即便不为自己,为了她也得把这比赛赢下来吧。

    第二天大家大早就起来了,又汇聚到隔壁房间,各踞一个角落熟悉庭辩文稿,气氛比昨晚还凝重,堪比上坟。

    不知过久,门忽然被推开,“吃早饭了吃早饭了”

    梁芙和带队的王老师,一人手里提一个大袋子。

    傅聿城微讶,这么早,酒店自助餐都还没开始,他以为梁小姐这时候必然还在蒙头大睡。

    王老师说“我是知道你们,怕耽误时间,也不愿意去餐厅吃饭。面包酸奶都有,一人拿一点儿吧。”

    两个袋子里的东西,一下便给分完了。这房间挤,床上椅上都坐着人,傅聿城拿了个面包,到门口去跟王老师和梁芙说话。

    “还是梁芙细心,提醒了我才想到。”王老师笑说,“回头我一定跟梁老师说说这件事。”

    “别别别,”梁芙忙说,“我爸忙,这种小事不用告诉他了。”

    因还有别的事要处理,王老师先走了,临走前嘱咐组长杨铭记得提醒大家先把正装换好。

    梁芙背靠着门框,抬眼去打量傅聿城,“你笑什么”

    “师姐这趟可真破费,为了请我,还得请一堆人。”

    梁芙“嘁”一声,“这叫一视同仁。我爸是院里的老师,他们都是院里的学生,换言之都是我师弟师妹。”

    “国际法学院的,也是你师弟师妹”

    梁芙噎了一下,才说“国际法学院的就不学刑法了”

    恃靓行凶这个词,傅聿城原本是不信的,但梁芙仿佛是个真实写照,瞧着她,听她讲话,无论她说什么歪理,他都想说,对,你说得都对。

    梁芙看着傅聿城吃完了早餐,再喝下去半盒牛奶才放心。大家准备换上正装出发,这里离会场不远,走路十分钟。梁芙还没收拾,不跟他们一块儿过去。

    开庭前十五分钟就得入场,梁芙整理完东西去会场的时候,傅聿城已经进去了。她没有参赛资格,便坐在外面等。会场内全是穿一样格式正装的参赛选手,都在抓紧开始前的最后时间做准备。

    i中文赛是由中国国际刑法青年学者联盟和人大共同组织的,同时也有许多国内顶尖的律所协同支持。梁芙打量着赛事方陈列的背景海报,在协办方里瞧见了一个很熟悉的律师事务所的o。正准备摸出手机发个短信问一问,身后有人喊“梁芙”

    梁芙回头看,正是梁庵道当硕导第一年带出的学生,这o所属的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程方平,也是少数她乐意叫“师兄”的人。

    当年毕业之后,程方平就北上工作,后来便跟着前辈一起创建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这些年做得风生水起。

    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了,梁芙不无惊喜,立马迎上去同他打招呼“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程方平这人,工作场合干脆利落、杀伐决断,私底下却是个极其随和的人,尤其孩子出生之后,性格越发平顺淡定。

    程方平笑呵呵说道“我们在崇城开设分所的筹备工作已经收尾了,今天过来一方面协助工作,一方面给崇城的分所挖掘人才。”

    “意思是以后就长留崇城了”

    “我跟我老婆都是苏州人,崇城离老家近,还是更方便些。”

    “老梁一定得高兴坏了。”

    “这事儿我跟梁老师说过,等律所的事情落停了,我正式搬回崇城,就去登门拜访。”

    程方平本是准备去观赛的,和梁芙碰上,便也不去了,一道往休息区去,坐下详谈。

    “师妹过来做什么我记得梁老师不是你们崇大队的指导教练”

    “我我爸有个学生在队里,我顺道过来看看。”

    “是吗叫什么名字”

    “傅聿城,贝聿铭的聿,城市的城。”

    程方平笑说“我记住了,要是到时候缺人,我一定提溜他去给我打工。”

    他们再聊了会儿关于各自和家人的境况,有人来找,程方平便先离开了,想晚上请梁芙吃饭,然而梁芙下午便得回天津,不凑巧,便约了下次回崇城再说。

    梁芙独自坐了一会儿,她微信列表里时刻有未读消息,把这些挨个处理,跟周昙扯些闲话,第一场比赛便结束了。

    先出来的是观赛的观众,梁芙听见有两个女生窃笑说今天这场的检方律师真帅。想来可能是说的傅聿城,便莫名有种与有荣焉之感。

    “长相倒是其次,他逻辑太强了,揪住对手一个漏洞,把人问得毫毫无招架之力。”

