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第 46 章

作品:《明宫小食光

    京城之外, 春风拂过高密城的街巷,熏熏的。

    天色刚亮,街道已然喧嚣起来, 卖菜的、挑水的、赶驴的人们忙忙碌碌, 去向该去的地方。

    怀恩坐在小酒楼的二层, 红漆木窗支着,将外头的乡音与春风都迎进来。明明是最平凡的街景, 他却看得很认真,只可惜老眼昏花, 只能朦朦胧胧看个大概。

    不过即使这样,也足以让他有些许欢愉。

    “老爷, 虽然今日天气尚好,但毕竟是初春,风吹多了怕凉。你老人家又病着, 不然把窗放下来”随从有些担忧。

    怀恩轻轻摇一摇头“无妨, 你去催催菜。”

    他的身体如何,他自己知晓,风灯残烛,不过是挨日子罢了。过年时病了一回, 歪在榻上听炮仗声, 今日难得精神好一些,自然要出来看看,顺便办完最后一件事。

    窗外,浮浮沉沉响着各种各样的吆喝声。一个汉子挑了两箩筐菜从东边踱过来,吆喝声很亮堂。

    “卖香椿咯新摘香椿”

    怀恩听见这吆喝声, 想起中宫娘娘似乎喜欢吃这个, 便吩咐随从“你去买一些, 看能否晒干,拾掇好往宫里送。”

    香椿买好,肩膀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也上楼来,手中端着一大盘高密炉包。

    “客官久等,这是新鲜出炉的炉包。”

    猪油煎的炉包,表层挂浆,浅金色的鸡蛋黄,胖乎乎,香喷喷,看得让人流口水。

    随从夹起一个,放到瓷碗中,请怀恩用。

    怀恩拿着筷子,将炉包从中划开,里面的韭菜猪肉馅挑出来,特别的香。

    他深深嗅了一下炉包的香气,脸上带了点笑意“就是这个味。”

    年幼之时,父母尚在,灾殃未至,每日早晨家中仆妇必定外出买来炉包。那时庭院中,就飘散着这个香气。

    怀恩将炉包往外推,招呼侍从“你们吃。”

    “老爷不吃吗”

    “牙齿不行了,咬不烂。”

    他原来也没打算吃的,能闻一闻久违的香气,也就足够了。

    在酒楼坐了一会儿,上来一个仆妇,鬓边有一只银簪,收拾得很利落。

    仆妇向怀恩请安“京中一别,多年未见老爷,我给您请安了。”

    “坐。”

    见仆妇来了,随从便将一个漆盒轻轻摆在桌上,紫檀木,刻着荷花纹,雕工细腻。

    怀恩把手在紫檀木漆盒上按了一按“这些年,一直没叫你办什么事,这是唯一一件。”

    他轻声同仆妇吩咐了一番。

    仆妇听完,拿起桌上的紫檀木漆盒,问“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怀恩道“顺便提些炉包回去。”

    从小酒楼下来,仆妇一手拿着紫檀木漆盒,一手提着装炉包的食盒,仍按照来时的旧路,缓缓走回去。

    等到了员外府门前,看门的门房见了她,忙上前问好“大娘这是给老太太办差去”

    “嘴馋了,出去买几只炉包吃。”仆妇寒暄两句,进了垂花门,先将东西放好,再去萱草堂伺候。

    正是用早饭的时候,萱草堂里人很多,大媳妇小孙女都在,陪着苏老太太用早膳。

    仆妇到萱草堂的时候,早饭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众人正和苏老太太说笑。

    二姑娘一向会逗趣,挽着老祖母的胳膊,给她讲昨日看的一本新话本。

    “那蒙受不白之冤的小少爷历经坎坷,终于寻得了证据,敲登闻鼓告御状,洗清了他们家的罪状,而后与未婚妻成婚,次年秋闱,竟高中状元,骑马游街,好不威风。”

    苏老太太听了这结局,笑着摇了摇头“这也就是话本子上的故事,洗清罪名哪有那么容易。就算走了大运,得以洗刷冤屈,那除了逃走的小少爷,他们家里人也早就死的死,葬的葬了。”

    “写戏嘛,自然要圆满一些。”二姑娘笑道。

    众人说笑一回,苏老太太便让他们下去歇着,于是都散了。

    仆妇搀着苏老太太往里屋去,将小丫头打发出去办事。等到室中再无他人,仆妇方才将那个紫檀木漆盒拿出来,轻轻跪在地砖上。

    苏老太太纳闷道“这是做什么”

    “给老太太请罪。”仆妇低垂着头道,“奴今日奉一位老爷之命,特意给老太太送这个。”

    她将紫檀木漆盒举得高高的“那位老爷说,若是老太太还记着多年前的戴家小少爷,就请收下此物。若是记不得了,就让奴拿去埋了。”

    戴家小少爷哪个戴家

    初听见这个名字,苏老太太有些惘然。

    漫长的岁月,她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同许多人离散了,即使是爹娘、兄弟、姐妹、丈夫。她想了一想,才终于记起了这个略微耳熟的名字,不觉有些讶然“是他呀。”

