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廿三

作品:《活在台词里的白月光[穿书]

    试镜前的这个吻, 很浅,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成了两人间的秘密。

    顾千执似是吃醋地问他, 前几个人是怎么和他用五分钟磨合的,大有答案不满意就继续亲下去的架势。

    林未觉抵住他的下巴,“谁都像你?”

    有了这么个插曲,俩人走回去的时候,还未开拍, 彼此之间就萦绕了一股子暧昧的气息。

    同样是对视, 是微笑, 是肢体碰触肢体,但是有哪里不一样了,和先前不同, 也和前几次试镜时不同。

    服装师重新为演员换好服装,开拍之前, 林未觉似乎忽然有了点紧张。

    郑副导拍拍他的肩,“今天最后一场了哈, 等会儿别走太快, 一起吃个饭。”

    林未觉明白他的意思, 约莫是希望他能和郁年同桌,就点了点头。

    “别太紧张了,今天你表现还是可以的, 我哥看着挺满意。”

    林未觉又朝着他哥,也就是郑导看了一眼。

    “紧张就紧张, ”郑导不认同地反驳,“熟成哥俩好了还怎么yp。”

    有了这句话,林未觉又笑了出来,总算确认郑导和自己的理解一致。

    戏中的蓝斯礼,虽然是个纨绔,爱玩,又风流成性,但其实还没有到浪荡、的程度。他有着没人会拒绝自己的自信,习惯了被人捧着,但这个莫海,是第一个让他主动到这种程度的人。

    正因为死要面子,因为纨绔特有的不服输,他宁可被当成饥不择食的gay,也不想被莫海看出自己的紧张,哪怕看出了,也会打死不承认这是第一次这么主动。

    故意在这种地方见面也好,那些弯弯绕绕的也好,都和他脸上的微笑一样,有势在必得,也将最深的忐忑、生疏藏得严严实实。

    好像这样他才是赢了,才能在这种情况,哪怕是被压的一方,哪怕对方看起来比自己体能好多了,也要让莫海觉得被自己这个有钱少爷占了便宜。

    可那股子努力隐藏的紧张感,却是最难演出来的。

    这一幕戏里,莫海的难度是藏在暴戾、隐忍和色气中的情,而蓝斯礼的难点,就是这故作娴熟轻松的诱惑感。

    他的言行、气质,原本就足够诱人了,但添上最后那层伪装、紧张,才是画龙点睛,让他成为真正的蓝斯礼,让他不光凭借着皮肉,也凭借那双眼睛,那颗遮遮掩掩的内心,勾引到镜头前的每一个人。

    林未觉这一次才真的觉得自己是在作弊了。

    他应当靠演技来搞定一切的,可现在,他用的却是那一股像蓝斯礼一般,一直被他埋在心底的紧张感,靠百分之一的本色出演,来达到百分之百的演技都难以超越的真实感。

    来自于让自己感到陌生的,必须被压制、否则会失控的紧张,而这样的紧张与面对陌生人的不同,是因为眼前的人是顾千执。

    人有时候很难分辨心动和危险来临的紧张感,有吊桥效应,也许也有逆向的吊桥效应。

    他不确定自己对于顾千执的这种情绪,到底属于哪一种,或者说到底是否属于自己,还是来自于这个仍被原主影响的身体。

    一直以来,在日常的相处里,他已经尽量压制这样的心跳,如今借着一幕戏,他终于能放松一会儿了。

    他看着顾千执,瞧进那双幽暗的眼底,还未说出台词,就短促地吸了口气。

    “你不喜欢这种奢侈的东西,你对这些不屑一顾,大可以将他们都扯坏了、撕了、烧了去,”蓝斯礼主动靠近过去,说话时带着玩笑似的笑,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对方。

    仿佛他拿来当赌注,要送到对方手里随便扯坏、撕掉的,不是什么贵重的衣服,名牌,而是横在两人之间的那层伪装。

    谁先动手,谁先撤去伪装,谁先露出本来的面目,都成了较量。

    于是他抓起莫海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口,那个领口系得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手指一贴,领带是引诱,脖颈是引诱,滑动的喉结和上扬的嘴唇都是引诱,莫海瞧着他,只觉得他从头到脚就没一个正经地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肥肉,主动凑到嘴边。

    “你要是敢,我就当你真不是个俗人,信了你不爱财的鬼话,你要是不敢……就拿着我的钱滚、蛋。”

    就连威胁、嘲弄,都好像带了特殊的意味在里面。蓝斯礼说到后面,已经弄不清对方要怎么做,自己才会满意。

    他在为难他人的时候,也从来不需要考虑这个,抛出问题时,没有正确答案也无所谓。

    他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呢?

