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郁行见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心脏不由紧缩一下, 但仍然没有心软, 大概他的心是铁做的, 还是慢慢“消失”了。

    他当然没有真的如赫龙涯看见的那样，变成空气, 消失了，他不过是“隐身”了, 其实他还明明白白地站在赫龙涯前面，只是后者看不见他。

    救赫龙涯只是举手之劳，但郁行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铺垫好了他从护国寺显形到如今, 都没有展露过自己的修为，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阿飘, 弱弱唧唧的小鬼魂，如果不是他阻止, 赫龙涯还想在房里弄一个神龛，点两支香供奉他。

    一个摸也摸不着，碰也碰不到的灵体, 突然有一天能救人了, 救完人还消失了, 那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耗尽力量, 魂飞魄散”，郁行就是为了给赫龙涯这样一个假象，所以隐身了。

    其实如果不是赫龙涯误入敌人陷阱，迟早郁行也要用这一招的, 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作为一个带徒经验“丰富”的师父，绝不能纵容徒弟依赖自己，要让他们做勇敢的雄鹰，为了理想的明天展翅高飞。

    而他，则默默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浇灌下一朵幼苗。

    才怪。

    他已经不想浇灌什么幼苗了，他已经是个老人家了，应该安享晚年，然后，冲击极境，踏碎虚空

    郁行下一步便是拿回自己的身体，他虽然已经成了灵体，但对自己的肉身还是有感应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元徵并没有销毁他的身体，但既然还保留着，那他便要拿回来。

    金身银身，都不如自己的肉身。

    但郁行并没打算立即离开，万一这小子受了刺激太大，发疯自残，做出什么智障的行为怎么办他这个老母亲啊呸，这个当代好师父还是要看着点，别出什么差错。

    何况

    郁行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他把那颗内丹留下来了。

    以赫龙涯的性子，应该不会丢了师父的“遗物”，这颗乌溜溜的内丹应该会如之前一般，被他妥善放在身上，这颗内丹算得上的个灵物，郁行匆忙间设了个阵法，一旦发生致命的危险，便会主动护主，但能用多少次，

    连他也不知道。

    郁行本想仔细研究这颗内丹的，但发现这本不是魔物会有的内丹，他无法解析，又不能暴力碾碎，放了这么多年，始终不敢随便作为，若是他一身家当还在的话，也许能将这颗内丹炼一炼，但他什么都没了，是个名副其实的穷鬼。

    所以自己在里面布了个阵法，触发的灵力则是内丹自己的，倒不需要赫龙涯的灵力，自从上次在护国寺之后，郁行已经很少让他继续画符了，老实说，那个模样的赫龙涯把他都吓了一跳，五岁又是初初修炼的人，这个度很难把握，郁行犹豫再三，不再教他这些了。

    现在看来也许是明智的，赫龙涯身体一直很好，那次昏睡之后，也没见他有神魂受损的症状，郁行也松了口气，作为一个皇子，这些不学，也罢。

    因此，倒没想到还能遇到这么凶险的事，郁行想着，这颗内丹便留在赫龙涯身边，兴许能作用。

    赫龙涯长到十五岁，其实郁行已经很难教他什么了，既然不带他走上修仙的道路，那他们师徒的缘分也注定不长，小徒弟出身皇家，尊荣富贵，已经是世间许多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更遑论他还这样聪慧，举一反三，即便父母亲缘淡薄些，也是有失有得，不能贪求太多了。

    唯一的变数便是他这个师父，郁行倒没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徒弟有太大的帮助，只能说他来得时机巧，正好赶上人小可怜的时候，大概他做的最多的就是摸摸头举高高这种事吧。

    也许摸头也是少的。

    郁行是真觉得欣慰，大徒弟他管的少，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楚人玉入门的时候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了，懂事了，不需要他管太多，加上天衍宗弟子众多，任何人都会帮一把，不像赫龙涯，宫里哪有那么多温情，年纪又小，母亲又是个间歇性发作的疯子，郁行自然得多看着，这些年来，他也确实心血没有白费，赫龙涯这棵树苗，没有长歪。

    一切都很顺心。

    那他这个师父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从赫龙涯的生命中撤场了。

    孩子长大了，往后的路可以自己选择，也许他会难过一阵，但那一阵之后，他会发现还有更多的人和很多的事值得他珍惜，这便可以了。

    所以郁行眼见他痛苦，也没有显形，长痛不如短痛，只要别伤害自己就好。

    郁行一直陪着赫龙涯，看他擦干眼泪，看他重新站起来，那枚内丹也被他放入怀中，妥善安放，然后重回营地。

    面对傅珩的责备，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受了三十杖军棍，分离能让一个人很快成长起来，彻骨的痛苦更难，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仿佛经历了一次蜕变，肉眼可见的坚毅、坚强。

    在他再一次领军，冲杀敌人阵中，将那嫡的人头一刀斩下，喷出的血溅一丈之远。

    那一刻，郁行忍不住皱眉了，他不是同情那嫡，而是为了赫龙涯。

    他高高站在战马上，血迹染红他满是煞气的眉目，就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令人畏惧。

