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三章
作品:《我那造反的未婚夫》 阳佟无是生来便有些气运的人。
所以才能在耕田时, 平白无故被一位乡绅看中, 收他为义子,送他去念私塾,从此识了字,在府城内找到了份体面的差事。
才能在好好地做着账房管事之时,突然就救了位南洋商人,从他那里学了南洋话, 又随他出海见了见世面,心里头渐渐有了旁的想法,不甘于平庸度日。
才能在辞了账房的差事,拿着这些年的积蓄和南洋商人予他的馈赠, 做了个独行的游商之后,因为眼光精准, 能言善道, 顺顺遂遂地发家,建了支商队,这些年走南闯北, 最得意时甚至还做过郡王府的座上客。
所以, 尽管当街被烈马踢中后背,直面砸地晕死了过去。
醒来后, 他依旧是好胳膊好腿,唯独两只手肘因磕在地面上擦破了几块皮。
“这位公子并无大碍,应是听到动静时往前躲得快,正巧就卸了马蹄的力道, 再加上未踢中脊骨,所以侥幸没受内伤,手肘处擦些药酒便换好了,不过这外伤不深,不擦也不打紧。”
“他当真无事我记着他是当场就没了意识,直直昏过去了的。”
“您尽管宽了心,他晕过去只是因为受了惊吓,和身上的伤并无太大关系。”
“那他为何到现在还未醒”
“从脉象和面色上瞧,他约莫是有许久未睡足觉了,晕死过去后精神头松懈,这才昏的久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这会子只是在睡觉”
“要这么说也不错。”
这是阳佟无在迷迷糊糊意识不清的,听到的对话。
就响在他耳畔上方,那少年声十分熟悉,一听就认出来了,是当街纵马踢晕了他的人没错。
至于另一个苍老的嗓音,约莫就是为他诊脉的大夫了。
诊脉的大夫如此说,便意味着自己性命无虞也不会遭大劫难。
意识半清不醒间,他松了口气,彻底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还好。
那少年虽当街纵马轻狂了些,到底还算有良心,没把他丢在路面上不管。
等到阳佟无再次醒来时,已经便是正午了。
要么便是第二日的正午了。
因为透过帘幔的缝隙,他能看见屋门口有仆从送了食盒过来,对守着门的一个矮个儿小厮道“这是大厨房那边吩咐了要送来的午膳。”
接食盒的小厮便叹气道“他还未醒呢。”
“不打紧,秦管家说了,若菜凉时人还未醒,便如往常一样,你们自己用了罢。到时有需的,再吩咐厨房烧些来便是了。”
阳佟无用了好些劲儿,才掀开被子坐起身。
许是睡的久了,筋骨都有些酸软,脖子连扭一下都疼。
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屋子。
素青的帐幔,略有些厚重,床边设一对小几,对前的架子上摆了一只陶罐和一只样式精巧的青瓷碗,窗边还有一张桌案,文房四宝齐全,粗粗一瞧,似乎连颜料都有几罐。
他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这间屋子,瞧的出来,这显然只是一间客屋,装设素净,却又不显寒碜。
自打他进入西北境内后,便少有见过如此雅致的居室了。
且更让人惊讶的是,这西北严寒之地,又是深冬腊月,这屋子内却温暖的很,又见不到哪儿烧了炭火。
“先生,你可醒了呢。”
不知何时,门口的谈话已然结束。
拿食盒的小厮一回头,就瞧见了睁着眼四处打量的阳佟无,连忙笑开来,喜气洋洋地提了食盒进屋,一边将食盒内的碗碟拿出来一一摆在桌面上,一边同他说话。
“大夫说您睡了两日,腹中空了许久,醒来时不好大进荤腥,所以厨房便做了些小菜和汤羹来,方才才送来的,还热着呢。不知先生可饿了现下可要用膳”
见阳佟无撑着身子有些费力,那小厮立马来伺候,扶着他在桌前坐下,又拿了大氅来替他铺上。
机灵的很。
“我才醒,不知道这里是哪家府上你叫什么”
“这是卫府,奴才叫八两。”
对方说这话时,眼底里有藏不住的得意,态度却又十分恭谨,倒叫人觉得有些好笑。
只是阳佟无才醒,头脑昏涨间,也并未去想他说“卫府”是哪个“卫”府。
甚至都没深究,西北不少姓卫的人家,家底厚的也有,怎的这小厮只一句“卫府”,就再不介绍些旁的。
仿佛一说这两个字,人人便都该心知肚明了似的。
他没意识到这些,心情倒也平缓,便问“我为何会在此处”
“这奴才也不知了,只听说是祝少爷将您安置在此处的,您当时昏迷着,大夫来瞧过后说先生您并无大碍,祝少爷便吩咐奴才来伺候您了。”
“祝少爷”
“是。他是我们太太的亲弟,如今正借居在卫府上呢。”
妻子姓祝,还有个亲弟也住在西北,又被称作是卫将军
直到这时,阳佟无才忽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究竟在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地方。