    是羞辱更多,还是引诱?

    莫海觉得这是在自寻死路,他的隐忍快要到达极限,他的鼻子开始嗅到蓝斯礼身上的气味,他满脑子都是将这个人狠狠压制、彻底占有,甚至毁掉的冲动。

    领带被扯掉的动作,是不急不缓的,莫海手指拉动,顺势将人带进了怀里。

    低头望去时,他的瞳孔因到达临界点的忍耐力而收缩着,里面满满映出一个人的轮廓。

    爆发前夕的最后一秒,是他将温柔挥发到极致的一刻,眼底翻涌着渴望,他的手滑过蓝斯礼的腕骨,紧绷的肌肉几乎让他指尖颤抖。

    然后毫无预兆地,猛地将人攥紧,领带缠上手腕。他像是要逃离这个人带来的诱惑,又不肯放任他远离自己哪怕一步,将蓝斯礼的身体翻转过去,又从背后将他压在玻璃上。

    恐吓他,惩罚他,又要和他紧密相贴,贪婪地享受他。

    他说:“蓝斯礼……有钱人都像你一样不要命吗。”

    你不要命吗?

    你不怕吗?

    你不知道当年对一个男性露出这样的神情,发出这也的邀请时,会遭到如何的对待吗?

    他利用着身高的优势,力量的优势,强迫这个前一刻还得意洋洋的少爷,在自己面前摆出最羞耻的姿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城

    呼吸变得很烫,在玻璃上留下一片白雾,模糊了蓝斯礼倒影其中的面容,也模糊了他身后莫海的神情。

    仅在此时,蓝斯礼的伪装终于出现了裂痕,他的呼吸和指尖细微地颤抖着,看起来既像是恐惧,又像是兴奋。

    然后他笑了,侧过脸,眼梢染上薄薄的淡红,看起来有点上挑。

    他是没有忍住颤栗,他的伪装出现了裂痕,他的游刃有余被打破,可是……值了。

    身后的人,远比自己输得多得多,彻底失控,暴露一切从动和情绪,终究没能贯彻对他这种纨绔子弟的不屑一顾。

    镜头下方,莫海已经有了反应,越是情动,眼神越是晦暗不清,蓝斯礼只当这是一次愉快的享乐,他却已经做完了一生的打算。

    好的,坏的,绝望的,一切可能性和对策,滑过脑海,化作他眼底最病态的偏执。

    偏在这时,蓝斯礼半是挣扎地,动了动腰。轻轻一蹭,就将那抵在肉上的,蹭到了正中的凹陷缝隙,形状贴合。

    总算不硌得慌了。

    直到此时,郑导才终于喊了停。

    现场是一片寂静,一时间丁点杂音都听不到了,几个工作人员已经变得面红耳赤,要么死死盯着俩人看,要么一眼都不敢多看。

    只有郑导,面色严肃地叫摄影师保留刚才的几段近景,已经开始担心正式开拍的效果无法超越了。

    林未觉脸色也有点红,只是被妆挡着,没那么明显,从一旁拿出一瓶水,递给顾千执就往外走。

    他知道,成了,这样拍过之后全员寂静的效果,是前三场都没能到达的,装出来的动情,和真的总是会有区别。

    顾千执被郑导留下说话,他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去洗手间洗把脸,好好冷静一下——他记得出门前化妆师说过,今天可以沾水,不用手搓洗就行。

    他刚才真的快吓死了,要是郑导再不喊卡,接下去就真是亲密戏了……才试镜而已,要他怎么演?