    “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

    “等比赛结束了去打听呗”

    两个女生相携离开,梁芙又等片刻,终于从逐渐稀少的人流中看见了傅聿城。

    老实说他们这正装的质量着实算不上好,而傅聿城偏能将其穿出一种商界新贵、鹤立鸡群之感,全靠身材和颜值撑着。

    指导教练跟他走在一起,似在讨论比赛细节。他将资料卷成筒状捏在手里,蹙眉聆听,不时点头。

    两人在过道里讨论了一会儿,教练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去接应下一场比赛的队员了。

    傅聿城低着头,眉头紧蹙,似仍沉浸于比赛之中,径直往外走,丝毫没注意休息区坐着梁芙。

    直到肩膀被人一拍,他回过头去,舒眉一笑。

    梁芙便似好哥们儿似的勾着他肩膀往前走,“怎么样”

    “不知道,还行吧。”傅聿城揉了揉眉心,高度紧张之后的疲累的渐渐泛上来。入正赛二十七支队伍,评分前六的才能进半决赛,这些队伍不乏北大、中国政法这些法学强校,傅聿城这样说倒真不是谦虚。

    “你们现在有什么安排”

    “正赛每队要打三场,我马上还得去观赛”傅聿城看着她,片刻,意识到她这问题的真正用意,“你几号离开天津”

    梁芙笑说“想绕道去天津看我我忙着呢,也没空陪你。你好好打比赛吧。”

    傅聿城顿下脚步看着她,忽然低头,沉声问道“师姐,要是进了决赛,能不能找你讨点儿奖励

    他站在赛场的门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知是“师姐”,还是“奖励”听着更显暧昧,话里似有点儿轻佻的意思。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梁芙近距离望着他清峻的五官,心脏猛跳了几下。

    她后退半步,避开略让自己无法平静的注视,“我大老远跑来找你,都没要奖励呢。”

    “不给吗”他笑着问,有点耍赖的意思。

    梁芙知道他多半是瞧准了自己色厉内荏,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使用美人计,“好好好,我答应。”

    “那你写保证书。”今天的傅聿城仿佛出奇的幼稚。

    “你是在侮辱我”

    “不是,这得怪师姐自己,有前科。”

    梁芙没脾气了,眼睁睁看着傅聿城把记事本和笔递过来。

    她往后翻,准备找个空白页面,哗啦啦之间好像有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给翻过去了,一时好奇,便往回翻。

    傅聿城显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急忙来抢。她背过身去拦住他,翻回到了那一页。

    梁芙从前便觉得傅聿城这人应该很会撒谎,因为他总这样一副表情,好似没什么事能激起他更多的情绪,撒谎与不撒谎的区别,便没有人能分辨得出了。

    她望着笔记本里陈列的这一页说谎的证据,一时间说不出话。

    就为了她随口一提元旦一道出海去玩,他从旅游地图上剪下来的崇城周边岛屿的一角,其下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攻略。

    可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我在复习,都快忘了这事。

    傅聿城一点没有被撞破谎言的尴尬,轻轻巧巧地把本子自她手中抽出来,“我得回去观赛了。”

    “你站住。”

    她抬手挥过去,傅聿城本能闭上眼睛,这一下拍在了额头上,并不痛。傅聿城睁眼,对上梁芙的目光,她目光里说不出的歉疚。

    “你就是想让我更惭愧。”

    傅聿城很淡地笑“你别冤枉我。”

    梁芙去抽他手中黑胶皮的笔记本,他用了点力,但最终还是松开了。

    梁芙把那一页扯下来,叠好了放进自己提包的内袋,再把笔拿过来,将笔记本垫在手掌上,一字一字给他写保证书。

    末了,她签上字,没用那糊弄人的“签名体”,是似小学生的一笔一划。

    “喏。”梁芙把笔夹在本子之间递还给他。

    傅聿城接过,也没看,抽出笔把本子阖上,仍然瞧着她,没再笑,目光却更深。

    “这下我没法再抵赖了。”

    “其实没经过公证,也没什么法律效力,师姐要想抵赖,也还是能抵赖的。”

    “傅聿城”

    傅聿城乐出一声,“好了,我信你。”他看着她,“我信你。”

    没等第二场比赛开始,梁芙就出发回天津了。杨老师虽给她规定三点钟回去,可她不可能真的掐着点到。晚上有演出,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不能让那么多人配合她一个人。