卫府。卫将军府。
不是那位名震西北的卫珩,还能是谁
许是这一路上听见的有关卫珩的事迹都太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此时真到了卫大将军的府邸,才如此忐忑难安。
他一倏儿竟然连手心都冒出汗来。
也便是说,之前在街面上纵马伤了自己,又把自己带回卫府的少年,便是卫家主母的同胞弟弟,祝亭钰了
阳佟无坐在桌旁,瞧着眼前的薄粥点心与清淡小菜,久久未能回过神。
祝亭钰这个人,他从前不是没听过。
除却他是卫珩的妻弟这一点,他自己在京城名声也大的很。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小半年前,他回祖籍科考之时,不知怎么就与九皇子发生了冲突。
这倒也不稀奇,毕竟九皇子向来以性情暴烈,爱无事生非著称,满京城里与他不对付的世家公子多了去了。
稀奇的是,祝亭钰与九皇子争执之时,一怒之下,竟把他直接从酒栈的楼上给直接丢了出去,摔瘸了他一条腿。
九皇子在宫中的地位并不高,他生母是个宫女,因品级不够抚养他,他便被皇上下旨给了淑嫔养。
淑嫔娘家煊赫,但她自己有儿有女,对九皇子不过也只是做做面子情罢了,从未放在心上过。
那些与他不对付的世家公子,大多在京城里都有些煊赫的背景,是以既瞧不上他,也不怕他以势压人报复,不过都只是看在他皇子的身份上,不愿多生事端多计较罢了。
但即便是这样。
即便是有人敢在私底里不给他好脸色,也从来没有人敢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毕竟他好歹是个皇子,真闹大了,那就是藐视皇威,有辱皇家脸面。
更别说还把一位皇子给拎起来扔出窗外,生生摔瘸了腿。
不过大概是祝亭钰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当天夜里便动身逃去了西北,去寻他姐夫的去庇护了。
他祖籍离京城有些距离,消息没能立即传回宫里,竟然也就真的让他这么顺顺利利地进入了西北辖地。
那时候,京城已经许久都未有卫珩的消息了。
往日在京城炙手可热的少年权臣,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彻底销声匿迹,朝会日日那么多臣子,没有一人在圣上面前提及过他,就连圣上都仿佛把他给忘了似的,任他在北疆自生自灭。
归根结底,人让人不得不感概太子手段的果决与利落。
但直到那时候,许多人才忽地发觉有些不对。
卫珩的销声匿迹,未免也太销声匿迹了些。
西北偌大一个地界,那样多的府路,气候干燥,土地贫瘠,粮食,再加上异族侵犯,以往每季总能传回来一些极糟心的消息。
没错,是极糟心的消息,譬如大面积的饥荒,饿死了多少多少人,譬如鞑子蛮族又攻下了什么关,割占了几座城池。
种种种种,让朝廷的文官们愁的胡子都白了。
但自从卫珩上任后,西北未免也安静的太过异常。
虽然偶尔也有折子递上来,但都不过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是这里粮食短缺急需救济粮,便是那里匈奴又举兵犯境了猖狂的很,希望朝廷能指派援军。
而尽管朝廷每每都是无力支援,最终回函也都是“暂能保住,勉力支持”。
这一年多来,西北边境反倒成为最不用朝廷操心的地界。
因为天高皇帝远,卫珩在西北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少有人知。
如今想来,分明就是有人刻意封锁了消息。
而这个人除了卫珩,还能有谁
没错的。
那祝亭钰逃去西北后,满京城的人都以为卫珩这回注定要被他这个小舅子给拖累。
但没想到,他把朝廷派去西北捉拿祝亭钰的人给赶了回来。
是的,甚至没找任何包庇的借口,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给赶了回来。
说祝亭钰打得好。
说,就九皇子那样的性子,口无遮拦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日后只会惹出更大的祸乱。
说对方要是道个歉,他还能派个大夫过去替他医医腿。但他要是还这么冥顽不灵是非不分的话
回来禀报的官员跪在大殿之上,战战兢兢,声音细弱蚊吟“卫将军说那就瘸着吧。”
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太子气的脸色铁青“放肆他卫珩身为大宣的朝官,竟敢如此不尊律法,藐视皇位,难不成他还想造反吗”
整个大殿死一般寂静。
没有人敢站出来接一句话。
如今圣上病体未愈,下旨让太子监国。