    脸部总算降温了,林未觉脸上挂着水珠,从洗手池前抬起头来,一睁眼,猛地发现镜子里多了个人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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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

    那人出现地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吓了他一跳,林未觉转眼一看,才发现不是别的什么人,正是郁年。

    两个人四目相对,郁年只是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他,然后轻声叹了口气,

    “太像了。”

    林未觉知道他在说什么,装作无事地微笑,打了个招呼,“您好,郁老师。”

    客气地如同所有其它圈内圈外的晚辈一般,连名字都尊敬着不叫全。

    “郑术跟我说,今天的片场里,或许有着能让我改变主意,重新答应给这个剧编曲的人。”郁年的声音很低沉,开口之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更成熟了些,“那个人,就是你吧。”

    “能得到郑导的赏识,我很荣幸。”林未觉依旧保持着客气,反正晚上还要一起吃饭,在洗手间能两三句就说动郁年,让他不再罢笔什么的,他是没妄想,

    “这个剧的确非常棒,题材看似主流,其实并非迎合低俗,而是黑深残的走向,如果郁老师您能亲自给配乐,那一定会为这部戏画上点睛之笔。”

    “是吗,那还要多合作了。”郁年语调依旧不带多少起伏,眼神也只是停留在他脸上,良好的教养却让他伸出了手,并未点破这次谈话的重点,“多谢夸奖,不过我已经罢笔了。”

    林未觉感觉脸上的水也不再滴了,便走上前去,也伸出右手,和郁年交握示好,同时微笑着补充道,“既然郁老师罢笔了,那也不好为难。说实话,山老师也是我的偶像,他为电影作曲的次数珍贵得很,作品非常令人期待呢。”

    郁年明显停顿了一瞬,微微蹙着眉看向这个名为付苏的年轻人。

    他没有松手,而是握住了林未觉的手掌,露出探究的眼神来。

    是激将法太低级,或是太明显刻意了吗?

    林未觉被他这么一看,心底忽然有些担忧。原著中的郁年,在得知林未觉死讯后颓废了很多天,那七日完成的安魂曲,像是将他最后的力量都燃尽了,从此之后,就对外界一切事不闻不问。

    所以他方才故意提到山闻,也是在猜,这时候的郁年还不知道山闻在这个剧组趁虚而入的事。两位郑导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用这种消息挽留、刺激郁年这尊大佛。

    可郁年的注意力,似乎完全就没在他说得话语上面,而是捏着他的手指,突然仔细地查看起来。

    “你练过钢琴?”

    钢琴吗,的确有,但原主应该已经很久没弹了,就有个八级证书。

    林未觉点头,“练过一点,郁老师真是观察入微。”

    借着话头,他的手又被郁年攥在手里,摊开来查看,手指也被一根根确认,被郁年描摹骨骼形状一般地捏了过去。

    林未觉就这么和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一时抽手也不是,任他发神经乱捏也不是,尴尬地提醒了一声,“郁老师?”

    郁年这才回过神似的,从他的手指收回视线,“你……”

    “原来是郁年老师,这么巧。”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让郁年终于松开手,及时拯救了非常想抽身为先的林未觉。

    “你?”相比主动的打招呼,郁年看清来人后,反应就不是那么友好了,眉头都皱起来。

    来人一双桃花眼,未语先笑的面相,脸色已不如先前见面时苍白灰败,朝两人走来时,举手抬足都带着张扬的气质。

    是纪杭。

    “郁年老师不是已经罢笔不做了吗?怎么还有闲心来剧组试镜的地方游玩。”礼貌过后,纪杭第二句就成了质问般的话,笑容也掩不住其中的猜疑,“难不成是迎来了喜事,又找到第二个缪斯了?那我可要先恭喜您。”

    “比不上影帝幸运,事业蒸蒸日上。”郁年面无表情地‘恭维’回去,转身就走,再不多搭理一句。

    “那我也先……”林未觉看走廊也没什么人,也打算开溜,纪杭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下意识就想先走为上。

    “上次多谢你。”纪杭连忙开口,在他已经走出两步时说道,“付苏。”

    “不客气。”

    林未觉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眼角瞥见转角处顾千执的身影,便收回了话头,快步赶了过去,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来到顾千执身旁的时候,林未觉第一声就是问,“怎么样?郑导怎么说?”