    绣帘外,梁间燕子双双并翅,飞向天际,燕语呢喃。

    苏老太太被这个名字一下子拽回从前,放佛她还是那个十一二岁的苏家小姑娘。

    苏家与戴家是邻居,两家长辈引为知己,时常往来。苏家小姑娘与戴家小少爷年纪相近,八字也合,于是自然而然的,就定下了秦晋之好。虽说因为年纪小,明面上两人并没有媒妁之约,但苏小姑娘很小就知道,她以后会嫁给戴家小少年。

    彼时两人尚在孩提之间,不懂事,更不用提情爱两个字。但苏小姑娘很喜欢去找戴小少爷玩。

    戴家后院有一架紫藤花,开花的时候,满架紫藤花一溜溜垂下来,像葡萄。

    他们就在紫藤花架下玩,骑竹马、斗百草,也不拘是男孩女孩的游戏,都玩得很开心。

    一直要玩到天黑,娘亲亲自来捉人,苏小姑娘才恋恋不舍的回家去。

    可忽然间,戴家就遭了难,戴家老爷被砍了头,其他的人下狱的下狱,进教坊司的进教坊司,好好的一个家,顷刻间就没了。戴家具体犯了什么事说不清。大街小巷都传,说是戴家人得罪了万岁爷,这才遭了灭顶之灾。

    苏小姑娘也被锁在阁楼上,这一回任她怎么哭喊,大人都不肯放她出门,更是三申五令,决不许再提戴家人。

    她哭过,闹过,渐渐地,也忘了,就好像隔壁从来没有住过一户姓戴的人家。

    再后来,爹娘给她挑了一个如意郎君,嫁过去之后,虽说免不了有些小吵小闹,但总体而言,日子过得不错,公婆慈爱、丈夫体贴,儿女一个接着一个出生,长大了,又各自嫁娶,她的鬓边也添了白发,成了众人口中的苏老太太。

    苏老太太望着那个紫檀雕花漆盒,叹息了一声“拿过来看看。”

    打开铜锁扣,是满满一盒宫制绢花,苏老太太的手久久停在微凉的铜锁扣上,好一会儿,才拿起一朵绢花。

    “原来是这个。”

    她轻笑起来,将紫檀雕花漆盒放下,吩咐仆妇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楠木箱。

    楠木箱装着的,都是些琐碎的东西,她婴儿时期戴过的长命锁,第一次学刺绣绣出来的锦帕都带着岁月的痕迹。

    苏老太太翻找着,最终从箱子底翻出一只匣子,从里头拿出了一朵旧绢花。

    曾经遗忘的小事,这时候也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曾经遗忘的小事,这时候也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是初夏的傍晚,她在戴家玩,不知怎得,戴小少爷把她戴的绢花给弄坏了。

    她当即哭起来,这绢花可是家人从扬州买来的,她只有这么一个,如今却坏了。

    戴小少爷左一个作揖,右一个道歉,许诺道“妹妹别哭了,我自会赔你,以后每一年都送你送一朵绢花。”

    “当真吗”

    “当真。”

    稚嫩的声音仍回荡在耳边,一晃眼,岁月忽已暮。

    这一朵旧绢花被放进了紫檀雕花漆盒之中,数一数,一共有六十一朵绢花。

    漆盒底端,放着一张字条,是李商隐的名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收到怀恩的消息时,朱祐樘正在乾清宫看奏章。

    近侍进殿来,沉默着将东西奉上。

    朱佑樘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篮子晒干的香椿。这倒是好东西,笑笑见了一定喜欢,怀恩有心了。

    朱佑樘心里这样想,剑眉微舒。可当他打开信笺,却又沉默下来,久久的沉默。

    良久,他放下信笺,茫然地坐了一会儿。

    回家去,我该回家去,他心想,于是站起来,径直往坤宁宫的方向走,脚步很急。

    坤宁宫里,张羡龄正在与尚宫议事。忙忙碌碌一个月,后宫大扫除终于接近尾声。

    为了提高宫人的积极性,确保搞卫生的效率,张羡龄将宫女内侍按照居住区域与人数划分,分为东一组、东二组、西一组、西二组每一组都有负责的区域。

    等到了检查之日,女官会按照卫生标准,一组一组的检查,并给予评价。特别好的,是甲等。合格的,是乙等。没达标的,则是丙等。

    甲等的有赏,年底赏银会多些。若是丙等,那对不起,年底赏银会少一些。

    “讲卫生这事,不是检查过就算了。”张羡龄交代许尚宫,“以后每一旬,都会有一次检查,依然是按咱们商量的规矩来。”

    “臣记下了。”

    “还有这次大扫除,一定会有特别突出、搞卫生非常仔细的宫人。让大家选出一个,作为卫生模范,给发一支金簪。最突出的小组也要选一个,给发一面锦旗,集体加餐。”张羡龄补充道。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通传,说万岁爷来了。

    张羡龄站起来,道“就这样吧,你回去和其他掌印女官再商量商量,完善一下,先回去吧。”

    她从帘下走出去,到殿门边去迎接万岁爷。

    还没来得及请安,朱祐樘已经轻轻抱住她,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

    张羡龄一愣,反手拥住他“怎么了”

    朱祐樘没抬头,声音有些闷闷的。

    “怀恩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