    第二天下午,i中文赛正赛全部结束,结果出来,崇大队连同另外五支队伍一同进入半决赛。

    半决赛的庭辩角色由抽签决定,他们抽中了政府律师和被害人代理人。在确定谁出任被害人代理人的时候,大家协商一致,决定派乔麦出来历练历练。

    乔麦不辱使命,最终,半决赛结果公布,崇大队进入前三名,获得了去海牙打决赛的机会。

    往年崇大多于半决赛便铩羽而归,能进决赛已是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据说教练把结果发在朋友圈,一小时内喜提点赞上百次,法律学院和国际法学院立即于公众号刊登喜报,群里道贺连连,也是给足了排面。

    傅聿城给梁庵道和梁芙都发过消息,梁庵道回以勉励之语,梁芙只说恭喜,问他决赛什么时候。

    这时候大家都还沉浸在喜悦之中久久不能平静,队员起哄让指导老师请吃夜宵。大家半年来神经紧绷,值当得起这一顿夜宵。他们回程的高铁票定在第二天下午,时间上十分宽裕。

    老师假意勉强,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下来。欢呼四起,大家簇拥着老师一块儿往外走。

    傅聿城也有点受感染,跟在队伍后面,捏着手机边走边回复梁芙“6月,去海牙打决赛。”

    这时候乔麦落后两步,推一推眼镜,对傅聿城说道“学长,今天我在庭辩的时候,法官问我的那个问题,我觉得自己没有答好“出来吃饭,她也不忘带着参考资料。

    傅聿城哑然失笑。

    国际法学院的学姐走过来,一把抓着她衣领往前拎,“吃饭就吃饭你再十万个为什么,我们要把你书烧了”

    乔麦颇为遗憾地“哦”了一声。

    傅聿城一边吃夜宵,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梁芙聊天。她知道他今晚要庆祝,回复不及时,所以也不催促。

    这晚研究员、指导教练和带队老师都被灌了酒,还不少,大家乘兴而归,又玩了两局狼人杀,这才散去。

    傅聿城趴在床上,摸过手机,把聊天记录往上一拉,他俩零零散散聊了些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傅聿城笑了一声,在床上眯了约有十分钟,爬起来离开房间。离开酒店之后,他给梁芙拨了一个电话,一边走去便利店买烟。

    接通后梁芙说“还不睡”

    “一会儿就睡。”傅聿城拿着烟出了便利店,蹲在路牙上,把烟点着。他这时心情极好,晚上被人拦着没给喝酒,多少觉得得抽上一支做庆贺。

    “我看见王老师发的朋友圈了,合影里面你怪傻的。”

    “是吗”他没注意,合影的时候可能在想别的事。

    “我爸今天也很高兴,在群里说回去以后召集大家为你庆祝。”

    “梁老师跟我说过。”

    “天津今天天气挺好的,我今天的演出也很成功。”

    傅聿城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绕了一晚上了,都在回避重点,“师姐,你是不是忘了答应我什么事”

    沉默片刻,梁芙不甚服气地说“我没忘,不是在思考应该给你什么奖励么。”

    “思考结果是”

    “”

    “你要是没想法,我就只能照我想的办了啊,到时候可别翻脸。”

    “愿赌服输,翻脸是小狗。”

    “这你自己说的,记住了。”傅聿城笑说。

    他咬着烟,走在回去的路上,沿途流光溢彩,到晚上看不见恼人的阴霾天,只有一树一树的灯光。四九城的今晚很美。

    这电话一直打到傅聿城回了酒店,进了电梯。他与杨铭一间房,怕打扰人休息,就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来往好几波住客,好奇瞧着他,甚至有上给别的房间客房服务的员工以为他钥匙弄丢了,自告奋勇要去他拿备用的。

    最终,傅聿城把话题结束了,“挺晚,我得去睡了。”

    可能片刻的沉默意味着意犹未尽,梁芙轻声说“好。”

    “等下回见你的时候,我得讨要奖励。”不定准确时间了,下回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你这人可真是斤斤计较。”

    说过晚安,傅聿城笑着把电话挂了。

    回崇城以后,七人小组仍然不能放松,还得筹备去海牙的决赛,办理去荷兰的签证。

    得知傅聿城进决赛,邵磊说了不少风凉话。今年他们学校折戟成沙,只得了第四,虽然邵磊没参加比赛,这里面压根没他什么事。

    “老傅,别飘,别到时候跑一趟只得一个第三名。”