    顾千执摇了摇头,然后看向他身后,站在走廊尽头的纪杭,“纪杭来了,说也想参加这次的试镜,角色莫海。”

    “他是来干这个的?!”林未觉顿感惊悚,浑身的汗毛都要炸了,“不是说今天的试镜就这些人吗?你的表现明明已经是最好的了——”

    头顶忽然被手掌盖住,温和的力道轻缓地抚摸着,让林未觉的呼吸重新慢了下来。

    顾千执朝他微笑,“别怕。”

    “为什么要让一切都看上去尽在掌控呢。”林未觉把他的手从头顶捉下来,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动不动就给自己顺毛的小动作了,“我没有怕,只是和他演对手戏那么多的话,我担心身份一定会瞒不住,而且我原本就不是……”

    不是单纯喜欢这个角色,才要来试镜的。

    是想要和你完成这部戏试试看,以此达成某种目的,才来试镜的。

    林未觉没说完整,这种频繁的安抚言行,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换在往常,他的第一反应绝不是这样站着等,而是直接走向纪杭,告诉他‘我不想和你演《永生》的对手戏’,简单粗暴。

    可系统摆在这里,任务摆在那里,他现在忽然和纪杭闹得关系微妙起来,并没有什么好处。纪杭已经回归娱乐圈,接下来的任务重心不在他身上了,要确保这个人不在后面的剧情里捣乱才是难点。

    这些只是自己的理由而已……顾千执是怎么看的呢?为什么默许了这样的状况?

    “这是最后一次试镜,郑导的意思,是不用再演一遍之前的剧情了。”顾千执解释道,“所以这一次试镜,你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可以。”

    “换剧情了?”因为纪杭来了,因为是影帝,所以直接换了片段?林未觉微微蹙眉,“谁要求换的?郑导还是纪杭?”

    “别多想,是郑导。”顾千执小声和他解释,“他担心你和‘林未觉’长得太像,突然用那样的戏试镜,纪杭会发挥失常,但又不想让影帝在他这里丢面子,主动提出用镜面的方式抢角色。”

    “镜面……”

    意识到林未觉对这个世界的常识欠缺,系统连忙跑出来,在他脑内解说起来。

    “名为镜面的方法,是只发生在两个演员争夺一个角色的时候,才会用到的试镜方式。

    “在这个书中的世界里,导演为了确定两个人谁更适合某个角色,会直接让两人先代入角色的人设,然后面对面,一对一地互相飚戏。”

    林未觉在脑海里反问:“那岂不是一个人看到另一个自己的场景?对于没有任何超自然背景的剧、角色,也适用?”

    系统:“当然也可以提前商量,用其它的场景,比如两人都认定有人在冒充自己。

    “一切都是即兴发挥,极大限度地考验演员对人设的理解,随机应变的能力,以及定力。

    “在这种时候,谁先慌了神,脱离角色人设,谁先无法做出下一轮的回应了,就等于是输了。”

    “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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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统表示赞同,“是啊,试镜方式脱离剧本,却又忠于剧本。正因为难度大,往往只发生在旗鼓相当的两个演员中间,是导演光凭演技、外形、角色代入感等等已经无法分出高下时,才会偶尔用到的方法。”

    所以……他等会就能看到,两个莫海互相飚戏,比谁更变态的场景了?

    还……挺让人好奇的……

    就像是真假孙悟空似的,哪一个都看起来就是本人,但站在一起,打上八百会和,总会有一个看起来更像是假的。

    林未觉被自己的联想惊到,摇摇头,跟顾千执道,“好吧,确定时间了吗,要不要我还是和你一起准备一下……”

    顾千执:“不用的,我准备的时间越长,他准备的时间也会更多。”

    半小时后,林未觉回到了试镜现场,和郑导一起在镜头后面围观两个莫海的试镜。

    于是就变成了,顾千执和纪杭对面飚戏,林未觉和郑导一左一右坐在郁年身侧的诡异场景。

    更诡异的是,郑辅导还在旁边开着特别冷特别尴尬的玩笑,

    “哈哈哈这简直就是上个世纪的西部牛仔经典桥段嘛,俩男的决一死战,活下来的可以赢得美人归,一尝香泽!”

