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 91 章

作品:《祐宦媚景

    成婚对于李v温,是筹码,是手段,是任何可以掺杂阴谋的东西。它绝不意味着她人生下一阶段的开始,仅仅是他们之间一小段不轻不重的插曲。

    壮丽冰冷的皇宫是如此的屹立坚固,沉默如磐石终年不改。她生于斯长于斯,人生早已被同化得没有那么多层次,无所谓分段,也无所谓节点。

    她既没有柴米油盐的琐碎,也没有多少风花雪月的闲时,甚至鲜有普通人大开大合的喜怒哀乐。

    她有的只是雾气弥漫,晦暗混杂的孤寂和庸常。

    仍在宫中挂着的锦缎红绸,只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入池塘,随着水声荡起一瞬涟漪,却又渐次的圈叠消散,慢慢归于平静。

    这一潭池水,至始至终,贯穿她一生。而她得到了他,也不过是池塘里的两朵莲花努力的长出了枝蔓,碰触着相互靠近了一些。

    终究也是长不了脚,跳不出这泥沼的。

    毕方抱着一摞奏章缓缓退出乾清宫,走了不远就看到李v温身着明黄,背着手抬头,没被金冠束全的几缕细发从额边垂落,露出那双在臣子面前永远温和的双眸。

    毕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白日的天空无星无云还晃眼,几乎没什么人能够长时间的看着。而她看起来已经仰视许久。

    毕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见层层红漆的宫墙,和略高于宫墙的金黄殿脊。

    李v温听见毕方跪拜请安的声音,转过身低头看他的头顶,目光又滑到被他小心放在身旁的整齐的奏折,淡淡的说道:“你和他道过别了”

    毕方叩首,恭敬答道:“是。”

    李v温蹙了蹙眉,忍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他怎么样”

    她其实想问阴云霁说了什么,可是她知道,他对别人说的话,做的表情,从来不能全信。她不应舍近求远,反而去听谎话。

    但她还是不可遏制的,想要反复探听那些她早已明白的萧索。若不想去直面问他,只能通过这个和他最亲近的下属的感觉去猜测。

    可是这个问题,倒是把毕方难住了。他觉得阴云霁根本就是没有感觉。

    面前有九重山河社稷,爱至此反倒不是毁天灭地,不是头破血流,而是漫漫昼夜的隐忍。

    隐忍愤怒本身不是愤怒,隐忍悲伤本身也不是悲伤。它只是铁打的锅盖,一但合缝扣下去,任釜中是如何的翻滚煎熬,便也只风平浪静。

    毕方面对阴云霁,就像面对现在的李v温。

    毕方静默了片刻,方才回道:“臣驽钝,陛下何不亲自去问”

    李v温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你若说不出,那朕也没什么可问的。”

    毕方想着阴云霁羸弱的身体,万经不起这么消磨,心里一着急,话还是冒险说了出来,“陛下,您若有心事,还是讲与中宫为善。再不济,中宫恐怕亦有话对陛下说。”

    李v温面上没有什么波澜,睫毛半掩的眸子漆黑一片。微风在她身前吹过,带起垂下的佩带浮起几寸,又缓缓落下。

    她垂首看它浮起落下,落下浮起,反复几次,方才慢慢的开口,“毕方,朕是天子。天有霹雳惊雷,有骤风呼啸,有云雾变幻,但你几时见过,它开口说话越是万钧之重,越是难言一字。”

    李v温顿了顿,接着说道:“朕在失声的那数月里就明白了,语言不是万能的。朕与他都在水里,情话说得再多,也不能凭空变出梯子,递给他送他出去。”

    更何况她想要的本就是能陪她一直在水里的人。

    这些话不必她说他也明白,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割裂自己,放松身体任由水寸寸淹没他的口鼻。所以她才会侧头旁观着,却无能为力,甚至不发一言。

    这是她命里注定的天道,多说一句都是违逆。

    李v温接着说道:“你是他一手带大,若是连你也不懂,那世上懂的,唯朕与他二人了。”

    毕方知道,李v温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心中恍惚,露了隐秘的慨叹。再说再听,于君于臣,便都是逾越了。

    他叩首再行礼,便捧起奏章缓缓退下了。

    等毕方在视野中消失不见,李v温还立在原地,抬眼看着乾清宫紧闭的宫门,汉白玉的阶上还缠着正红绸缎。

    正看着,忽然宫门从内打开了。阴云霁久等她不归,想要去寻她,不料刚拉开门扉便看见她站在数丈外,静静的看着他。

    明黄的衣角落落飒飒,似是与鬓边发丝相追逐,她温润的眼眸里压着万千风云,一眨间便绽成了桃花叠放灼灼。

    阴云霁愣了一瞬,便笑了开来,快步走到她面前,低头问道:“陛下怎么不进去”

    李v温轻抬眸了他片刻,笑道:“刚刚在想事情。外面转凉了,你也不要久站,朕同你一起进去。”

    没有人提毕方,仿佛只是离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从那以后,阴云霁在李v温上朝的时候,大都喜欢去承乾宫赏花。深秋时分那株“秋露白”开得极好,梨花如白练,殿前溶月。