与他父皇想必,太子确实是手段果决,大刀阔斧地裁令官员,变法改律,整个朝廷的风气都肃清了不少。
但到底沉疴痼疾太重,内忧外患齐齐涌来,太子便是再有本事,也是回天乏力。
更何况这一年,太子并未对受难的黎民百姓有多少关心,反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官员任调与朝堂风气。
其实错也没错,只是在这时刻,到底还是有些轻重不分。
所以大宣如今这副水深火热内患不断的模样,那卫珩生了些旁的什么心思也不是不可能。
一列列心思各异的官员之中,季连赫站在最尾,低着头,掩住嘲讽的面色。
在他瞧来,卫珩和亭钰还是脾气太好了。
换做是他,直接把九皇子给砍死了都有可能。还有那捉拿亭钰的钦差,他若是在西北,压根儿就不会放他回京。
当初朝廷遣派卫珩去北疆任大将军,照理来说,卫珩有权管辖西北所有的军户。
但实际上最初兵权压根儿就不在他手上,反而被周栾握的死死的。
若不是卫珩有本事,他如今也不过就是周栾手下的一个傀儡罢了,能不能活都还不一定。
他任大宣文官那几年,平定了多少次民乱,周全了多少回天灾,结果皇帝是怎么对他的
这样凉薄的朝廷,还孝敬个什么劲。
这朝堂上,不止季连赫,还有一些卫珩当年一手栽培起来的官员也怀着同样的心思。
他们甚至想,倘若卫大人真的造反了,那也是黎民百姓之福。
最起码,比起这周氏皇族,卫大人才是真正心怀黎明百姓的君子。
也只有卫大人,能有本事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太子满腹怒火,但他无力地发觉,自己竟然对卫珩没有半丝法子。
西北,整个西北都被卫珩管的如铁桶一般,不知深浅,他现在要是真打算派兵去武降,万一对方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好对付,不是就正巧给了南疆的酆王机会。
卫珩的祖籍江南,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卫家人还留在越州,全都在他还未察觉之时便已悄无声息地迁徙去了西北,拿卫珩的族人威胁他,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即便七歪八拐的,把目光放在卫珩的妻族上,也不可能。
酆王对中原一直虎视眈眈,但如今还盘踞在南疆,全靠黎州在撑,而撑着黎州不被酆王攻破的兵马官员,竟然全都是被祝明晞,也就是卫珩的岳丈在管着。
也就是说,他要是捉拿了祝家的人,就意味着黎州要失守了。
黎州一旦失手,那大宣损失的,就不仅仅是九皇子的一条腿和皇家颜面这么简单了。
太子召集所有谋士在府里密谋商议了整整一夜,谋划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便是忍下卫珩狠狠打在脸上的耳光,装作什么都未发生,卧薪藏胆,待大宣恢复了元气,再和卫珩算账。
二则是不理智地与卫珩直面交锋,然后让酆王渔翁得利,彻底将大宣陷入泥潭险境。
这两条路,不用脑子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该选哪一条。
他攥紧拳头,瞧着西边的缓缓落下的夕阳,面色阴沉。
总有一日。
总要一日,他要把今日所受屈辱,狠狠还回去。
等到卫珩沦为阶下囚,他就会知道,他今时的狂妄与卑劣,是如何的愚蠢。
但这都已经是大半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祝亭钰在西北好吃好喝好玩的过了大半年,太子还是没能把被扇的那一耳光给扇回来。
甚至连九皇子都忍不了腿瘸的苦痛,主动派了人来像祝亭钰表示歉意,只求卫将军能医治好他的腿。
卫珩没理会。
他是比祝亭钰还要护短的人。
当年九皇子因嘴碎在大庭广众之下嘲辱祝亭钰的亲姐不守妇道,婚前失贞,才激怒的祝亭钰。
但他该庆幸的是,当时卫珩不在场。
祝宜臻自己不在场。祝宜臻的闺蜜季连赫也不在场。
毕竟这几个人当中,脾气最好的其实反而是祝亭钰。
但阳佟无不知啊。
对于他这样不知实情只听过京城的流言蜚语的人来说,祝亭钰就是个“性情暴烈,桀骜不羁”的纨绔子弟。
反倒是他姐姐卫夫人,在西北百姓的嘴里,是个温柔知礼的大家主母,还极有本事。
但具体是怎样的本事,他们却说不出来。
只是挠着头道“反正就是极有本事。”
但阳佟无没想到,自己进大将军府的第一日,就彻底颠覆了心里之前对这位卫夫人的印象。
用完早膳后,便有下人来通传,说是祝少爷知晓阳先生醒了也并无大碍,便说他可以自行离去了,若是还有什么要说的,便去靶场寻他说。
阳佟无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待客之道。