    太冷了,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表情,只有副导哈哈大笑。

    林未觉恨不得把脸挡上。

    “剧本里有床戏?”

    冷不丁的,郁年还突然问了一句,他目视着前方,也不知是在问谁。

    林未觉没说话,郑导看了看俩人,应了声,“观影最低年龄在24岁。”

    于是郁年转过头来,将视线落在了林未觉身上,片场里正在找感觉,等着开始试镜的俩人,也朝他看了过来。

    郑导在他后边压住他肩膀,阻止林未觉逃跑,“挺住!”

    你个逗比。

    “开始吧。”

    场景已经布置完毕原先的那个大床,床头柜已经被挪走,房间临时被布置成了客厅的模样。

    前面是燃着火光的壁炉,夕阳从窗外斜落进来,屋内昏黄没有开灯,柔软的沙发上,面对面坐着两个人,摆在他们中间的,是一副国际象棋。

    他们着装相同,妆容相同,发型也是同样的一丝不苟,就连坐姿,都是相似的,身体四肢的线条绷直,看上去既优雅克制,又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相貌、气质,以及那些细微末梢的区别才被放大了。

    林未觉下意识抓紧了椅子扶手,将目光投向两人。

    这次镜面戏的最终主题,因《永生》带有一定的软科幻色彩,最终定为了‘遇到平行世界的自己’。而他们面前的棋盘,是他们用以确认谁是外来者的工具。

    纪杭坐在左侧,缓慢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全身气质陡然改变,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原有的阳光开朗气质一扫而光。

    入戏的速度,深度,都堪称完美,直到此时,林未觉才察觉,刚才他所表现出的坐姿、气质,都只是热身而已。

    即便是没有多少准备、研究剧本的时间,纪杭的演技和多年稳坐影帝一位的经验,也足以让他拥有最鲜明的优势。

    这一刻,他不是纪杭,只是莫海。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与自己极度相似的人,就像是自己的倒影从镜中走出,来到他的面前。

    这样的事对莫海来言,并不具备什么积极美好的含义。

    见到另一个自己时,人们会作何反应呢。

    高兴,不悦,警惕,或者自相残杀,或者合作?

    莫海与另一个自己对视,却保持了最初的镇定与平静。

    他忽然低头,看向眼前的棋盘,却没有急着挪动某个棋子,而是细致地打量、观察、分析着他从上面看到的一切。

    “让我瞧瞧,你都有些什么?”

    他说着,就好像他们今天的相遇,真的只是为了下一次棋,是老朋友的重聚。

    “傲慢,虚伪,自私,嫉妒,仇恨……”他为每一个棋子命名,随着一个个可怕的词汇吐出,咬字逐渐变得发狠,仿佛念着仇人的姓名,他的眸子看似谦恭地下垂着,没有注意对面的人,里面藏着的阴冷、偏执,却逐渐在深处无声炸开,像是被锁在铁盒内的深渊。

    最后他做出结论,忽然深吸一口气,收回紧绷而前倾的身体,叹息般地恭维道,“真是一幅好棋。”

    棋子被向前推动一步,左侧的莫海重新看向对面的人,等待他的回应。

    他痛恨另一个自己,不惜以最恶劣、阴暗的词汇加以形容剖析。

    不是为了保护,不是因为自私,不是痛恨那个与自己争夺现有一切的自己,他仇恨的眼神不是看着‘竞争者’,而是看着‘自己’。

    他痛恨自己,所以也痛恨对面的人。

    一边恨着,否定着,诅咒着这样的自己,一边又无法抗拒、无法远离自己,他活成这个样子,全然是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幅好棋,这是最好的自己。

    他是阴暗的,是偏执而疯狂的,否定一切包括自己,却也无从选择。克制与放肆,理性与疯狂,看似矛盾的种种特质,被纪杭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戏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连杀意都是优雅的。

