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顾嘉番外:九龙杯
作品:《祐宦媚景》 我从小就知道我很抢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不想要的,没有我得不到的。
御史台顾家大名鼎鼎,上斥君主,下察百官,皇亲国戚莫不敬顾家为铜镜,清流举子莫不以顾家为标杆。
而我是顾家独子,自小吃穿用度连皇宫不受宠的皇子都比不上。当我还不懂身份权势的时候,我就能够敏感的察觉到身边人对我的讨好。
我自幼善于利用言语来从这些讨好中获利,家中的丫鬟看见我都会脸红,成日围在我身边,从幼时便是如此。即便是年纪最大的我的乳娘,都能被我三言两语哄得笑成一朵花。
等我渐渐大了,便在盛京各家闺秀热切的目光中明白,我漫不经心的言语,狡黠轻佻的笑容,是无往而不利的杀器。
我经常带着仆人,乘上凌波湖上最豪华的花船,一掷千金请最有名的歌妓相陪,吩咐人将船开到湖中央,挂上彩灯飘带,通宵达旦的宴饮。
有时坐在嘉宾贵客往来觥筹交错中,心里总是漫上一层无聊,每当这时,我亦不顾他人目光,放下酒杯从船窗中翻身跃到湖里。
随着我入水的声音,船上瞬间大乱,有女人的尖叫声,有仆人惊慌的哭泣声,有男人的指挥声,船板上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扑通扑通下水救我的声音。我一概不理,静静的在湖下凫水,等到闭气的极限就自己探出头去游回岸边。
我祖辈从金陵迁来盛京,水性好是骨子里的,我敢说盛京的贵公子没有一个游泳比得上我。
经历了几次这样的虚惊一场,渐渐大家也明白我是故意的,纷纷将这当成新的游戏效仿。渐渐盛京大街小巷形容歌妓唱得不好便会说:“难听得顾嘉都要跳湖了。”
我闲闲一瞥不以为意,顾家世代精通音律,就准“曲有误,周郎顾”,就不准“曲难听,顾郎跳”么
大抵是因为我这对一切嗤之以鼻的不屑样子,顾家人皆早慧出“神童”的名号,到我这里便变成了“狡童”。
“狡童”顾嘉。
我第一次听说时反而极喜,那顶神童的帽子,罩我祖父的头,罩过我父亲的头,未来还会罩到我儿子的头上。而我,偏要和他们不一样。
可这称呼都是传扬在外面的,我在家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逆子”,来自我古板守旧的父亲。
我父亲经常怒斥我离经叛道,总有一天会栽个大跟头。彼时我对天命还没有敬畏,不相信什么叫一语成谶。
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我顾嘉游走在繁华浮世间,从未有分毫留恋,怎么就会像茫然渔舟子,跌进一片武陵桃源,终其一生无法走出。
那年我十五岁,身量像抽条的竹子,挺拔修长风华正茂。和其他家族的子弟一起,入宫给皇子们当伴读。
别人都是待选,只有我可以挑选皇子。御书房前熙熙攘攘,各家熟识的伙伴互相谈话。而我只觉得喧闹,他们还以为入学堂是相亲相爱,殊不知从今日起就要分党立派,暗中为敌了。
我一边状似熟稔的和上来打招呼的玩伴寒暄,一边躲开殿前,拐进一片假山透一口气。一想到未来就要伴随着无数的明争暗斗,我就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
这朝堂我定要搅起一场腥风血雨浊浪滔天,我才不管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我要下一任帝王不是天选,而是我顾嘉选。
就在这时我听见假山里有细微的哭声,我寻过去便看见撞进一双迷离潋滟的桃花眼,只这一眼便消磨了我此生仅有的薄情。
那是个幼年皇子,比我矮上半头,衣服虽然华贵,但却不太合身,像是捡别人挑剩下的。脚下是几片碎瓷片,上面明黄描釉,仅看做工便知道是定窑贡品。
那皇子不像是个柔软性子的,这哭亦不大声,像是隐忍了许久终于崩溃,因着违背了本心,所以想用力憋回去,英俊的脸上表情就有几分狰狞。