    “不还是压你一筹”

    “”

    邵磊又关心起他与梁家千金的八卦,这种戏码谁都想看个全套。偏偏傅聿城不配合,丢了手机没管,大半天后才回复一句“忙去了”,邵磊快给气死。

    傅聿城是真忙,除筹备比赛之外,还有一堆的作业要做。他们为筹备比赛耽误不少时间,好几门课的平时作业堆积如山。傅聿城又是完美主义的人,凡事力求能力之内做到最好。有时候他挺羡慕蒋琛和李文曜,这俩晃晃荡荡的,把事情做到个七八成便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回去以后,傅聿城还得梁庵道“召见”,前去办公室见了一面。

    开场当然先说进了i中文赛决赛的事,梁庵道为人低调,也不喜好对外炫耀,但这回傅聿城着实替他争光,便也没忍住多夸赞了几句,又勉励他决赛争取夺得好名次。

    这话题告一段落,他没让傅聿城走,自己站起身,去给茶杯里续热水。

    傅聿城隐约觉出梁庵道有些欲言又止,这次会面似乎不单是为了比赛的事,

    果然,梁庵道重回到座位上,先没说话,往办公桌一侧的书架上望去。傅聿城顺着看去,那放着个相框,摄于某一年的生日宴会后,穿粉色蓬蓬裙的女孩头戴小皇冠,被簇拥于亲友之间,她笑得开朗而不失矜持,当真是家教良好的小公主模样。

    梁庵道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笑呵呵开口,似乎是想将这事儿轻拿轻放,“我听院里王老师说,阿芙比赛那天跑北京去慰问你了”

    傅聿城没有隐瞒,“是,师姐那时候正好在天津演出。”

    梁芙搞得那么高调,从天津跑去北京,还假借他梁庵道的名义,这事儿哪可能瞒得住。

    梁庵道心中纠结。

    章评玉确实嗅觉敏锐,从梁芙指导院会舞蹈这一个事情就能联想到这里面有猫腻,但他们猜来猜去的,唯独第一时间就排除了傅聿城。

    要说原因也很简单,傅聿城的家庭条件,实在是

    这和歧视不歧视没关系,梁庵道是惜才的人,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收下这个学生。可涉及到梁芙,这标准就没那么简单了。

    今日把人叫过来,上下左右琢磨,实在是挑不出这学生什么错来。可如果说就任由梁芙他又觉得不对味。

    他钻研一辈子法律,讲理性讲逻辑,到这件事上,全都不灵了。

    梁庵道笑说“阿芙打小是个有主意的人。”

    这话里意思就深了,傅聿城有些抗拒去仔细揣摩,他本能觉出梁庵道的态度并非偏向赞同。

    梁庵道说“那时候她想学跳舞,她妈妈不让,觉得学舞辛苦,还出不了头,想让她正正经经读书,能读金融专业是最好的。但阿芙不同意,非要跟她妈妈杠到底,问清渠借钱,翘课偷偷跑去上舞蹈课折腾了好久,最后还是我居中调停,劝说她妈妈跳舞这项事业做到业内顶级,也是桩了不得的成就。最后,她俩歇战,达成协议,倘若阿芙在跳舞上出不了成绩,或是出现厌怠情绪,那就听家里安排,乖乖回去读书。”

    梁庵道把梁芙这个唯一的女儿当明珠一样宠,还干不出粗暴干涉横加指责的事,他挺清楚要是梁芙一意孤行非得跟了傅聿城,他多半还是会妥协的。只是这件事怎么妥协,用什么法子才能让梁芙不受一丁点委屈。

    傅聿城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话里透出的意思,似又给他留有余地,生门窄窄一线,前有两尊阎罗把守,端看他如何平安度过。

    梁庵道敲边鼓的目的达到,不再多言,让傅聿城回去好好休息,专心备战决赛。他决定先把这事瞒下来,不透给章评玉,不然又得横生事端。

    至于傅聿城和梁芙且再观察一阵吧。

    离开梁庵道办公室,傅聿城仔细咂摸方才梁庵道打机锋的那些言下之意,觉出一些悲凉的况味。这种被人捏住命脉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真不是怨天尤人的那种人,为了认准的事,难到极致他连尊严都能舍下。

    可唯独梁芙让他不知如何去办,她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一个不能两全的命题。到底砝码放在天平的哪一端,才能虽知艰难,落子无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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