    阴云霁派人洒扫了宫殿,另置了一套寝具在其中。从来帝后没有同住一殿之理,他其实应该搬出独住。

    可是李v温一直没有发话,他也不便去问,横竖他掌管后宫,心下既已选定承乾宫,便先命人收拾了出来。

    李v温这日下朝早,回了乾清宫不见他,方才在宫侍的禀告中来到承乾宫。

    进宫门就看到树下一方桐木案,案后的人面朝梨树,背对着她坐在锦垫上,身旁有一排宫人跪地举案,李v温远远便闻到了梨花酒的香气。

    他鲜少饮酒,此时却已经喝了很多。

    他不再穿鋈觯而是中宫的燕居常服,交领的搭护外套着深青通[纹园袍,背后衣上纹样没有被垂下的青丝完全遮挡,彩绣云霞凤凰图展翅如生,似是呼之欲出。

    李v温站在远处看了片刻,正见他握着酒盅抬头看着梨花,袖子略略褪下几寸,露出嶙峋锋利的腕骨。

    昨夜觉得他又瘦了点,看来不是错觉。

    跪坐在梨树下品酒的背影,清冷又温驯,衣着虽华美,却似羸弱不堪罗绮。

    李v温止了宫人跪拜,在他转头之前从背后拥住他,抚上他握着酒盅的手,顺着他的力道压在案上扣住。

    虽则是这么亲密的接触,却撞响了还未换下的冕冠上的十二旒。冰凉的五采玉石相击,晃动的丝绳如垂钓的线,带起声韵玎悦耳。

    李v温默了一瞬,才贴近阴云霁的耳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阴云霁侧头理了理她额前的冕旒,呼吸间都是梨花酒的清香,“陛下今日下朝倒早,未去相迎是我失礼。”说了这一句方才回答李v温的问题,“我也应该另住一处了,承乾宫我很喜欢,不知陛下可否依允”

    李v温皱了皱眉,不想将话咬死,便淡淡说道:“你若实在喜欢,留给你游赏也行,可你不必宿在此,否则朕每夜还要来寻你。左右朕后宫只你一人,你想做贤后还是妖后都没分别。不必想太多,不论前朝说什么,朕都会护着你。”

    她半垂了眸,隐下未尽的话语。只要你不出深宫不通外臣,你做什么,朕都依你。

    阴云霁闻言露了一个浅浅的笑,“那就听陛下的吩咐。”

    李v温余光扫到身边宫侍捧着的酒,小案上积了不少落下的梨花,便知是举了很久了,便问道:“你喝了多少了”

    阴云霁面色如常,皎然莹白,唯有唇色被酒液润泽,由淡转为嫣红,“三壶酒,共九盅,这是第十杯。”

    李v温心下微沉,她明白人在什么心情中,才会在独饮时也记得杯数。

    阴云霁本就素体羸弱,争奈他七窍玲珑,心思更重,若借酒相送,反如相催。

    李v温握住他的手,交叉着扣下去,指纹合住他的掌纹,一边细细描摹,一边端起那个已斟满的酒盅,笑道:“常言十全十美,这一杯朕替你饮。”说罢,搭在他肩头将酒喝下。

    饮尽将酒盅放下,她淡淡说道:“少饮怡情,多了就伤身了。若你再想喝,拿给朕,你看着就好。”

    阴云霁垂下眸,看着被她捏在手里的酒盅。哥窑瓷器的釉面以裂纹享誉天下,那交织的痕路像是一张网,团在她掌中,只待漫天的撒开。

    他又怎舍得她劳累一场,倒不如自投罗网,便笑道:“国体为重,陛下也同样不宜多饮。我日后不再如此就是,也免陛下陪我。”

    李v温本就是这个目的,闻言轻轻放低几寸,酒盅底磕在桐木案上,便就势撂开了手,反捏住他细瘦的腕骨。

    李v温长眉一挑,眸中光彩夺目,问道:“你就和朕说这个”

    阴云霁忍住腕上的酥麻,缩了缩身子,向后微靠在她身上,只是面上但笑不语,隐秘藏着温柔。

    李v温知道她不该问,可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火气,说道:“你树下饮酒,明明是心里有话,当真不对朕说”

    阴云霁浓长的睫毛轻颤半瞬,抬眼看着树上纷扰梨白,不问世事兀自开得热闹,同旧年和她打马过宫,殿前授剑时别无二致。

    他薄唇开合,最后却是一笑,弯了眉眼,声音绵和悠长,道:“陛下也不是真心想让我说。”

    只这一句,李v温心中的跃跃欲试,心中的无名之火,像是水将沸时撤了柴,那些细小翻腾的泡,尽皆平了熄了。

    李v温埋在他颈侧,勒紧了他在自己怀里,从两排细牙中硬挤出变了调的话,“别那么懂事,别让朕恨自己。”

    越爱他就会越恨自己。恨自己帝王一世,有些事却仍无能为力,只能一并隐忍,互相折磨。

    然而在梨花的暖香熨贴中,回答她的却是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不必诉诸口,从此咽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