这皇子就是秦王李见铭,他继承了他貌美却身份低微的母亲的容貌,有一双其他皇室成员没有的桃花眼。我见到那双眼睛就知道,皇帝为什么会临幸那宫女,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彼时他也不过十二岁,因为母亲是宫女抬上来的,皇帝新鲜了两天便撩开了手,母家又无权无势,长年被哥哥姐姐欺负。那天他被人推到在地,摔碎了怀里御赐的九龙杯,终于隐忍不住失声痛哭。
因着老皇帝后宫佳丽众多,皇子皇女活过十岁的足有九人,其中五子四女,正好暗合九五至尊之数。曲阳定窑迎合上意特制了九龙杯,团龙九条绘于杯底。若是杯中无水则不会显现,若是杯中倒水,则会有明黄的彩龙浮在水面,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摔碎御赐之物是重罪,而此事想要化解并不难。我淡淡一笑,费了一些功夫使他信任我,告诉他只要按我说的做便可。
果然,过后御书房皇子选伴读,俱赐下九龙杯做信物,老皇帝看李见铭拿不出来便有不悦。
李见铭俯首说道:“龙翔九天,泽被万物,岂是杯水可困。儿臣杯中之龙已腾跃而出,回归其所。”
这话逗得老皇帝龙心大悦,第一次将李见铭看在了眼里。而同样使人出乎预料的是我选择了做秦王的伴读。
他年幼我三岁,视我如长兄。我和秦王齐王成为了学院里的好友。齐王虽是秦王的亲弟弟,却没有随母亲,而是随了父亲。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姑娘,陇西钱家的嫡女钱婉。
钱家原本不看好秦王,在得知我选了李见铭后火速将钱婉送过来一同伴读。与其说他们是相信秦王,不如说他们是相信我这个谋士。
钱家那小姑娘傲气得很,谁也看不上眼,碍于家族的命令才和我们亲近。我和秦王都不喜欢他,齐王却默默的暗自关注她。
有一天我落了香囊在学堂,返回去取时正撞见钱婉拿在手中打了开来,里面是我新写的诗。
钱婉看到我过来,说道:“我不知道是谁的,所以打开看看,发现了这首诗,这是你的吗”她的目光里有热切的光芒,我这时才发现她的丹凤眼笑起来采采风华。
我想到她未来是要和秦王联姻的,便淡淡一笑,说道:“是齐王的,他落在这里托我回来取。”
钱婉依依不舍的将香囊递给我,说了一句:“写得真好,不知道能不能送给我。”
我笑得人畜无害,低声鼓励她,“你可以去问齐王。”
我出了学堂第一件事便是将这首诗转送给了李见钦,又倾尽所学教了他一些联对的方法。他比李见铭还要小上一岁,对我更是言听计从感激涕零。
就这样一来二去,钱婉和齐王两心相许。我和秦王都看在眼里,并不理会。
之后六年,我陆陆续续用谋逆案处死了太子,私通案扳倒了赵王,贪腐案圈禁了韩王和楚王,军饷案流放了魏王和吴王。燕王是秦王的长姐,竟被我派去的戏子迷得神魂颠倒,做出私奔的丑事,身败名裂郁郁而终。
就这样,这一年老皇帝驾崩后,秦王没有任何阻碍的顺利登基,是为平治元年。
这一年他十八,还有两年可以秋选。我对此并不焦急,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用这两年让他爱上我。
如果不出意外。
什么是意外就是穷尽人算一生不可得的,转瞬间老天就给了旁人。我一生谋划终于到那时才知道不可与天争。
秦王在和我微服出宫时,遇见了沈丹。一个善良温婉的女子,笑起来干净纯粹,涤荡我双手上数不尽的污秽。她家里是盛京的小门小户,明明连秋选的边都摸不到,却一下获得了帝王的真心。
我在旁边捏紧白玉的扇骨,眼睁睁的看着李见铭薄如春雾的桃花眼渐渐凝聚在沈丹的身上,心里想着世事玄妙,不外于此。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我顾家累世清流,并无能够阻止此事的权力。如果帝王做错,我可以阻止,可是这件事他没有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
清流不能做的,便是浊流能做的。权臣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没什么做不到,甚至是阻止皇帝的姻缘。
从那日起,本就离经叛道的我彻底走上了背叛先祖的道路,我开始暗中拢权,而无人发觉。
两年过得很快,秋选时出乎很多人预料的,沈丹被选为淑妃。而钱婉和齐王也没抵得过陇西钱家的力量,钱婉被选为皇后。
不过皇帝最开始没有碰钱婉,甚至默许齐王入宫和她幽会。而皇帝只专情于沈丹一人。