明明是对方当街纵马伤了人,却反而要自己主动去寻他道别。
难怪传言都说这祝亭钰不羁顽劣的很。
但不论心里头怎么想,阳佟无不过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游商而已,与这些权贵子弟比起来,根本就是蝼蚁。
虽然对方说了他可以自行离去,但不去拜访道别,总是不好。
好在他身体确实也无大碍,一路行至靶场,竟然还有了几分精神。
将军府很大,从外院行至靶场,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
遥遥的,就能瞧见一个红衣少年正站在扫净了雪的靶场口低头听训,耷拉着脸,浑身丧气。
而在他对面,是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披着质地极好的狐裘大氅,长发高束,虽穿的极厚,还是能看出身形的纤细。
“你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的嗓音偏糯,却很有气势,“撞了人也就罢了,偏偏还骑着我的杏子去撞人,要是卫珩知晓了,他又要把我好容易养大的杏子换做幼马了。”
阳佟无停下脚步。
这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叫“撞了人也就罢了”
难不成在他们这些权贵心底,一条人命还不如骑一次马来的要紧
少年垂头丧气“五姐,我也不是故意的。”
“卫珩才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只会觉得我的杏子脾气不好,他恨不得我一辈子就龟缩在马车里才好。”
“那还不是你自己不小心,在马场里也能坠马。”
“祝亭钰”
“我错了五姐,但是你放心,我瞒的死紧,姐夫他如今还不知晓”
原来这就是祝亭钰的亲姐姐,卫珩的妻子卫夫人。
阳佟无眉头深锁。
光从方才这对话里,他可听不出卫夫人究竟是有多么“温柔知礼,极有本事”。
只听出了她是如何的草芥人命,颐指气使。
“五姐,这便是那个阳佟无,你瞧,他可半点事都没有,大夫都说了他只是自己没睡足罢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阳佟无立马回神,吓得抬了起头。
果然,那撞了他的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委屈和不甘。
狐裘女子训到一半的话止住。
转过身来。
阳佟无也终于瞧见了这位传闻里美若天仙的卫夫人的模样。
容貌确实十分出众,鹅蛋脸,秋波眉,一双眸子生的尤其好。
面容身形都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秀雅。
只不过稍稍高挑了些。
但也不知是不是心底已经有了几分偏见,阳佟无并不觉着这卫夫人是如何的美若天仙。
不过也就是中等偏上的颜色罢了。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规规矩矩行了礼,态度极谦卑。
毕竟商人向来地位低下,一旦惹恼了权贵,只有死路一场。
“你就是阳佟无啊。”
卫夫人往他这边行了几步,敛着眉目,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面色淡的很。
甚至还有几分迁怒。
阳佟无低着头不敢多嘴。
“问你话呢。”
“是是,小的便是阳佟无。”
“你倒是真是个人才。”
祝宜臻拧着眉,似笑非笑,“好好的行人道不走,非得在大军回城之时横穿马路,幸而昨日是亭钰行在前头,才让你在将军府睡了个安稳觉,要是骑兵真的冲过来,你能不能保住这条命还难说。”
阳佟无一下愣住了“行人道”
“道路两侧有专门的行人道,中间的大道只供车马行驶,这是元庆府的规矩。”
“怎么,你入城之前,都没看城门口贴着的告示么”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冷淡的男声。
“卫珩。”
还没来得及转过身,他就看见前方的卫夫人极其镇定地先开了口,“我与你商量个事。”
“没得商量。”
“我有孕了。”
祝宜臻面色不改,“大夫说,倘若我心情不好,思虑过重的话,腹中胎儿就会保不住。”
“”
“五姐”
红衣少年不可置信,语气震惊,“你方才说了个什么玩意儿”
“你闭嘴。少在这里大惊小怪的,祝亭钰,你这么大个人了,也该稳重一点了。”
“我没听清。”
身后的男声十分平静,“祝宜臻,你方才说了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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