    郁行知道他恨那嫡，但那股仇恨，似乎有些太过了，不眠不休地追杀两天一夜，虽然没有落入敌人的陷阱他已经成熟许多，但当他找到那嫡之后，并没有放过那嫡身边的人，全部坑杀

    即使对方已经示意投降了，竟也无法令他动容，依旧纹风不动地下达命令。

    这小子未免太狠了。

    之后在返回的时候，他终于撑不住，晕倒了。

    倒叫郁行一惊，才发觉赫龙涯承受着太大的压力，扛不住，才晕倒了，好在他倒地的一刻，那颗内丹泛出淡淡的红光，才没有摔的脑瓜开裂。

    郁行放下心来，看来他的阵法是有效的，这颗内丹能保赫龙涯一命。

    现在那嫡一死，赫龙涯的仇恨应该消了。

    郁行想了想，在入夜之后，进入赫龙涯的营帐，温和的灵力点在他依旧皱起的眉间，同时传音入脑“涯儿，师父已经往生极乐，你不必再自责难过，一切都过去了，你要好好保重娶妻生子，绵延子孙。”

    郁行在说自己“往生极乐”的时候，眉头都没动一下，撒谎可以说是信手拈来了，顺便畅想了一下徒弟弟往后的美满生活，娶妻生子，绵延后代，总是凡人梦想的生活吧。

    在他反复的暗示之下，赫龙涯眉间的皱褶终于放平了，等郁行放下手，他已经安然入睡了。

    郁行觉得到这里已经可以了，听闻戎狄王已经在拟定议和的事宜，想必这场战事可以消停

    了，赫龙涯斩杀对方大将，回京后一定能升官进爵，获封颇丰，可以大展拳脚了。

    在天际显出一丝光亮的时刻，郁行起身，回头最后再看一眼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然后，向着鱼肚白的东方，飞去

    而在他走后不久，躺在床上的人脖颈上忽然亮起一道红光，赫龙涯的眉心，又一次皱了起来。

    赫龙涯做了一个梦，他像身处无边深海一般，周围都是蔚蓝的水纹，而他，一直落入水底，直到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在那最深处的黑暗中，他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四肢都被铁链牢牢锁住的人，身穿的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那鲜血好像经年累月，已经变得十分暗淡，透出一股不详的气息，一把剑正正插入那人的心口，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血从里面涌出来。

    这一切都很怪异，赫龙涯却无法自控地向前，直到靠近那人的面前，那一动不动的人忽然抬起头，露出一张昳丽的面孔，赫龙涯从来未曾见过他，但却控制不住身体，两人面目相对，距离咫尺。

    那人露齿一笑，在这昏暗的海中，依然有种天真的味道，如果换个地方，赫龙涯还会以为他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但显然不是，赫龙涯听见他低低的嗓音道“他也抛弃了你吗”

    他是谁

    赫龙涯的身体倏然一僵。

    “明明对你很好，一直陪着你，帮助你，说好不会离开，但到了最后，他还是利落地抛下你，说到底，他就是个无情的人，不是吗”

    低哑如咒语一般的话刺入他的脑海，赫龙涯紧咬的牙好容易挤出一丝缝隙，辩驳道“不是，他没有”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要为那个人辩驳

    一切都是潜意识的行为。

    对方却轻轻一笑，茹血一般的唇贴在他的耳边，道“不是吗你明明知道的，我这柄剑就是他亲手刺入的，真的好痛，好痛啊。”

    一瞬间，那股深入心扉的剧痛好像也击中了赫龙涯，他猛地弯下腰，背脊拱起，痛苦地捂住心口。

    他看见，那片雪色的身影在他床前低喃，然后，毫不犹豫地回头，离开。

    他，是师父

    模糊中，对方的话还在继续，“你

    把身体给我吧，我们两个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一起去找他。”

    “然后，让他付出代价。”

    “让他，永远无法离开我们。”

    恶魔的低语，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赫龙涯几乎没有抗拒之力，任由对方靠近，那只沾血的手慢慢抚上他的背脊，倏然变长的指甲，猛然穿入他的心脏

    赫龙涯的眼中升起一片鲜红，原本润墨般的眼眸，转成红色。

    无坚不摧的力量从他周身刮起，像一道飓风，将一切枷锁都冲破，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皇子，而是新生的魔君。

    营帐前，渐渐升起了黑云。

    一切，都已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dゝ

    话说看到这里的小天使应该看得懂吧，其实小白也是老郁的徒弟，然后其实他并没有，还在内丹中，老郁走了，没人压制得住小白，现在小白已经跟小涯子融为一体了，两个徒弟变成了一个徒弟，真是棒棒哒:dゝ，大徒弟的正道阵营和二三徒弟的魔道阵营形成了，作者君终于写到最想写的剧情了，全文完作者被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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