我第一次见李见铭就知道他和我一样,看起来温柔缱绻,实际没有多少情谊。我的都给了他,而他的都给了沈丹。
秋选同年我娶了兵部侍郎徐家的庶女,一个建立起我和兵权联系的纽带,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没有娘家可以撑腰。我甚至没记住她的名字,我只管她叫徐氏。
李见铭知道我大婚,桃花眼眯起来,毫无所觉的打趣我,“年长我三岁竟和我同年婚娶,你是不是不行啊。”
他就是这样对我毫无防备,许是结伴从微末走过,从刀光剑影走过,他对我最是依赖,甚至不对我称朕。
他并不知道,我可能真的不是他就不行,我和徐氏终其一生也只有大婚当夜那一次。幸而老天还是怜惜我一些的,那一次便让我有后,不必再多受折磨。
两年时间我足以有能力插手后宫,那日我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犯罪而不会留下证据。
我当机立断,给沈丹下了慢性毒|药,并嫁祸给钱婉。
毒|药的分量会让沈丹在三个月后便死于重病,可是我没想到的是,那时沈丹竟然已经是个双身子了。
她腹中那尚未成型的胎儿替她分担了一部分药性,而使她无知无觉的活过了九个月,直到生产时才毒发身亡。
那时在产房的还有夏安,一个心思精明的青年医师,看到当时情景便推测出了前因后果。
李见铭抱着新生的女婴,知道是她替沈丹延续了六个月的生命,当即封她为皇太女。可是这事还没完,夏安把上皇太女的脉就发现毒已入肺腑,虽不致命却能让她不孕。
夏安配了份解药,叮嘱皇帝要让她每日都喝。皇太女还没喝到奶,第一口便喝了药。而这药苦涩的味道将会伴随她一生。
李见铭悲痛之下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钱婉,只是我做的实在干净,没留下任何把柄。李见铭无法公开的定她的罪,只能暗地下手。
随着沈丹的死,李见铭已经失去了理智,为了惩罚钱婉,他将齐王圈禁在了海方寺。他永失所爱,便要她也失去所爱。
他开始临幸钱婉,一对怨偶互相折磨,彼此都恨不得对方赶快去死。一年后,楚王和庆王降生,李见铭在产房忆起沈丹终于拂袖而去,彻夜醉倒在乾清宫。
李见铭从此开始封闭自己的内心,罢了之后的所有采选,冷情一生。
我的目的只达到了一半,我成功的让他后宫清冷,子嗣凋零。可是他还没有注意到我,我的权力还不够。
平治六年,朝中以七战七捷军功累封的颖国公造反,我亲自审查此案,抄家灭族,其长子车裂,幼子年方五岁送入宫中。
我也并非没有私心,我从此案中获得了颖国公的全部兵马。而那个被送入宫中的颖国公幼子被赐姓阴,久而久之当年的战神姓名已无人提及了。
后来我在宫中直殿监见过那孩子一面,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面色是不见光的虚弱苍白。
我心里没有多少怜悯,皱眉看着他,吩咐内务府总管说道:“皇帝赐他姓阴,就是要警醒百官,你把他分到扫宫殿的地方去,谁能知道分到都知监,让他给皇帝开路,这样才能让人看到背叛皇帝是什么下场。还有一点,怎么玩都行,别把人玩死了。”
内务府总管连声应允,我便不在理会地上那蜷缩的身体,径直离开了。而后我在宫中行走,看见李见铭摆驾时,果然有一个幼小身躯在前清道,时不时还会有大太监甩他一鞭子,像赶牲口一样赶他,想必是内务府想出来的新花样。
我不会管他被满宫嘲讽,身上多少新伤叠着旧伤,只要能让李见铭舒心就够了。
平治七年,我终于整合了手中全部的力量,准备逼宫将皇帝囚于我身下。
我到御书房面见皇帝,他仍旧一无所觉,视我如长兄般依赖。我捏着袖口里的信号筒,心里反复犹豫。
李见铭和我闲聊,拿给我一块白玉,说道:“先前莎车国进贡了一块汉白玉,玉质细腻世所罕见。你看看。”
我接到手里,忽然发觉这和徐氏从莎车商人手里买给江离的玉佩是同块玉料上采下来的。
李见铭笑着说道:“太女也到要选伴读的年纪了,这玉细长可以刻成玉笛,就算是伴读的赐礼吧,只是不要像我一样,最后打碎了去。”
我淡淡一笑,隐匿所有心思,“太女还是不要选伴读了,她本就身体柔弱,若是心理再有依赖,日后重担压肩,恐怕难堪其负。”我只是单纯的不想李v温获得助力,这样对我不利。
没想到李见铭闻言点点头,声音有些凝涩,说道:“不错,顾嘉,这世上我最信赖的人就是你和淑妃。她走了,我就剩下你了。”