    若是单独看到这一段即兴戏,最苛刻尖锐的人也无法从纪杭的表现中挑出毛病,无法说出一点不够好的细节。早在一开始,他就成为了莫海。

    棋盘的右侧,顾千执一言不发,似乎并不准备立刻回应什么话语。

    他的神色很淡,像是还披着在人类社会中惯用的绅士外衣,将一切冰冷、狠戾、疯狂的本质都藏着,没有因为对面坐着的人是另一个自己,就轻易摘下他们。他坐在沙发上,却丝毫没有放松,与坐在质地坚硬的木椅、餐桌前一样克制、紧绷。

    单单看着他坐在那里,定然会被他迷惑欺骗,以为这只是一个家教极好、出身于某个旧世纪贵族家庭的绅士,若有幸能让他为自己开一次玻璃门,那定然比油画更美。

    当然,这只是在能够忽略他那双眼眸,不去与他对视的前提下。

    对面的人刚刚收回手,话音才落地时,莫海便抬起了手。

    不经思考,也没有任何酝酿、停顿,直接捏住了棋盘上的一个棋子。

    那是白方的棋子,属于另一个莫海,是坐在他对面的人刚刚挪动过的那一个。

    见到这个举动,对面的莫海顿时凝视过来,那眸子就像是在考虑如何切断‘自己’的手腕——他讨厌别人动自己的东西,任何东西,哪怕那个人是‘自己’。

    顾千执却没有拿走、或是挪动那个棋子到棋盘上的其它格子,而是将手悬停在了那里,很轻、幅度很微小、缓慢地,挪动了一毫米的位置。

    然后眼底流露出一股同样细微的满足,收回了手,从口袋抽出手帕,细致地擦拭起自己捏过棋子的指尖。

    一毫米的移动,仅仅一毫米,让那颗棋子的位置恰好落在了格子的正中央。

    完美的居中,完美的对称,就像它不是被人的手摆出的,而是电脑上的画面,经过了机器最精准不出差错的调整的。

    就好像,和对面的‘自己’相比,和这个棋局的输赢相比,和自己的生死相比……一切的一切,都不如将这个棋子摆到令人满意的位置重要。

    哪怕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也依然从容,也要掌控所有的一切,包括最无意义的细节。

    对面的人似乎没料到这一步,在短暂的半秒内,有了极难察觉到的错愕。

    这是原剧本内从未提到的,说是完美主义也好,对于无意义细节的强迫行为也好,由顾千执来做这一举动,冷不丁就让人背后一悚,透露出隐隐的病态感。

    脱离剧本,完全的即兴表演,却无比自然,又让人莫名觉得,如果是莫海的话,这样做是最合理,最像他的。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的不是喜悦,又不是满足,而是某种快要无法压制的、不正常的期盼与渴望。

    抬眼看向对面时,他还未开口,便像是发出了某种邀请的讯号。

    来吧,快一些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还能做到什么程度,看看另一个自己,要如何将我从这个世界清除出去。

    “劣质的、荒谬的……”他像是吟诗般,又像是引诱,看着对面的莫海,慢慢说道,“令人作呕的棋子……就连嫉恨都是破旧的嫉恨。模仿能带来的东西,当然劣质可笑。”

    言语之间,就像是在暗示,讽刺,指出对面的人只是劣质的冒牌货,不够优秀,甚至连那些负面的缺点都是劣质的。因为模仿得来的东西,永远比不过真实的原版。

    说话间,他拿起自己的棋子越过半个棋盘,直接踢开了对面的王。

    手中的棋子很小,但他不介意。

    这一次,又是落在最对称、最中间的位置,规规矩矩,一丝角度的偏差都找不出。

    这是违反棋盘规则的,他甚至没有用自己最厉害的棋子。

    可规则不重要,正如很多东西一样,也不重要。

    顾千执松开手,落回身前,从桌子的下方,拿出一把锋利的刀。那本该是一柄餐刀,却不知何时,被磨得锋锐,带着寒芒。

    对面的莫海瞬间攥紧了拳头,逼人的杀气先一步到来,“你输了。”

    “输?”顾千执像是在听什么不明白的词,“我没说过我想赢。”

    按照约定,他们本该下完那一场棋。赢的人,才算是这个世界的人,输的人,要回去平行世界。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论武力、打斗,只会两败俱伤,不相上下。

    可如今,他却说没想过赢。这话听上去毫无信服力,若是他亲口承认,放弃棋局是因为厌恶对方摆放棋子的方式,或许还更有道理。

    “规则,真假,输赢,优劣……你竟然在追求这个。”顾千执嗤笑一声,“让我猜猜……你还认为,只要我输了,离开这里,你就能重新掌控属于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份、财产,还有伴侣。”

    你真以为,我是在和你争夺这一切吗?