我从未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袖里的信号筒瞬间有些烫手,我几乎要握不住。
我心思慌乱,站起身来,借故劳累到怡华阁透透气。李见铭不疑有他,放我离开。
我走到第一次遇见李见铭的地方,听见了细微的哭声,这一切似曾相识。
我像是误入武陵源,麻木的摆动我的双腿,绕过假山,正对上一双微红的桃花眼,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移情换境,让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粉雕玉砌的脸上能看出沈丹的轮廓,唯独那双眸子,和她的父亲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里面还不染世俗,如水清澈。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天,竟还能看见百转千回的夜里,萦绕在梦境中的回忆。
我故意逗她,可是像他父皇一样打碎了杯子在哭。不料她的心思比他父皇当年深得多,她是抱着和我一样的目的来的。
我们何其相似,我们都想困住一个人。
她沾染了我的性子,我万分爱她,我觉得她就像是我和李见铭的结合体。虽然我杀了她的母亲,虽然她因我而终生服药。
我低下头去教她,使她更像我一些,我对顾江离都没有这么多的喜爱和耐心。
她那双纯净的眸子堪破了我的心思,我忽然发现我不能承受她的注视。那和李见铭一样的眼眸的注视,会映照出我是如何的卑劣恶心。
我伸手遮住她的眼睛,袖口里就是信号筒,只要我发射出去,她就会因为我再失去她的父皇。
我没想到她竟会抱住我,给予我她的理解和承诺。那一刻我就知道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她和沈丹一样善良。
她能够包容和理解所有的爱。
我拼尽全力才没有在她的拥抱里哭泣出声,没有跪下来向她忏悔,但是我知道我被救赎了。
我能够成为李见铭的好友,能够看见他的孩子和他幼年时相似,我才发现我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我回到御书房,再没有触碰袖里的信号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和李见铭谈笑风生。
我在悬崖边,被拽了回来。
我回到府中,将我画的那双眉目含情的桃花眼,连同卷轴一起烧了,那是我希冀的情景。我试图通过囚禁来使他对我展露出画上的情貌,而现在我知道那永远不可能了。
我在烧画的时候被徐氏看见了,幸而画上只有一双眼睛,她以为是我恋慕的女子。
只要不让她见到李见铭就不会发现这个秘密,从此后我不让她入宫参加任何宴会,皇帝驾临顾府时也明令她不准出后院。
她一向顺从听话,也许她是真的爱我,可是我并不在意。如果所有的爱都能回应的话,她也不会遇见我了。
我不愿对她解释,却忽然想起我的儿子顾江离,他拥有和我一样的容貌,我希望能够借由他,诞生一个真正相似于我和李见铭的孩子。
从那天起我称职地扮作亲密的友人陪伴在李见铭身边,如同漫山野草,无人知晓我的心事。直到多年以后,在经年累月的思虑之中病倒。
李见铭坐在我的病床前,握着我的手,那双桃花眼里仍旧是满满的信赖和疼痛。我回想起那一天,万分庆幸我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这一生乖戾,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唯独没有背叛他。能够在他温柔的目光里死去,虽然无关情爱,我仍旧很开心。
我希望转世后还能够遇见他,我所有辗转反侧求而不得到那时一定要说出来。
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怡华阁我打消了谋君的念头,而十几年后在那里,却有另一个人带着一身阴厉,兴起了同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