    结局会分为胜利、夺回一切,以及失败了失去一切两种结局?

    他反问着,像是在指出另一个莫海的天真可笑,又像是在对所有正常人的逻辑和规则嗤之以鼻。

    “不愧是,另一个世界的我,”纪杭,不,该说是莫海,此时却忽然被他戳中心事一般,收回了方才的紧张戒备,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承认,“终于迎来了这样的时刻,终于有充足的理由毁掉一切,包括自己在内了……是吗?”

    一瞬间,方才落入下风,看起来被顾千执气势压制、打乱节奏的纪杭,又重新找回了方向,再次变得势均力敌。

    他才是真正的莫海,另一个自己的所思所想,他最了解不过。他甚至能够抢先一步,读心般,直接说出另一个自己的意图和渴望。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顾千执否认他的说法,也只会显得牵强,他方才表现出的,的确是这样的念头。规则不重要,真假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他没打算赢,他乐于毁掉一切,让对方的赢变得可笑而没有意义。

    离开之前,他会毁掉棋盘,毁掉这里的沙发和壁炉,做尽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做,也没有理由做的疯狂之事。那一柄刀,原本就不是用来刺杀另一个莫海,而是用来在这里留下痕迹,用来毁灭其它东西的。

    顾千执没有急着反击,而是如之前计划的那样,猛然用力,将刀子刺透棋盘,穿过去,直直扎在桌面上。

    方才的他,有多执着于棋盘的完美,如今毁灭它的时候,就有多么的享受、满足。

    他甚至抬起头,与莫海对视,并没有跟着站起身来,没有轻易因为情绪,而轻易跟着对方的步调走。

    “一切?我从未说过是一切。”顾千执盯着他,周身的气势逐渐变得危险起来,他明明已经没有拿着刀,却比方才看起来更加充满杀意,“至少不包括他。”

    这里的‘他’,不言而喻,指的自然是他的伴侣,莫海的伴侣,被戴上戒指的蓝斯礼。

    “不……”对面的人,那个站着的莫海仇恨般地眯起了眼睛,“你想毁了他,是蓝斯礼,你真正想毁掉的只有他,你要夺走他……让我猜猜,你来到这里,其实你已经失去他一次了,对吗。”

    即兴发挥之间,平行世界打开的真相,顾千执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已经逐渐有了揭晓的苗头。

    按照镜面戏的基本规则,一旦两人中的一个抛出了新的剧情、细节、设定,只要对方无法给出更合乎逻辑、可能性更强、更能被人接受的另一种,那么就必须遵循对方抛出的东西,继续演下去。

    顾千执的眼眸冷了下去,似乎是被猜中了的表现。

    莫海在他面前站着,如他所说的一样,优雅绅士的外表下,藏着一切人性的阴暗面,傲慢、虚伪、偏执而病态。

    “蓝斯礼……”顾千执再次念出这个名字,唯有在说这个词的时候,他看起来是活着的,有了温度,也带有了柔和的情感,像是个深情的普通人。

    而下一秒,他又摇了摇头,“毁灭?夺走?你如果真的是我,就应该明白,我要给予他的,从一开始、到后来、以及现在,全部都只有——爱。”

    他张开手,那上面戴着戒指,咬着牙,在说着‘爱’这个词的时候,仿佛充满了恨意,“所有的爱,打破一切界限、一切情况下都不会改变的——爱!”

    砰地一声,他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击碎了桌上的蜡烛。

    唯有此刻,唯有这一瞬间,他身上的伪装、克制、还有最后的镇定,才终于分崩离析,彻彻底底地被疯狂和歇斯底里所代替。他的眼眸燃烧着,不再是冰冷,里面写满了要让一切付出代价的攻击意味,嘴里叫喊着的,却是颤抖着的‘爱’字。

    他一把扫去桌上的杂物,踢翻了桌子和沙发,将那棋盘、蜡烛、一切东西都丢在墙壁和壁炉上。

    矛盾终于激化,莫海看着他也站起身来,两个人的手都因极端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像是有着微妙差异的双胞胎,即将殊死搏斗。

    “你杀不死我,戴着戒指……谁也死不了,更别提一起死!”莫海骂着突然发疯的他,他知道自己,心知肚明,知道这时候的镇静已经毫无意义,“他不在这里,你永远都别想见到他!他属于我……只属于我!”

    顾千执拔出了那一柄刀,几乎是立刻和他动了手,两人谁也没有让着谁,看起来像是真的势均力敌,然后站在壁炉面前,掐着对方的脖子。

    “杀你?可笑,你的血,你的生命,你的力量都属于他!”顾千执笑了起来,“我不会杀你,但我可以让你成为蓝斯礼的血包,让你永远活在最无趣黑暗的海底!”

    是,他失去了一次蓝斯礼。

    但这个世界,这个平行的世界,还有另一个蓝斯礼。

    当然还有另一个自己,可他不需要杀,他连赢都不需要!他只需要毁掉一切,做真正的自己,毁了所有,然后将自己最多、最大的爱给予蓝斯礼!

    这是他的爱,他的礼物,有那一枚戒指在,他就可以用另一个自己的生命,来留住蓝斯礼的命。

    刚才他脱离了剧本,如今,他又回到了剧本。

    戒指,人鱼的戒指,用以将人鱼和其伴侣相互绑定的,同时带有魔法和科技力量的戒指,一旦戴上就无法摘下,能让成为伴侣的两人生命共享,同生共死。

    他要让蓝斯礼在重伤的时候,在快要死去,快要变成除了会呼吸之外与尸体没有区别的植物人的时候,能多出一个强大人鱼的生命力,让蓝斯礼活下来,继续用恐惧的、憎恶的、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直到永远。

    他的蓝斯礼,他的伴侣,他的爱人……哪怕是毁掉一切,付出任何代价,他都绝对不允许这个人类以接近死亡的方式逃离自己。

    蓝斯礼……必须活着。

    他挥动手中的刀子,眼看就要朝着另一个莫海的肩膀扎下去,瞄准关节,即将实践他的话语。

    就在这时,郑导突然站起了身,大声打断了他们,

    “停下!”

    顾千执闻声看去,眼色阴沉。

    一时间,整个房间都陷入了长久而诡异的死寂。

    郑导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什么说的不是‘卡’,而是好像真的要制止一次暴力冲突一样的话,甚至还带了焦急紧张的语气。

    纪杭一瞬间从角色中脱出,喘着气,一把甩开面前的顾千执,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骂了一句什么。

    其它的工作人员,已经被两人逼真的演技震慑到脑袋一片空白,一时间谁都忘了这只是戏。

    就连之前很活泼的郑副导,都沉着脸色一言不发,仍然盯着那两人——不,准确来说,是盯着好像还没出戏的顾千执看。

    至于郁年,他原本不是娱乐圈的人,一切都依赖自己的直觉、感觉,此时脸色非常不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一直紧紧攥着一旁的扶手,仔细一看,那并非自己的椅子扶手,而是坐在旁边的、林未觉的扶手,手掌和扶手中间,还死死夹着林未觉的衣服一角。

    屋内变得极其安静,这一股像是要凝结空气,令人喘息不过来的安静,持续了不知有多久,所有人都保持了给彼此、也给自己时间缓和、消化的默契。一时间只能听到机器运转的声音,呼吸声,以及壁炉内的燃烧噼啪声。

    除了林未觉。

    突然间,林未觉站起身来,迈过地上的机器,走向试镜的场景内,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声音。他的动作一下子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眼球,所有人都下意识想到,是蓝斯礼出现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试镜已经被喊停。

    纪杭望着他,顾千执也凝视着他,等待他走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